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若望如實(shí)答道：“我不敢說謊，這兩位大人，一位圣名保祿、一位圣名依納爵，早就已經(jīng)受了洗禮，不是我介紹入教的。”

    “保祿”？“依納爵”？兩個當(dāng)官的，居然還會給自己取外國名字，而且這兩個名字，比起叫做二狗的“約翰”、翠花的“瑪麗”的逼格可要高多了。

    姬慶文本來就是個好奇之人，聽了湯若望的介紹，就更加想要去見一見這兩位頗具“時尚感”的官員，便跟著湯若望進(jìn)了院內(nèi)堂。

    因這院是湯若望臨時租用的，并非按照西洋教法建造的教堂，因此內(nèi)堂陳設(shè)同尋常中原人家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就連堂上坐著的兩人，也都是尋常書生打扮，正在低聲互相攀談。

    只見這兩人，一人年紀(jì)稍長些，大概有六十多歲的樣子，長了一張長而有些干癟的臉，神態(tài)表情卻甚是溫和；另一個人年紀(jì)略微輕一些，長了張圓臉，眉宇之間多了幾股英氣——他們都是南方人的長相，穿著也都是普通儒生打扮，完全沒法同天主教、基督教聯(lián)系在一起。

    姬慶文見了忍不住開口問湯若望道：“這兩位就是你的教友??？還叫什么‘保祿’、‘依納爵’？”

    湯若望笑而不語，倒是那堂上坐著的那兩個人聽了姬慶文的問話，緩緩起身，向他拱手作禮。

    只聽其中那個年紀(jì)大的先含笑道：“老夫教名便是‘保祿’，俗名叫做徐光啟，表字子先，不知這位先生是……”

    姬慶文聽見“徐光啟”三個字，頓時生出幾分敬意——要知道，這徐光啟可是在中國古代科學(xué)史上、中外交流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一筆的人物——便趕緊拱手回禮：“晚輩不才，是蘇州織造提督姬慶文，才疏學(xué)淺，還未敢有什么表字。”

    “哦！原來是姬大人??！而且還是孫承宗老督師的門徒，久仰久仰了?！迸赃吥撬氖畞須q稍顯年輕的人說道，“在下孫元化，表字初陽，是徐子先老師的門生?！?/br>
    孫元化這名字，姬慶文倒是不太熟悉，然而既然是徐光啟的徒弟，那自然也是不能失禮的。

    于是姬慶文也拱手還了個禮。

    湯若望對中國人這套見面的禮儀已是十分熟悉，靜靜待這三人見過禮儀，這才說道：“來，諸位，我們坐下說話，坐下說話?！?/br>
    說著，他便請徐光啟、孫元化和姬慶文坐下，又親自端了清茶上來，這才又最后一個坐在四方桌的一邊。

    眾人團(tuán)團(tuán)坐定，卻聽徐光啟首先說道：“蘇州織造提督一向是由太監(jiān)宦官擔(dān)任，此次圣上欽點(diǎn)了姬大人過來統(tǒng)領(lǐng)織造衙門，也可算是別出心裁了。姬大人也果然不負(fù)圣望，初來乍到就做了幾件好事，蘇州城中百姓交口稱贊，就連在下也是十分佩服的?！?/br>
    姬慶文聽了這幾句由衷的夸贊，臉上立時一紅，剛要謙遜幾句，立即又想起自己面臨的困境，哀嘆說道：“就怕這幾件好事是做不長了……”

    徐光啟忙問：“此話怎講？”

    于是姬慶文便把皇帝要求自己出售貢品綢緞籌措銀兩、而綢緞銷路受阻的情況，同徐光啟說了，就連今天上午在錢謙益府碰了軟釘子的事情，也一并說了出來。

    徐光啟蹙眉道：“老夫雖然不是東林黨人，然而對東林黨的氣節(jié)卻是頗為敬佩，自然也對虞山先生（錢謙益的號）禮敬有加?？山裉炻牸Т笕苏f，他竟會為了一己之私，勾結(jié)宦官郭敬，壞皇上和朝廷的大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徐光啟話語之中對姬慶文似還懷有幾分懷疑。

    姬慶文正說得痛快，卻沒有聽出他話中內(nèi)涵，繼續(xù)罵道：“偽君子、真人，說的就是這種人了。徐先生將來要是遇到這姓錢的，可要多留個心眼?！?/br>
    徐光啟朝孫元化看了一眼，又扭頭目視姬慶文，說道：“不瞞姬大人講，前幾天老夫已接到圣上旨意，要招老夫進(jìn)京效力。而據(jù)我所知，錢先生也接到了皇上的旨意，而且據(jù)說要任命錢先生做禮部侍郎，甚至可能要用他做內(nèi)閣首輔……”

    內(nèi)閣首輔，不就是朝廷頭號重臣，是不叫宰相的宰相嘛！

    聽得到這里，急得姬慶文立即將徐光啟的話打斷，說道：“那可不行。我大明朝的首輔，怎么能叫錢謙益這個口蜜腹劍的家伙當(dāng)了？徐大人不是也要進(jìn)京去嗎？我這里正好有一本搜羅來的賬冊，里面記載了姓錢的同jian商、宦官勾結(jié)的往來記錄，徐先生一并帶到京城里去，面呈皇上，搞不好能將錢謙益擠掉，徐先生自己當(dāng)這個內(nèi)閣首輔！”

    徐光啟慌忙推辭道：“老夫只想為國效力而已，并不愿意去當(dāng)什么首輔大臣?！?/br>
    姬慶文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嘴巴說話的速度也絲毫沒有放慢：“對，一個內(nèi)閣首輔算什么？徐先生一部《幾何原本》、一部《農(nóng)政全書》。這兩本書流傳千古，是有重要意義的，區(qū)區(qū)一個首輔又怎么能與這兩件事情相提并論？”

    徐光啟聽了這話，大驚失色：“這兩本書同儒家經(jīng)典無涉，只有我?guī)讉€至親好友、門生和教中好友知道這件事情，姬大人又是從何而知的呢？”

    姬慶文這才記起，徐光啟的這些業(yè)績都是自己從歷史教科書上學(xué)來的。

    然而話已出口，又沒法收回，他便編了個謊話，說道：“徐先生應(yīng)該也知道，織造提督明面上是替皇上經(jīng)營織造衙門的，暗中還負(fù)有替朝廷打探江南士林內(nèi)幕的責(zé)任。徐先生雖然淡泊名利，然而背地里做出這樣的大事，晚輩卻不能不有所了解?。　?/br>
    他這話說得自己以為天衣無縫，說得自己都頗感得意。

    “嗯？”卻不料徐光啟兩只老眼忽然一抬，問道，“這么說，你是替東廠、西廠、還是錦衣衛(wèi)辦事？”

    姬慶文未待回答，孫元化卻道：“老師，你這話問錯了吧？別忘了，姬大人可是孫承宗老督師的門生，又是皇上的欽差。以姬大人的身份，又怎么會屈尊去替廠衛(wèi)辦事？”

    徐光啟聽了這話，恍然大悟，自失地一笑：“老夫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居然連這點(diǎn)見識也沒有……”說罷，便“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了一陣，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對姬慶文說道：“姬大人，你知道此次老夫受詔回京，為何卻要到專程蘇州來尋湯若望教友？”

    “這我怎么知道？”這是姬慶文的實(shí)話。

    徐光啟說道：“就是方才姬大人說的《幾何原本》和《農(nóng)政全書》兩部書。這前一部是我翻譯自利瑪竇神父那里得來的原本；后一部，則是老夫融合中原和西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編纂的一部農(nóng)書。這兩部書，乃是老夫半生心血，因此想要托付給湯若望教友，將其排版印刷、刊行后世?！?/br>
    徐光啟頓了頓，喝了口茶，又接著說道：“不過既然老夫今日有緣見到姬大人，又知姬大人對這兩部書的意義了若指掌，因此想要將這件大事拜托給姬大人。不知姬大人愿意不愿意幫我？”

    姬慶文欣然應(yīng)允道：“那是自然?？上椰F(xiàn)在織造衙門里財政略顯緊張，沒法馬上排版付印。不過不要緊，待我財政略微寬裕，便立即請能工巧匠刻字印刷，保證讓徐先生的大名流傳千古?！?/br>
    徐光啟聽了高興，擺手道：“老夫的名字流傳也好，不流傳也罷，沒什么了不得的。就是這兩部書關(guān)系重大，若是推行天下，便能多養(yǎng)活億兆黎民，這才是造福百姓的大事?！?/br>
    他們正說話間，忽從門外傳來聲音：“湯神父，久等了，我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