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xié)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當(dāng)下放他出去，恐怕也要給蔡瑁等人帶回去。就暫且要他留在行宮，等朕走了，給他個管理花木的閑差罷了?！?/br>
    馮玉在旁聽著，心知昨日巫家之事蹊蹺，此刻見皇帝沒有要詳談的意思，便不問巫家之事，只循著皇帝的話頭，問道：“陛下要動身離開荊州嗎？臣盼望陛下日久，陛下怎么忍心才來就走？臣冒死懇請，陛下再留旬月?！彼实?，目光中滿是不舍與真情。

    劉協(xié)縱然是皇帝，見心腹臣子舍不得自己離開，也不管其中幾分真假，總還是高興的，笑道：“旬月？朕可留不了那么久。不過你放心，你在荊州好好做事，等此地形勢安穩(wěn)了，朕還召你來朕身邊——朕身邊，少不了你?！?/br>
    按照朝廷官職，放到地方上做過州牧的，再召回朝中，那必然是要員了。

    馮玉還這樣年輕，以后真是前程不可限量。

    馮玉垂首一笑，真如蓮花初綻，毫無心機(jī)，柔聲道：“臣從前稚氣，總想著好男兒志在四方。真出來了才知道，其實只要能常伴陛下左右，就是只作一個不起眼的仆從，臣也是甘愿的?！?/br>
    淳于陽在旁邊聽得瞠目結(jié)舌，雖然一同長大，早知馮玉身段柔軟，但此時再度親見，還是滿心敬佩——這些話就算寫好了拿給他，他也半句都學(xué)不出。

    劉協(xié)兩世為皇帝，聽過的漂亮話可是太多了，但是說的人不同，他的感受也不同。有些人奉承起來，就透著虛假，叫他心生煩躁，恨不能當(dāng)場拆穿；另有一些人，叫他明知說的是假話，也覺得有趣好玩；再有一些人，卻叫他感到真摯動容，雖然深究之下，也未必是真的。這就是看各人的手段，與親疏遠(yuǎn)近了。

    而此時馮玉就屬于，劉協(xié)雖然認(rèn)為他的話半真半假，但情愿全做真話來聽。

    劉協(xié)笑道：“玉奴兩日不曾合眼，也著實辛苦了。且讓醫(yī)工來給你診過脈，就在偏殿歇下吧。等你醒了，朕還有話同你說?！?/br>
    留在偏殿宿下，這對臣子來說是莫大的恩寵了。

    一時淳于陽退下，馮玉睡下，劉協(xié)才令人傳召曹昂。

    曹昂來得很快，像是一直在左近等候一般。

    與一夜未睡還沒有黑眼圈的馮玉相比，曹昂倒更像是那個睡眠嚴(yán)重不足的，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已是經(jīng)年累積，仿佛生來如此一般。

    昨夜劉協(xié)拒絕了曹昂的求見。在那之前，劉協(xié)按捺著心事，忍著疲憊，能夠接見蔡瑁，是因為理智的緣故。

    國家大事，不容他任性。但是面對曹昂，他潛意識里明白對方能包容自己，所以他敢于對曹昂任性。

    可以說昨夜劉協(xié)拒絕曹昂的求見，正是兩人親近的明證。

    此時君臣二人相見，無人提起昨日之事。

    劉協(xié)談起荊州田地以良、中、劣三等來分，各有多少，又多少為豪族所有。

    曹昂對具體數(shù)目記得清爽，一一報來，準(zhǔn)確無誤。他也絲毫不提昨夜之事，只是回答正事之外，暗暗留意皇帝神色，見皇帝神色輕松、唇角含笑，與從前沉重的模樣不同，仿佛一夜之間卸下了萬鈞重?fù)?dān)，雖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倒也慢慢放下心來。

    “你昨日見諸葛亮，談得如何？”結(jié)束荊州事務(wù)的討論后，劉協(xié)問道。

    曹昂道：“此人雖然年紀(jì)尚輕，但還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而且與時下名士不同，大約因為他十三歲顛沛流離來此，路上所見引他思考，因此在荊州安居之后，倒是很關(guān)心民事農(nóng)事，不只學(xué)問過得去，談起實務(wù)來，也有見地?！?/br>
    劉協(xié)點頭，起身道：“走，隨朕一同去見見他?！?/br>
    此時諸葛亮與妻子黃月英所居之處，距離皇帝起居之處，只隔了兩個院落，曲曲折折之下，也不過幾百步路就到了。

    那邊皇帝動身前來，早有宮人跑步傳信，往諸葛亮處布置接駕。

    諸葛亮與妻子黃月英，原本正對坐屋中，分析昨日的事情要如何了結(jié)，忽然得知皇帝要來，都站了起來，退到一旁看宮人布置。

    黃月英扯一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咱們正擔(dān)心受殃及，如今陛下親來，正是解釋的機(jī)會。”

    諸葛亮甕聲甕氣道：“再說吧。”

    黃月英看丈夫神色，以她對丈夫的理解，便知道其中必有內(nèi)情，于是從衣袖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問道：“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

    諸葛亮昨夜已經(jīng)把一切都告訴了妻子，只除了乘輿中被逼脫衣驗身那一段，事關(guān)臉面，此時如何肯說，眼睛瞟往墻角，低聲嘟囔了兩句聽不出來的話。

    黃月英見狀，原是握著丈夫手的手指往里扣緊，改為掐著他手心的rou，嗔怒道：“都到什么時候了，你還藏著掖著?！?/br>
    “哎唷?！敝T葛亮吃痛，又怕給宮人看出來，也不好甩開妻子的手，只能強(qiáng)忍了，眼中都冒出淚花來，連聲道：“輕點，輕點，我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庇谑蔷桶炎蛉杖绾斡龅搅嘶实郏绾紊宪?，如何給迫著脫了外裳等事情一一說了，“還把我的竹刀也收走了，如今也不知在何處……”他最后委委屈屈來了這么一句。

    黃月英聽完了，道：“所以呢？”

    “所以？所謂管中窺豹，如今他迫于形勢，能逼我脫衣驗身；來日豈不是也能迫于形勢，做出更不恥之事來？”諸葛亮倒是也有他的道理與堅持，“君子不是不會變通，而是有他自己的原則，哪怕面對生死也不會動搖更改。陛下既然見我，又不信我，以己生死為重，以士氣節(jié)為輕，我已是盡知。我雖心向漢室，卻也要擇主而從，所以還同他解釋什么呢？只要此間事了，你我仍歸于山林之中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