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節(jié) 斗詩
這龜公顯然是伺候慣了姬慶文這樣難纏的官,臉上笑容不改,不慌不忙地說道:“大人這又何必呢?我們開行院行當(dāng)?shù)碾m然下賤,卻也是照章納稅。您拆了我的樓,地方少了份稅收,樓里這么多老少爺們也每處吃喝,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大人有何苦去做呢?” 這龜公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將姬慶文堵得一愣,說道:“我就隨口說了一句,你倒還了我一車。得了,看你也是個沒主意的,我也不為難你,你去把你家老板娘請來,我自然有話對她說。” 龜公又笑道:“姬大人能有這樣的見識,那可就是小人的福分了。大人不是想要見老板娘么?喏,那里下來的就是……”說著,龜公向中庭前方的舞臺上一指。 姬慶文朝臺上望去,果然見一個三十多歲、不到四十歲的紅衣女子,搖曳著腰肢,款步走到臺上,用團(tuán)扇掩著嘴巴,先“哈哈哈”笑了一陣,方才說道:“諸位,諸位,奴家我便是這處‘絳云樓’的老板娘,年輕時候在秦淮河畔也有些名號,叫‘馬湘蘭’的就是?!?/br> 眾人見她雖是徐娘半老,卻也風(fēng)韻猶存,眼角、額頭、嘴角雖然布滿了厚厚的胭脂也遮蓋不住的皺紋,五官的比例和位置卻是恰到好處,可見她年輕時候也必是一位絕色的女子。 只聽他接著說道:“奴家也是花國之中一路蹚水過來的,知道這里頭的規(guī)矩——我們‘絳云樓’百十來個姑娘,加起來都抵不上一個柳如是姑娘——諸位光臨我這‘絳云樓’想必都是沖著柳姑娘來的吧?” 中庭之中立即有官附和道:“你這老鴇子倒也識時務(wù),知道我們都是來見柳姑娘的,那你還不請她出來?” 馬湘蘭掩嘴笑了一陣,說道:“柳姑娘就在這樓里頭,請她出來自然方便??芍T位這么多人,柳姑娘出來給諸位露個臉、唱支曲,誰也輪不上同柳姑娘多說半句話,又有什么意思?” 可不是嘛! 要是只見柳如是一面,那連這進(jìn)場的二十兩銀子都不用給了,只要日日夜夜守在這“絳云樓”之前,總有一日能等得到柳如是出門的…… 于是又有人高聲問道:“老鴇子你有話直說,少賣關(guān)子!” 馬湘蘭又笑道:“這里這么多的官,要是人人都同柳姑娘見上一面、說上幾句,就怕把姑娘累壞了。不如這樣如何,諸位分個高低上下,奪得魁首的,自然聽柳姑娘為您單獨(dú)彈唱上一首曲子,說上幾句知心的話……” 她話音未落,中庭之中便有人起哄道:“高下?這高下怎么分得出來?總不見得誰個頭最高,誰就能同柳姑娘見上一面吧?” 姬慶文聽了卻笑道:“這主意倒好,我看現(xiàn)在這里的人,就數(shù)黃得功個頭最高了。要是按個頭分高下,黃得功可以獨(dú)占鰲頭了?!?/br> 卻聽馬湘蘭又“哈哈”笑道:“這位爺開玩笑呢。又不是皇上選大內(nèi)侍衛(wèi),要這么高做什么?” 卻又有人說道:“哼!說來說去,還是要錢。老鴇子你不如干脆一些,開個價,我們出得起的出、出不起的自然知難而退,省得在這里抓耳撓腮地戲弄我們!” 馬湘蘭笑道:“這位爺說話實(shí)誠,奴家也是欽佩的??商斓紫履敲炊噱X,再怎么賺都賺不完。剛才下樓之前,奴家聽我們姑娘說了,今日以詩文比較,諸位作詩作得最好的,自然可以同柳姑娘相會?!?/br> 馬湘蘭話音剛落,中庭之中立即響起竊竊私語之聲,這聲音繼而越來越響、越來越大,終于哄哄鬧鬧亂成一片。 原來在座之人,大多是世家子弟或者官宦人家,雖然未必能有什么經(jīng)世濟(jì)民的真才實(shí)學(xué),卻大多以風(fēng)雅自詡——詩文,作得未必就好,但搜腸刮肚地總能作上一兩首,搞不好今日就能力壓群雄,贏得同柳如是造膝晤談的機(jī)會。 中庭之人個個躍躍欲試,只有姬慶文心灰意冷。 他從后世穿越過來,從來沒有學(xué)過怎么吟詩作對,要他寫首詩出來,真比要他扛三百斤的沙包還難;偏偏學(xué)識過人、才華出眾的李巖被自己安排留在松江,經(jīng)營那座新碼頭…… 想到這里,姬慶文幾乎已是放棄了,心想:憑才華今天我是見不著柳如是了,只有改日找機(jī)會多出幾兩銀子,才能同她會面了。 姬慶文正胡思亂想,那馬湘蘭在臺上高聲說道:“諸位靜一靜,靜一靜!我家姑娘也不是讓諸位胡亂作詩,先出了個題目,讓諸位依題作詩,既能有的放矢、也好分個高下不是?” 中庭之人聽了她的話,立即安靜下來。 有人高聲問道:“什么題目,老鴇子你快說?。 ?/br> 馬湘蘭笑了兩聲,說道:“題目也不刁鉆,諸位寫一首‘七律’要寫盡相思之情,僅此而已?!闭f著,她掃視了臺下一眼,又道,“那諸位就請開始吧,多攢幾首好詩,說不定奴家還能給諸位刻印一部詩集呢!” 馬湘蘭說罷,中庭之中便又竊竊私語起來,過了許久,依舊沒有一個人敢起身作答。 原來是這“以相思為題的七律”,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名家寫了多少傳世之作,現(xiàn)在中庭中人,如果倉促吟詠出來,不是步了先賢的后塵、便是落了已有的俗套——沒一個人有把握能夠獨(dú)領(lǐng)風(fēng)sao。 過了許久,終于有個書生站起身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念了一首自己搜腸刮肚剛剛寫好的“七律”,眾人默默聽完,無不垂首搖頭——這首詩寫得實(shí)在是平常得很,沒有半點(diǎn)出彩之處。 那書生見眾人這副模樣,臉上一紅,便趕緊坐了下去。 眾人見他折戟沉沙,料想這自己做的詩也未必能比他強(qiáng)到哪里去,萬一貿(mào)然說出來,搞不好也要貽笑大方,便更加不敢出頭了。 就這樣又等了片刻時候,卻聽馬湘蘭笑道:“諸位,諸位。怎么今日大家才思枯竭,竟做不出像樣的詩來?奴家我倒有首詩,念出來讓大家哂笑哂笑。” 說著,馬湘蘭在臺上走了幾步,口中吟詠起來: “飛閣凌云向水開,好風(fēng)明月自將來。 千江練色明書幌,萬疊嵐光拂酒杯。 何處笛聲梅正落,誰家尺素雁初回。 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賦才?!?/br> 她這一首詩暗含譏諷之意,揶揄眾人只知道舞文弄墨、喝酒**,竟然沒有一個人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頓時說得中庭之人無不羞愧不已。 正在這時,卻聽有人說道:“老鴇子何須這樣作弄人?不如我來作一首,讓諸位品評品評?!?/br> 說罷那人便低聲吟詠道: “不憚風(fēng)波兩日程,孤舟聊系故人情。 菊花與我為賓主,醴酒從人結(jié)弟兄。 秋谷已銷吳甸雨,寒潮不上闔閭城。 白頭欲制烏啼曲,付與漁郎短笛聲?!?/br> 在場之人聽了這首詩,無不敬佩不已——這首詩沒有一個字點(diǎn)出“相思”二字,卻字字不在寫“相思”之情,又能寓情于景、娓娓道來,可謂是詩中的極品了。 馬湘蘭聽了這首詩,也禁不住夸贊道:“好詩!好詩!奴家我在秦淮河邊開了那么久的行院,也見了不少江南才子、讀了不少絕妙好詩,卻沒一首能同今日這首相提并論!這首詩,是哪位的大作,還請現(xiàn)身……” 那作詩之人自矜身份,并沒有起身或是舉手,半晌才有身邊之人說道:“這位,是這位老先生做的詩!” 馬湘蘭注目望去,忽然“哎呦”驚叫一聲,便趕忙從臺上走到那人身邊,滿臉堆笑道:“原來是虞山先生來了,您老怎么不提前打聲招呼,奴家也好親自來迎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