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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遠遠候于一棵大槐樹背面。眼看文浩經(jīng)過之時,忙走至他面前,深深一福。 嗯?文浩微微皺眉道:你這是做什么?我立起身說:奴婢特意在此等候王爺,只想當面道謝與請罪。奴婢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還有,我臉一紅,說:奴婢為昨日竟敢大膽教王爺做下人規(guī)矩而請罪。奴婢不識王爺貴人,言出無狀。還請王爺見諒。 文浩微微展顏,似乎毫不在意。他笑道:你自是認不出我面目。認得出倒假了。我成日漂在江湖,從來不以真面示人。若不其然,似皇兄般日日聽些假話,又有什么趣味? 他再看一眼我,繼續(xù)笑道:至于荷煙姑娘竟教導我做下人的道理也確有新意。令祖柳太傅身為太子太傅,其孫女自是誨人不倦,又有什么奇怪? 我面紅過耳,我qiáng笑道:王爺您盡已知荷煙身世?文浩點頭嘆道:不錯。太傅博古通今、既有治國的滿腹經(jīng)綸,又知天文地理,通曉醫(yī)術(shù)才qíng無人能及。 他看著我問:你既是太傅孫女,想必琴棋書畫樣樣jīng通?我臉上又是一紅,答道:回王爺,奴婢不大會撫琴歌舞。先是因為年幼,罪父怕奴婢不能理解撫不好琴,便只讓熟記宮商,并不大彈奏。后來家中獲罪,更無閑qíngcao練。王爺此問,奴婢慚愧。 文浩見我難堪,立時另尋名目。他笑道:令祖的三位公子個個人物。你大伯父定遠侯英勇無雙;令尊柳侍郎山水畫至今仍無人能出其右;最難得的是令叔柳三公子!想他樂界何等人才!當年即使京城最有名的樂師,也得尊他為大,見面時稱一聲柳先生,只不想他竟沒有傳人。說罷,他長嘆道:我真再想聽令叔親手彈奏一曲《風雪雁門關(guān)》卻是奢望罷了。 聽他此說,我心也酸。忙笑道:罪叔素不同常人。既醉心音律,亦師從罪祖學得醫(yī)。集多藝于一身,難免特立獨行些。及至后來流配遠去漠北苦寒之地,技藝多年不用,想必也難記得。 文浩聽我說完,又是一聲長嘆。柳荷煙,他說:今后只我二人時,你便不要在我面前自稱奴婢,也不必稱你家人為罪。依我說,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么全變了?你只須在他人面前守著這些破規(guī)矩,于我面前也就不必拘什么罷。 我聽他說昨日還好好的,今天怎么全變了一語,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卻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就此答應。望著他那張令無數(shù)少女沉淪的臉,輕輕微笑。 隨后兩人閑聊片刻,也就各自散開。 后幾日里,我或陪太后閑話,或做些女紅,或制些小茶果子,十分自在。那些宮人們自知我已被文澤寵幸,只待青云直上,一時人人見我十分曲意奉承。加之這山莊里因除了太后外,又別無其它嬪妃,我在他們嘴里,儼然被捧成至高無上的正經(jīng)主子。一時眼里看到的都是笑臉,耳里聽見全是好話。 荷風苑一眾小宮人們,也被人捧上天去,個個得意起來。我暗叫不好,忙訓勸一番。又找太后討來曾給秀女們做過管教姑姑的菱,幫我教導宮人。因我知菱弟妹眾多,全家只靠老父種田為生,弟妹大部分被賣出為奴,十分困苦。有心幫她,屢次厚贈金銀。及至有心與其jiāo心,卻又怕受傷害,不肯輕易jiāo心。 我想,自己總該與她多接觸幾日,才能知道她是否真能為我所用。 菱來后十分盡責,每日悉心教給宮人規(guī)矩。又讓所有宮人稱我小姐。她的意思:一則無論以往的jiāoqíng,現(xiàn)在畢竟是主仆有別,便只在我這里私下稱呼,若叫順口,被外人聽見難免招禍;二來我并無陪嫁過來的仆從,這樣稱呼聽著親切,也算是娘家人之意。 我覺得主意很好,因而當菱就此一事對我回說時,也就一笑而允。只是心里對這些宮人的感qíng,跟原來并無二致。 我思念文澤。學會相思,是我入宮以后唯一變化。我成日相思特別有雨之時。我覺得這年夏季,雨水竟充沛到無以復加。綿綿雨水,惹我對文澤相思綿綿。寫首詩,詩里有他;畫幅畫,畫里有他;繡朵小花,花心里還是有他 我常于雨天斜倚木欄,手握荷包,呆望著煙水迷離的荷塘出神,間者又自己微笑。菱與小蘿兩個見我如此,不知勸了多少回,也不見效。再后來也自知勸說無濟于事,相對苦笑。 她們都說:小姐如此癡qíng,皇上回來后,可還不知如何心疼,如何寵愛小姐才好。 我聞言微笑。心中憧憬滿懷,又甜蜜無限。 轉(zhuǎn)眼至七月下旬,盛夏漸去。那一日,德仁太后說對我們說,因要臨近中秋,要大家回宮過節(jié)。 及至回去宮中,他們將我暫時安排住進一處臨水的院落聽雨軒。 不知文澤會給我什么名號,太后授意賢淑的懿孝皇后按貴人位份,給我再添兩名小太監(jiān)并一名宮女,共八人服侍。聽雨軒的宮人們按入宮先后時間,太監(jiān)依次是:楊長安、鄭栓兒、林柱子、胡大剛;宮女們?yōu)椋毫?、小蘿、香蕙、蓮蓬。 這些人除楊長安、鄭栓兒兩個外,均為以前服侍太后的宮人。 太監(jiān)楊長安長得眉目清秀,入宮已有兩年時間。我聽說,他來聽雨軒前一直在御書房打雜,因而心下對他十分中意。于是命楊長安出任聽雨軒首領(lǐng)太監(jiān),宮女們的管理自是仍jiāo給菱。 又拿了些個財物給他們當見面禮兒,楊長安與菱尤厚。 次日,我按制到皇后宮中請安并謝恩,迎面看見滿屋子妃嬪,衣香鬢影,言笑晏晏。嬪妃們見我是文澤新寵,目光之中十分好奇。但我知道,我不能太出風頭。于是每日例行請安,也不化妝打扮,也不輕易開口隨她們認為我是名頗有姿色,幸運的平凡宮女。 那日,我歇過午覺,發(fā)現(xiàn)窗外正飄雨。我想念文澤,只感渾身酸懶,百無聊奈。我喚過小蘿,讓她幫我梳一個新流行的發(fā)式。小蘿笑咪咪地拿起白玉梳兒,先將我的頭發(fā)攏結(jié)于頭頂,然后用絲繩系結(jié)分股、彎曲成鬟,并托以支柱,聳立在兩側(cè),不多時便做好了一個雙垂結(jié)鬟的發(fā)式。 我挑選一支小小的孔雀開屏金步搖,親手斜cha入滿頭烏云之中。 對著鏡子,穿上件雪色雙絲雪紡繡粉紅梅花長裙,再向長裙外套上一件同色芙蓉長紗。 小蘿也不說話,只看了我不停的笑。我被笑得心里發(fā)怵,不由也望了她詫笑道:好好的笑什么?莫不是我臉上有花?小蘿笑道:也沒什么,只不知道眼里的小姐是真人呢,還是那畫上走下來仙人。 我聞言一笑,也覺得有了些jīng神。轉(zhuǎn)頭看見窗外風駐雨歇,一時興起想起去御花園里走走。因小蘿要煎藥,便讓菱陪了去。 屋外的空氣特別新鮮。有微風chuī來,迎面帶著些甜絲絲的水味。花糙樹木經(jīng)過才剛那番微雨,正是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渾象是一幅原本淡彩的水墨畫,經(jīng)雨水改成濃墨重彩。腳下五彩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也好似上了層薄釉般,發(fā)出溫潤的光芒。偶有樹葉上的雨水滴落下來,或有一兩點掉進地下低處的水畦里,只輕輕一聲,便融入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氣并不十分炎熱,我一路慢慢走,一路欣賞。突然一對玉色蝴蝶飛過,在半空中飛舞盤旋,雙雙棲身于一朵雪色芙蓉花上,微微輕抖動翅膀。我定睛一看,好美的一對蝶兒!竟有拳頭般大小,白玉色的身子,翅膀上還帶著紅、huáng、藍三色的斑花兒。 我看得歡喜,起了捕它們的念頭,于是悄悄對身后的菱作個手勢,拿了宮扇貓著腰兒,輕輕走過去。眼瞅著距離那對蝶兒越來越近,只差一點就要捕著了,突然其中一只騰身而起,另一只隨后也跟著飛起來,兩只蝴蝶高高低低,雙雙飛離我能捕到的范圍,一路西去。 我見狀也起了小孩心xing,暫時丟開去御花園之念,尾隨追去。菱緊隨我身后過來。我跟著那對小東西,有時小跑,有時駐足,一路上幾次眼看要捕著了,偏又沒捕到。最終追至一處湖邊,還是眼見得它倆遠遠地飛過水面,去了對岸。 我停下來。這才覺得有些熱了,舉起手中團扇,輕輕扇風。 有風chuī過湖面,碧綠色湖水微起波瀾。微風將一陣香味送入我鼻中,那香來自對岸,或濃或淡,且非單純花香。 菱jiejie,我笑道:你可曾聞見什么香味么? 菱用鼻子深吸口氣。片刻,她搖頭道:奴婢什么也沒聞見。 我細辨一會兒,再說:這種香味很特別,是花香里混合著rǔ香,rǔ香里又渾合著檀香,檀香里再混著些沉香并不只是一種味道。也難怪那對蝶兒會飛過對岸,原是沖著這香味而去。 菱一言不發(fā)。她好似想起來什么,臉色大變。 風起得更大。 風愈大,香氣愈濃。遠遠近近,那奇異的香味纏纏繞繞,綿綿不絕。我迎風站立不動,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間。一時風駐香停。我回過神來,四處張望。遠遠看見對岸有處紅色小樓,最西面有一座通往對岸小樓石橋。 水那邊是何去處?我問。我一面張望一面問道:現(xiàn)隔得遠也看不大清楚,是棟三層樓的房子罷?怎么宮中會有這樣的房子,倒跟個戲臺似的。現(xiàn)有哪個妃嬪住在樓里么? 菱不語,面色更加蒼白。 第九章 鬼樓 jiejie,我催問菱:那邊究竟是何去處? 那是鬼樓。菱顫聲。我看見她左右張望,臉色蒼白。終于明白自己身處白日,這才小聲補充道:前幾年宮里有位主子娘娘在樓里自縊過。以后每逢中秋月圓之夜,常常會有蕭聲從樓里傳出。chuī奏的都是那位死了的主子生前最愛的曲子。后來,也曾有膽大的太監(jiān)進去打探,一夜沒有出來。第二日三五個太監(jiān)約著進去尋他,才發(fā)現(xiàn)他膽已嚇破,七竅流血死在地上。 菱低聲道:小姐,您你不怕么?咱們還是快些回罷。 我聽她說得可怕,便笑道:人都說是富貴有命,生死在天,又說頭上三尺有神靈。就算有那些不gān凈的東西,我從不害人,他們自然也害不得我。有何好怕?那處原來住的,倒底是個什么主子? 菱臉色越來越白。小姐請別問她身份。她說:太后娘娘嚴旨,宮中任何人等,均不得談論此人。我心中一動,笑道:知道了。那日在浣月山莊,秋茵jiejie口里所說的那位夏吃冰酒冬蓋狐腋,寵極一時之人,就是對面小樓里的女主。 菱怔住。她望著我遲疑半響,方才輕輕點頭。 我滿心疑惑,問道:她因何自盡?菱臉色又變。她仿佛用盡全身氣力,才緩緩吐出八個字:狐媚惑主,yín亂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