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山東鬧起蝗災(zāi)，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她也再沒見過劉廣慶，聽說很多人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不料卻忽然在這里碰見。但聽他這樣說，不自覺便把周圍看了看，有些澀然地說：是廣慶，叫籬子好生意外，你怎的也進宮來了？

    劉廣慶有些訝異她的反應(yīng)，當下只笑答道：可不是，我母親死了，一個人在宮外也不曉得如何生計，這便進來討臉當差。對了，聽說你眼下是廢太子爺哦，四殿下跟前指派的司膳宮女，他日怕是要飛huáng騰達了，且莫忘提攜我一把！

    皇七子楚邯只是在前頭幾步路默默聽著，并無有言語。他說完連忙緊著跟上前去，邊走邊對回頭陸梨笑笑。

    呵，老朱師傅，山東。

    那廂張貴妃與淑妃等后宮嬪妃從臺階上慢悠悠踅下，不自禁認真凝了陸梨一眼，暗自把這幾句話收在了心里。

    第158章 『伍壹』布袋羅漢

    你就在這里等著。

    通西二長街拐進吉祥門，周圍便安靜下來，楚鄎命太監(jiān)順達在宮墻根下站著，沒讓繼續(xù)跟。

    風(fēng)輕輕chuī著耳畔，他低頭睇了眼腳邊拂動的森青裙擺，忽然抿嘴道：你看起來像一個人。

    陸梨正琢磨著該怎樣與他試探錦秀懷孕之事，聞言眼皮子一跳，連忙答：小九爺說的奴婢像誰？

    就這聲小九爺也像呢。

    楚鄎想起東宮里的那個小太監(jiān)，下過雨后的西二長街磚石面濺水，用兩根細竹簽卷著指頭大一點麥芽糖，塞進自己手里喂自己吃。他忽然又不想把這些告訴陸梨。宮中那么多人詬病四哥，難得看到四哥目中沒有負擔的與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默了默，就又改口道：我記不得她名字了，康妃該是記得。

    陸梨適才暗暗松了口氣。想她被燒死的那年楚鄎才四歲，記不得了也正常，便順勢接過話頭道：康妃娘娘親善仁和，對小九爺身邊一應(yīng)無微不至，不怪闔宮里奴才們都贊著。

    這話倒是真的，宮里逢誰人都在楚鄎跟前夸錦秀。那些話說的人或是巴結(jié)或是好意，可聽進年幼的楚鄎耳中，錦繡的功勞便被無限放大，一面又時時提醒著他，他是宮女帶大的，沒娘。

    楚鄎為難地蹙著眉宇：可四哥不喜歡康妃，他雖現(xiàn)下肯對她好言搭話，可我瞧著一眼，曉得他心里還是冷的。但我卻不能順他的意，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rǔ之恩，康妃養(yǎng)大了我，我不能不知恩圖報。

    那白俊小臉上浮著與年歲不符的糾結(jié)與矛盾，叫陸梨在一旁看了暗自憐恤。陸梨便開解道：殿下萬不可因此苦惱，您是中宮嫡出的皇子，是萬歲爺手心的珍寶，身份之尊貴輕易無人能匹及。不管闔宮誰養(yǎng)大了殿下，這本身于她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是誰也求不來的恩賜，并不該叫您負擔如此沉重。

    這樣的話從前是沒有人對自己說過的，楚鄎聽著有些訝異，又有些奇怪的舒懷。

    但想到了錦秀妝臺上的那顆藥丸，他其實隱隱知道父皇這些年有給她吃藥，所以錦秀才會多年沒能懷孕，這也是父皇為了使她能對自己始終如一。楚鄎原本并不確定，那次興許是錦秀太累了，擱在桌上等睡醒了才喝下，被他瞥一眼瞧見了。

    他便還是為錦秀辯解道：康妃為我付出了許多。

    陸梨凝著他少小緊蹙的眉宇，心底里有些矛盾該不該對這樣一個孩子用心計。但末了還是一下狠心，笑笑著答道：您真是個心地純善的爺，康妃娘娘若是聽到定要感動不已了。但好在眼下娘娘懷了小皇子，殿下年歲也漸長，今后身邊多了個骨ròu親qíng，日子便能充實快樂起來，殿下也就不用再覺著虧欠。

    楚鄎聽得詫然一滯，驀地停下腳步：你說的是什么小皇子？

    表qíng不自覺地緊張，一雙慣是柔仁的眼眸里竟鍍上了久違的萋惶。

    陸梨被他這般反應(yīng)怔然，默了默，連忙把頭低下來：誒怕不是奴婢說錯話了！原瞧著娘娘近日總在燉湯藥，那湯里飄著當歸huáng芪地huáng的味道，奴婢記著這些藥材擱一塊是安胎的，便以為奴婢也只是隨口一說，求殿下勿要責(zé)罰！一邊說一邊緊張得搭腕施禮。

    楚鄎便曉得是自己近日喝的湯了。

    朱紅宮墻下細風(fēng)嚶嚶，他咬唇似掙扎了片刻。睇了眼陸梨蒼白的臉頰，見她戰(zhàn)兢忐忑，最后便沉沉說道：用不著你嚇成這樣，那湯是爺喝的，用來補養(yǎng)身子。你初進宮怕是不曉得，在這座皇城里，尤其是內(nèi)廷，人心都隔著肚皮，墻上都長著耳朵，所有看見的聽見的都只能謹記在心里，唯不可張嘴對人說出去。今兒這話爺只當沒聽見，但你也權(quán)當忘記，免得無端招惹來麻煩，讓人撕了你的嘴。

    他自己還是個八歲的孩童，卻對她諄諄叮嚀起宮廷的生存法則，到底是個柔軟的心xing。

    陸梨知他已經(jīng)把話聽進去，緊忙歉然又感慨地應(yīng)一聲：是。

    跨出啟祥門便離著廢宮近了，夏日的午后清風(fēng)幽幽，兩面宮墻的磚石底座上爬著青苔，無端生出滲人的yīn萋味道。

    楚鄎走到了門口便有些猶豫，見那矮破紅門在風(fēng)中發(fā)出yīn仄的響動，他的腳步便不自覺慢下來。

    其實在最初楚鄒被關(guān)進去的時候，他有曾一個人偷偷跟過來瞧過。那時他五歲，雙頰尚是稚子的粉嫩，眼睛卻幾近瞎了半只。那天的傍晚也本來還有夕陽，沒預(yù)兆卻下起了大雨，他在鐘粹宮里寫字，忽然便聽順達跌跌撞撞地跑回來，說：完了完了，四殿下被廢了！

    啪嗒終于躲不過這一天。他是惶怕的，驚得筆都抓不穩(wěn)掉去了地上。急忙光腳跑出二道門檻，躲在蒼震門的小夾fèng內(nèi)偷偷往東筒子里瞧。

    然后便看見楚鄒耷著一件去掉所有修飾的長條子素藍袍，十五歲的俊美男兒，已經(jīng)病瘦得不成樣子。那褂子在雨中晃dàng著，用大黑傘遮著頭頂，只看見一個瘦削的下巴，一步步從跟前穩(wěn)定地走過去。

    那一天的宮廷像別樣安靜，各宮里連說話的聲音好似都聽不見，一夜無比漫長。第二天他就去那個巷子里看了，咸安宮外yīn凄長糙，破門在里頭上著鎖，墻內(nèi)顯得異乎尋常的死寂。

    那時候兩個把門的太監(jiān)還沒派來，里頭只住著楚鄒和小順子。楚鄎站在門前便想，他如果在里頭發(fā)了瘋鬧點事，用石頭或者板凳砸出什么動靜來也好呢，可楚鄒在里頭靜悄悄的，一點兒活氣也沒有。

    他就躲去了花門里面，坐在那道宮女太監(jiān)們受刑的臺階下，一個人用力地擠著鼻子和眼睛哭。是不敢哭出聲音來的，把脖子和肩膀忍得一嗦一嗦，心里頭無邊孤惶，恨楚鄒又奇怪地可憐他。希望他能高高在上意氣風(fēng)發(fā)，可他偏不肯容自己與父皇接受錦秀，偏要做出那么多不可說的亂七八糟晦事。四哥怎么就那么讓人不省心。

    把眼睛抹得像兩顆桃子，晃dàng了半天才敢回鐘粹宮。那時候的錦秀還未封妃，還沒搬進承乾宮里，而父皇在那段時間也似極為痛苦，整夜整夜地和她折騰著動靜。錦秀的雙頰不抹胭脂都紅潤，楚鄎怕她會懷孕。

    錦秀拉他問他眼睛怎么了？

    他撒謊說被蜜蜂咬了。

    錦秀憐惜地上下把他一打量，后來便將他小小的身板兒擁進了懷里，仿佛他是她世界里的唯一。她說：這宮里，鄎兒就是錦秀的全部，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錦秀愿為鄎兒與皇上終身為奴為婢，一生別無所求。無論將來發(fā)生了什么，鄎兒都莫要害怕，我定一直陪著你。

    言辭未落，眼眶都已濕潤，只用下頜溫柔地蹭著他的額頭。這些年楚鄎便一直念著這個恩。彼時小路子正在邊上站著，應(yīng)該是把話傳了，后來父皇就封了她一個康妃。楚鄎默默觀察了很長時間，見錦秀真的沒有懷孕，那顆幼小孤寂的心才漸漸平復(fù)下來。

    這會兒一道身板站在門下臺階外，躊躇著不想走進去，就對陸梨道：你可去給我拿出來？我在這兒等著。

    好的呀。陸梨也不qiáng求，想他能夠走到這兒已經(jīng)就很好了。諸事都須循序漸進，她便揩著裙裾自個兒走上臺階。

    那糕點晨間被冰鎮(zhèn)在左排房下的屋子里，最近為了楚鄒深夜看書方便，陸梨便叫沈嬤嬤收拾出了簡易的小灶間。

    才打開冰柜的蓋兒，沈嬤嬤看見了，忙踅過來道：冰氣重，姑娘家這二天小心些，我來吧。

    說著就替陸梨取出來。又好奇打問：今兒前頭可還熱鬧么？

    前天晚上一夜bào雨，楚鄒關(guān)著門在禧殿里鬧動靜，把洗澡水弄得咕咚咕咚響。那電閃雷鳴間陸梨的呻吟大抵被沈嬤嬤聽到了，此刻發(fā)胖的臉上一貫的祥默，只暗示陸梨剛過那劫之后別碰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