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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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忽然憶起她長大以后第一次遇見骨瓷的模樣。 他踏著冰雪而來,仿佛仙人下凡。 “jiejie,這一次換我保護(hù)你?!?/br> 小瓷微微側(cè)頭,風(fēng)掠過,衣袂揚(yáng)起,銀發(fā)抖動如白練,模糊他勾起的嘴角,淺淺笑意。 “小瓷,你做什么……”青燈心涼了一截,不詳?shù)念A(yù)感油然而生。 骨瓷重新轉(zhuǎn)回頭,面對著人群,以及靠近舉起刀的士兵,睜開了眼睛。 ****** “瓷兒不可能出手。” 永明宮內(nèi),巫主坐在輪椅上望著天際的月亮。 徐孟天立于她身后。 “我封住他雙手力量,如今他不過一介虛弱孩童,成不了什么氣候,也不會對徐大人的部下造成傷害,至于青兒?!蔽字鞑[眸輕笑一聲,“那孩子性子太軟,不造成如何威脅,不過……” 徐孟天雙手負(fù)于身后,眉頭微蹙,“不過如何?” “那孩子若是睜眼,我也無能為力,不過瓷兒知輕重,大不會貿(mào)然使用?!?/br> 徐孟天道:“還請巫主詳細(xì)說來?!?/br> 巫主悠悠嘆口氣,“那孩子自打出生起,我與村中長老們便蒙住他的雙眼將他關(guān)押在地底,并布下‘噬黑咒’,封住所有的光線與聲音,目的便是令他在修羅先知蘇醒之前,永不睜開眼睛?!?/br> 她望著月亮,又望著盛滿月色如池塘的司天臺祭壇,“神魔一族修羅先知傾世力量皆蘊(yùn)藏在他雙眸之中,他若睜眼,風(fēng)云必變色,人觀必消亡,天下必大亂——正如兒時長老告知與他的話語,‘他的眼睛會殺掉所有人’。” 徐孟天心下震動,表面上依是不動聲色,輕嘆道:“不愧為修羅,在下少年在云游之時曾結(jié)識一名西域旅人,他也曾向在下言說過西方傳說,一種魔怪名為‘美杜莎’,雙眼可將看見她的人化為石像,那時在下聽罷輕笑為神話謬論,如今想來,顧瓷修羅之力比那美杜莎更是凌厲萬分的,不得不信?!?/br> 巫主道:“想來瓷兒也不會睜眼,他若睜眼,尚未蘇醒的身軀無法承受力量,他也無法活下來……” 忽然間巫主不言了,徐孟天正是一怔,上前看去,只見巫主眼眸豁然睜大,臉龐出現(xiàn)極端驚駭之色,他順著巫主的目光朝遠(yuǎn)方望去,只見月亮不知何時被烏云遮蓋,濃黑深邃的夜幕中,那遙遙的遠(yuǎn)方一抹猩紅如徐徐盛開的蓮花,正朝他這個方向蔓延過來,如潑在云層間濃郁的血。 …… 青燈醒過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玄紅的天空。 仿佛是無數(shù)尸體堆疊的血染成的,呈現(xiàn)出血池一般濃郁而粘稠的色澤。 她頗為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發(fā)覺自己依舊在山崖邊緣,風(fēng)霍霍刮過,一絲血腥。 怎么回事。 她朝另一邊望去,目之所及是尸體,密密麻麻的尸體,官兵的衣裳被血染紅,他們?nèi)绾谏那x,僵硬著身體倒在地上,死時姿態(tài)各異,五官卻是同樣的爆裂血rou模糊的一團(tuán),好似頭顱里曾經(jīng)塞過一捆點(diǎn)燃的火藥,若是細(xì)細(xì)看去,依稀見得幾近恐懼的驚愕神情。 連幽綠而深黑的樹林都被染紅,形成詭譎的色澤。 青燈呆呆坐在原地,臉色慘白慘白的,無法反應(yīng)過來,直到一絲微弱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醒……了……?” 青燈一震望去,見白衣銀發(fā)的少年素面朝天靜靜躺在一邊,他依舊是雪白干凈的,仿佛不曾被些這猩紅腐朽玷污半分。 只有臉。 他側(cè)過臉望過來,的的確確是望過來——他睜著眼睛,面頰上兩道鮮紅淚痕。 青燈如被雷殛,仿佛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撲過去,哆哆嗦嗦地將骨瓷抱起來擱在懷里。 “……小瓷……?” 她眼眶在顫。 她看見他睜著眼,是一雙幾乎透明的銀色眼睛,如他整個人一般清澈純粹。 因此,襯得他臉頰上血紅的淚痕越發(fā)猙獰。 他將雙眼閉上,又緩緩睜開,緩了一緩,似乎在呼吸。 眼珠僵硬而生澀地轉(zhuǎn)動著,慢慢地,慢慢地,將目光定格在青燈臉上。 他伸出手,手指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摸過她的五官,似乎確認(rèn)了什么,忽然間笑了,笑得如得了甜點(diǎn)的孩童一般滿足,笑得幾乎要發(fā)出純白光亮。 “原來,jiejie……長……這個……樣子啊……” 青燈第一次見他的笑容,渾身驟然疼痛,痛得幾乎失去呼吸,她想張開口說些什么,可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 骨瓷天真地笑著,血液一汪一汪又從他眼眶地淌出來。 “jiejie……生得好漂亮啊……” 青燈抱緊他,哭出聲來,淚水布滿整張皺緊的臉。 他蠕動著嘴唇,眼眸彎彎地瞇起,冰涼的指尖在青燈眉目間撫摸著,眼睛又是片刻地失神,似而恍惚了一陣,又抬起頭,悠悠地望向天空。 “jiejie,jiejie?!?/br> 小瓷仰著頭,喉嚨里擠出干啞的字句。 “這就是jiejie所說的……藍(lán)色天空……么?” 天空一片腥紅濃黑。 青燈的哭聲越發(fā)大了。 “是么……?” 骨瓷睜著漸漸渙散的眼睛,幾分執(zhí)拗地問。 青燈吸著鼻子,拿袖子胡亂擦臉,咽著嗓子對他低頭擠出一個笑來,眼淚還是不聽使喚滴滴答答往下掉,“是的……” 骨瓷渾身松下來,仿佛了了一個心愿,重新看向青燈。 他似乎看見,似乎又看不見,銀色無光彩的眼睛望向她的方向,小臉上依舊是天真甚至爛漫的蒼白笑容。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柔柔開口。 “jiejie,愿你一生,平凡安康,自由快樂。” 山間的風(fēng),低嘯著掠過懸崖,冰冷地拂散一絲血腥。 晨曦第一縷陽光折射出七彩光亮,如撐開的六十四折骨柄傘,在青燈身后流光溢彩。 玄黑的紅被緩緩地驅(qū)散,琉璃色的云彩漸漸現(xiàn)出模糊的形狀來。朝陽如澎湃的溫暖海潮,將一切黑暗吞噬淹沒,蕩出明亮的水花,浮光點(diǎn)點(diǎn),絢麗多姿,照耀大江南北壯麗山河。 女人跪在懸崖盡頭,她的肩頭單薄,發(fā)絲隨風(fēng)而動,她低首靜靜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她的面前是一件空蕩蕩的純白衣衫,軟軟地貼在草地上,而她的手中,一柸細(xì)細(xì)白砂,白砂簌簌地從她指縫間流瀉,如再也回不去的時光歲月,是誰鐫刻了諾言,是誰守著誰的思念。 是誰。 青燈閉上眼,彎腰伏在地上,伏在那件白色衣衫上,臉埋進(jìn)臂彎中。 ☆、第七十九章 常封是在翌日清晨找到青燈的。 滿山尸體瘴氣,昆蟲鳥獸無法忍受紛紛出逃,他這才尋了過來,包圍山間的士兵全然一個死相,路上也盡然是尸體,他心覺不妙,一路尋來,終于踏過重重尸體在山頭的懸崖發(fā)現(xiàn)了她。 她面對著崖下跪著,整個人維持一個佝僂的姿勢,清晨微白的天光落了她半身,模糊地勾勒她單薄的背,靜如一尊雕像。 常封站了片刻,山間寒冷的風(fēng)吹過她凌亂的長發(fā),他走上前出聲:“顧姑娘?!?/br> 對方不動。 常封咳了一聲,聲音大了些,“顧姑娘?!?/br> 青燈身體細(xì)微地一動,常封等了好一陣子,才見她先是微微側(cè)了臉,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扭過頭,露出一張仿佛是死去的臉來,抬起黑白分明卻又慘淡的眼睛,看著他。 常封心中倒抽口涼氣,認(rèn)識她如此之久,她此時倒才像真正死的人。 他挪開目光,游弋間見她懷中抱著一團(tuán)白色衣衫,那是骨瓷貫穿的,心下更是震動,直直盯著那團(tuán)衣衫,神情一時間很是復(fù)雜。 末了他閉上眼,吸口氣俯身道:“顧姑娘,節(jié)哀順變?!?/br> 青燈一直睜得大大的眼珠這才眨了一下,然后緩緩轉(zhuǎn)回頭,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 常封心中一怔,他見青燈的模樣,還以為她會一直麻木跪下去的,上前去扶她,哪知青燈已經(jīng)站了起來,彎腰拍拍身上的灰,抬頭說:“淵哥哥人呢?!?/br> 她全身衣裳破破爛爛,沾滿血污與泥巴,眼眶腫得可怕,似從地獄里爬來的惡鬼,嗓子嘶啞得令常封心驚,他定神回答道:“櫻桃在守著,顧姑娘,宮主大人他……” 后面他沒說,再一次閉上眼,唇緊緊抿著。 青燈看了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了,帶我去罷。” 下山的路上青燈很是平靜,她懷里抱著白衫,走在常封前頭。 一路走得很是順暢。 等著下了山她便隨在常封后面,跟著他去了郊外的一座廢舊木屋內(nèi)。 木屋外頭破敗,看似已經(jīng)荒廢許久,里頭卻是干干凈凈,想來已經(jīng)被櫻桃打掃一通。 屋內(nèi)只有一張床,他就躺在床上,一身紅衣光鮮如昨。 櫻桃趴在床邊,極為疲倦似的,察覺到有人進(jìn)來便抬起頭望過來。 她一雙漂亮的杏眼泛紅,認(rèn)清常封身后的女人后變了臉色,驀地站起來快步走到青燈面前,不等常封阻止,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青燈沒躲,臉被打偏了去。 櫻桃氣得渾身發(fā)抖,她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才盯住青燈被打偏的臉壓抑著開口:“如果沒有你生事,誰都會好好地。” 青燈沒有說話,慢慢地扭回頭,麻木一般。 “你說,宮主大人——你要如何補(bǔ)償?”櫻桃嘴角抽搐著,再一次揚(yáng)起了手,這次卻被常封一把捉住,他搖了搖頭,將櫻桃的手?jǐn)R在掌心輕聲說,“你先出去罷?!?/br> 櫻桃紅著眼睛看了青燈一陣,冷哼著抽回手走出木屋,關(guān)上門前回眸望過來,冷冷道:“宮主若當(dāng)真……”她哽咽了一下,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龍卷風(fēng)般蓄起狠戾,“我會讓你不得好死。” 語畢,關(guān)門。 常封望望木門,嘆了一聲安慰道:“櫻桃她不過氣話,顧姑娘不必當(dāng)真。” 青燈搖搖頭,走到床邊低頭去看堪伏淵。 他靜靜躺在床榻上,陽光從窗外細(xì)碎地撒進(jìn),他的面容呈現(xiàn)出黃金色澤。 好似只是睡去了一般。 青燈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他,耳邊響起常封的聲音:“傷口已經(jīng)包扎過,也叫來了大夫,他如今經(jīng)不起顛簸,夜凝宮的人正在趕來……只不過……” 常封頓了一頓,袖中雙手緊握成拳,聲音倒依舊是鎮(zhèn)定人心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