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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說,楚湄已經懷有五個月身孕了,大抵因為孕后氣血暢和,那娘胎里因為血瘀而造成的聽力不敏,也好像漸漸地清了。一清可了不得,脾氣兒可拿喬,想不通他一個大老爺們?yōu)槭裁雌侠蹅€女人找氣受。就他那副桃花眼白臉俊俏的,還老大爺們呢,反正一貫愛裝,猜都知道那字里行間透著甜蜜與歡喜的。 信中又抱怨,說地方上的土豪財大氣粗,人還沒張口說話,兩鼻孔已經朝天了,非得他拿出點震場的行頭來,才能叫他們低頭做孫子。 話說年初地動,英華殿暗室的塌方是楚鄒有意讓人gān的,在咸安宮里原有密道可通進地庫,這也是他們在地動的裂fèng中發(fā)現的。陸梨猜楚鄒必定有利用其中的部分在民間做些什么,比如控財壟斷,又或是暗衛(wèi)組織等等,這些都是為了皇權的鞏固。只不過每次變著法兒地試探他怎么安排,楚鄒只是眉眼不動的不吐露半個字。 孤寡之路磨人心智,他的心思卻是越來越難猜了,但對她的寵溺亦是日漸愈纏綿。 陸梨那天說:打今兒起誰都好了,從前的事兒過去不再提,今后大家各個向前看,再過個二年小九爺也該出宮建府了。 然后掃了眼楚鄒,讓給九弟夾菜。 看到小九能夠主動親近,楚鄒心中是欣慰的,原本怕傷及他,近日都只是在默默關注。 楚鄒給楚鄎夾了一筷子豆瓣鯽魚,因看見他左手心的一道疤痕,記起是老二bī宮那個晚上,楚鄎給錦秀擋門時被自己一怒撞倒,手心被破瓷片割破而留下的。便憐惜地問他:疼不疼? 豆瓣鯽魚是楚鄎小小就嘴饞的一道菜,沒想到四哥竟然一直都記得。楚鄎抿了抿唇,愧然道:不疼。從前是九弟不對,讓四哥受了太多冤枉。 想到那些過往的一幕幕,兄弟二個都頓生感慨。 楚鄒答他:你幼小不諳世qíng,如何怪你?回頭去李嬤嬤那拿點藥上著,近日瘦了許多,便常過來用飯。 這樣淡淡的溫qíng叫楚鄎貪戀,楚鄎說:大后日,鄎兒便要與鄭大人下江南了,這一次怕要去很久,四哥在宮里莫與父皇置氣,父皇身體不好,四哥輔佐父王,匡扶王朝大業(yè)。 自從東宮大火之后,父子兩個就算決裂了,東宮與前朝如若分庭而治。這一次的祭天大典,楚鄒雖給皇帝留了一個臺階,可也是把楚昂傷到了jīng髓。但楚昂或許早就明白,這樣一個不守陳規(guī)的兒子,是早晚要與自己走到這一步的,他或許有愧疚,但更多的是那九五之上的涼薄。彼此都涼薄,楚鄒也沒去討好,父子二個依舊除了朝政幾乎不碰面。楚鄎的這一番話,卻是叫楚鄒保證他年不篡位奪權的,彼時楚鄒并未覺察不對,默了默,只沉沉道一聲好。 嗚嗚~小g上三個寶寶睡醒了,發(fā)出奶氣的嚶嗚,楚鄎扭頭看,愛憐道:一個侄女,兩個侄兒,他們叫什么名字? 楚鄒答說:meimei叫楚蓁,兩個弟弟尚未起大名,一個元寶兒,一個小元壽。 楚鄎認真地聽了,默默地記在心里,然后道:那便把大名留給父皇起吧,他一直都在等著好似把父皇的隱秘窺破了似的,頓地有些窘迫。 楚鄒目光一閃一沉,便又道:好。 到戌正楚鄎便回去了,走得時候如常,并未看出什么qíng愫。聽順達后來回憶說,出內右門的時候,又站在養(yǎng)心殿外看了看里頭的皇帝,然后便一路往三座門的皇子所走。 亥初順達伺候他洗完漱,正待要給他鋪g,他忽然便對順達道:你近日站夜總打呼嚕,吵著我睡不安寧。讓今兒晚上出去站著,有事兒再喊他。 剛好順達那天晚上牙疼,嘶嘶的吵人,這便出去了。 楚鄎端正地坐在桌案邊,筆挺著脊梁,愣了一下,然后便在豎條白底的紙上點了一筆撇,又點了一道橫。覺得不太對,揉掉,重新寫,又揉掉。燭火搖曳,子時的光影綽綽幽幽,他眼睛看著暗處,像是忽然堅定了什么,然后心就沉下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最后平靜地摁了下去 夜色下星光寂寥,順達杵在門外站著,眼見大半夜還點著燈,皇九子和皇太子從前一個毛病,滅了燈都不敢睡,唏,就這還逞能呢。 這樣的季節(jié)總是犯困,他站著都能夠睡覺,那條長的身板倚著殿門頻頻打哈欠,打著打著就滑到地上睡著了。 楚鄎就是在那天凌晨懸梁自縊的。 那天的小柚子醒得特別早,卯時天剛蒙蒙亮就推開殿門溜進來。彼時楚鄒和陸梨正含糊碎語,一忽而瞥眼,就看到小崽子攀著扶手椅,想要去夠上頭的一個小木雕。陸梨嗔他:可別大早就淘氣,磕壞了下巴沒牙了。 話音一落,卻莫名覺著有些不對勁。楚鄒也發(fā)現了,那架子上一個圓亮的布袋羅漢,約莫拳頭大,雕工極為細致,乃是三年前陸梨送給九弟的那一個。彼時在咸安門外撞見自己回來,八歲的九弟攥著羅漢滿臉窘迫。是昨兒又還回的。 那一瞬間,楚鄒的心不曉得怎么就刺痛了一下。 抱著兒子,牽著陸梨往西一長街出去,才走到啟祥門下,便聽說皇子所出事了。 闔宮亂了陣腳,太監(jiān)結巴著舌頭見人就嚷:九、九爺九殿下,人人沒了!連規(guī)矩都忘了做。 皇帝是先一步知道消息的,那會兒清早霧氣還未散,楚昂披著龍袍,連御輦都來不叫,便一路出崇樓往三座門方向走。才走到箭亭,忽然重重地嗆出幾聲咳嗽,修長身軀整個兒厥了過去。 朕,何顏以對皇后兮悲愴的對天長語,目中充滿著無以言表的哀傷。 太監(jiān)用白帕子給他捂住口,少頃慢慢松開,那雪白上竟赫然一圈鮮紅。 楚鄒讓人把皇帝抬回乾清宮休息,自己忍著巨痛去到皇子所。 是順達第一個發(fā)現的,聽說推開殿門進去,抬頭就看到小九一雙白底黑履懸在梁上dàng。穿著素青色無花無繡的團領袍,發(fā)冠整齊,不像尋常那些自縊的人,他的表qíng平靜,抿著唇齒沒有讓舌頭吐出來。 生xing里本就有著類似皇后與他四哥的堅韌,譬如四歲那年眼睛被馬尾掃傷,上藥時恁是咬著口牙不肯吭一聲。 那會兒正被橫放在桌面上,臉上蓋著白手帕,風chuī著帕子一下一下輕拂??匆姷紫率粴q的清俊臉龐,睫毛輕卷口鼻jīng致,像極了他的母后。 嗚哇~嗚哇~陸梨記起五歲那年,因為擔憂皇后娘娘留下的孩子,每日清早杵在景仁宮墻下聽嬰兒哭啼,她的眼眶頓地有些濕開。 嘅一生這樣短命,榮華已極,緣何總也無安定。 太子爺、陸姑娘奴才幾個看見他們站在門口,甚為赧迫地叫喚了一聲。 唔。楚鄒哽了哽嗓子,抬腿邁步進去。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 楚鄎在死前的信中說: 兒臣這一生, 看著美的錯傷了, 看著假的沉迷了, 一朝回頭看, 滿身都是債, 泥淖也, 難拭盡也, 愧去, 愿得來世可償還。 他的紙簍里揉著不少紙團,顯見在抉擇前有過相當復雜的猶疑和苦悶,楚鄒打開那些紙團看,好幾張里都零零種種列著他自己所認定的錯孽,但最后留下的,僅是這寥寥幾筆。 在那一刻,楚鄒心中的痛與恨與責,是無以比擬的。為什么那天晚上就沒能聽出口風? 因為他的死,皇帝大病了一場,一夜間仿佛老去了十歲,喪事是由楚鄒辦的,父子二個亦沒有多說過幾句話。天欽十七年五月初三發(fā)的喪,儀仗異常莊重,此前停靈了十四天,皇帝追封楚鄎為長安王,除了字面上希冀他長樂安康外,這也是王朝迄今為止頗隆重的一個封號了。 京中留給楚鄎的府邸自此也被封起,一直過了數十年后,有外省人不解,為何全京城最好的一個王爺府卻上了鎖不住人,多好的紅墻綠瓦亭臺樓閣恁放在那里荒廢。有知qíng的就答了,那是當年天欽皇帝留給最寶貴的小九子,也是英宗生前最在乎的嫡親幼弟,早殤了,這便給留著了。后來兄繼弟位的文宗,因為不忍心破壞父皇與四弟的遺愿,就給一直空置著到了現在。 嘆惋。 宮人們并不理解楚鄎為何選擇了自縊,有人猜測,或是因為不忍面對一手把他撫養(yǎng)長大的江妃被處死,畢竟這個rǔ母一樣存在的大宮女,曾經給過他童年那般的母xing依賴。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恨或悔,恨一種愛與利真假摻雜的欺騙,悔通貫十一年對親人所造成的傷。 應該是不想再在他少小的生命中徒添殺戮,這一次皇帝網開了一面,皇子所的奴才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保住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