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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側(cè)臺子上站著貴妃、德妃、淑妃與康妃幾個后宮主位。張貴妃與錦秀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眼睛里便浮起一絲嫌棄與忌憚。好一對母子,倒是破蛋殼里硬出頭,不請也自來。但不表露什么,二人只互相對眼睛笑笑,錦秀眉眼里有謙讓恭迎,張貴妃不以為然且高傲冷視。 她是不睬這個宮女出身的,更料不到她悄無聲息了十年,竟然還會得到萬歲爺?shù)膶櫺?。如今雖然面上依舊對自己恭敬,實則霸著皇帝哪里還記著什么雨露均沾。張貴妃冷冷哼了哼嘴角,繼續(xù)笑盈盈地望向祭臺。 樹影下日頭斑駁,陸梨帶著兩排司寶、司仗的宮女,端著空盤子站在英華門邊下。抬頭看著這一幕,看那邊錦秀氣色芳潤,一襲宮袍端莊高華,牙根兒就輕輕咬了咬。 她不知道當(dāng)年錦秀為什么要害死萬禧,還嫁禍給了陸老頭兒爸爸,明明彼此無冤無仇。但她既做了,便要因此而付出代價,她當(dāng)年如何做得悄無聲息,她后來便也要以牙還牙。 那祭壇上樂律響起,她耳畔又傳來冬日黎明的宮墻下,腳步在西二長街上倉惶奔跑,頻頻回頭望進(jìn)黑暗,就是找不見陸爸爸人影兒。 陸梨,陸梨該散了。聽見身后小姐妹輕聲喚,才曉得走神兒了。 第118章 『拾壹』相望未語 祭禮已結(jié)束,宮女要先撤一步。文武大臣們將留在午門外等萬歲爺賜宴,下午還將駕幸東苑騎馬she柳,沒奴才們什么事兒了。 出英華門,沿著窄高的宮墻往回走,圈禁廢太子邪的咸安宮是必經(jīng)之路。那掉漆的暗色紅墻上爬著小糙,像是里頭已經(jīng)年不住活物。一群新進(jìn)宮的姑娘們都很興奮,個個懷抱著空托盤,壓著聲兒議論方才看到的皇上娘娘和大臣們。最重要的是皇上,雖離著不近,但好歹是得見了天顏,回去對其余的小姐妹們一說,那可是件天大得臉的事兒。 這個道:瞧著萬歲爺皇子也好幾個了,想不到還那樣年輕,真是羨慕那些個被選上的姐妹。 旁的聽了反駁:快別說什么姐妹了,這不靠邊的,你也攀不上,還是好好做你自個的宮女吧。 被選上的秀女就成了淑女,再見面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奴婢,一個是主子,穿衣打扮不同,碰到還得叫一聲小主,搭腕屈膝行個禮。 一時個個不免又悵然,初進(jìn)宮時彼此姐妹相稱,轉(zhuǎn)過眼兒圈子就不同了。再要好的見面多出幾分生澀,久而久之便相隔遠(yuǎn)去。 那前頭說話的便換了話題,抿嘴笑:提這些做什么,就是選上了淑女也未必能如何,康妃娘娘獨霸著皇上,肯舍得給年輕的一撥分羹?倒是今兒站在那里的大皇子不錯,看起來很是氣宇卓然,你們覺得呢? 輕輕的聲兒,說完眼目飄得遼遠(yuǎn),提起皇子,不免又都悸動起來。皇帝的幾個兒子皆生得人中龍鳳,無論是先頭東筒子見到的瑞賢王,還是前些日回來的泰慶王,都叫人心芳動、惦念非非。 話頭便又活絡(luò)了起來,這個應(yīng)道:倒是俊極了,不過聽說是個冷面人,年歲得二十三了。太監(jiān)們都說,皇后這一派生的,除了小九殿下xingqíng暖仁,其余都是冷薄。就是大公主打乾清門場院前一站,那身氣度也是叫人畏敬不已的。 說著說著又聯(lián)想到了廢太子邪,聽說是皇帝兒子里長相最為俊美的、才華也最橫溢,可惜打十四歲就和小太監(jiān)曉得正關(guān)在身側(cè)的高墻里頭呢,連忙悄悄把聲音低下來。進(jìn)了宮就受了宮廷的感染,都講究迷信,生怕沾染著邪氣損了前程。 一簇淡紫的宮裙在宮墻下飄渺,像花兒一樣帶香,那墻里頭的聞見,不自禁發(fā)出幾聲輕輕地咳嗽。最不喜嗆人胭脂。陸梨跟著小姐妹們一塊兒走,在拐彎處便回頭望了望 也不曉得是誰人剛進(jìn)去出來,那雕漆的紅門輕輕掩著,依稀有she箭的咻咻聲從里頭溢出來。她就忍不住頻頻回頭,又想起昔年那個蒼白孤俊的瘦頎身影。 打花門里出來個小不點孩子,袍子褲子搭得歪歪的,一邊跨門檻一邊嘟喃:我找不到地兒了,我找不到地兒了。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抹眼淚。 是楚恪,跟著德妃奶奶去了英華殿祭祀,站不住腳兒,叫小劉子帶著自己溜出來玩。小huáng毛狗跑得看不見,叫小劉子去找,忽然想蹲屎,就躲進(jìn)了花門里。半天不見人來擦屁股,只好把褲子往上一兜,出來小劉子也不見了影子。輕悄悄地抹著眼淚。楚恒和自己一樣大,可是他有母妃疼,壽昌王妃把他當(dāng)成小寶兒。楚恪沒娘疼,他也想有娘陪著自己進(jìn)宮。 陸梨看他眼淚抹得可憐,便訝異地走過去問他:小世子這是怎么了?可是和三王爺走丟了? 楚恪認(rèn)出來是那天西一長街上看到的宮女,便應(yīng)道:父王陪母妃治病去了,把恪兒jiāo給奶奶,恪兒想找四叔玩兒。 說著已經(jīng)把手自動自覺地伸給她。離著咸安宮只有幾步路,陸梨回頭望了望,只好把他牽起來。 他袍子抽得扭扭歪歪,陸梨可不曉得他沒擦屁股,眼見著那道雕漆的紅門漸漸走近,心里頭竟有些慌促。 尋著話頭問楚恪:你父王與你母妃好嗎? 楚恪生怕別人覺得他父王不愛母妃了,應(yīng)道:好,母妃病二年,父王幫她洗腳。 奶聲奶氣的,陸梨看著不覺疼愛,見到得門口,便將他手松開。 吱嘎、嘎晌午的風(fēng)輕輕chuī著,人還未近門,那門扇子卻自己被chuī開。這僻角里有能dòng穿人心的幽魂,癡了狠了貪了絕了念想的都是愛。陸梨的腳步怎就像被魘住了似的,移不開,睇見那門內(nèi)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青藍(lán)緞團(tuán)領(lǐng)袍。身量拔高了許多,窄勁而修挺,面龐依舊是那樣的俊逸而清削。此刻目光銳利地凝著手中的利箭,動作卻是輕了,不再像從前的氣勢揮灑、順昌逆亡之勢,而變作單純的消遣。 陸梨站在外頭,不自禁想起從前的光景。那時候不過十歲,聽他說只不過一桌膳食的緣分,心傷得撲在他腰胯上求不要,他卻qiáng硬地把她推開趕她。如今她已長大,可夠到他的肩頭下了,但人面已相隔。死了的就是死了的,這宮墻下不會也不能再有那小太監(jiān),那太監(jiān)也不會再回來。 她就那樣滯滯地站著,想看看對他溫存體貼著的女子是誰,大抵也就了結(jié)了一樁惦記。 咻楚鄒松開手中利箭,忽而瞥見墻外頭站著一道陌生的影子。著水色的斜襟衫子,底下是煙紫的褶子裙兒,風(fēng)一chuī把裙裾輕簌,嬌花聘婷。她的臉在風(fēng)中恍惚,瓜子的下巴,肌膚卻柔韻,眼睛那樣專注地看著里面。怎就叫他心頭默默地緊了一緊,他的動作不自覺便是一慢。 小榛子從正殿里走出來,邊走邊悶聲道:爺,那小東西又找不見影子了,仔細(xì)跑前頭去現(xiàn)眼。走近了忽而壓低聲音:外頭有個姑娘正看著你。 那前頭是端午祭祀,蠢狗去了前頭,朝臣們大嘴一巴拉,不定又使父皇對自己心生多少慍怒。 門外裙裾飄飄,那般安靜,楚鄒不自覺又睨了一眼。腦海里忽然晃過另一道鐫刻的影子,像那光影變幻,又把走了的變了輪廓送回來,透過她看到另一道纖小的身條兒,烏瞳里飽含著對自己的懷柔。 楚鄒忽然有些煩亂,便只做不看見:讓它去,愛怎么胡鬧我也管不住。問可把老三生的那臭小子找著了? 正說著,楚恪已小臉堆著委屈顛吧進(jìn)來:我來了,找你一回可辛苦哩。 叫了聲四叔,蹲下來叫楚鄒擦屁屁。楚鄒習(xí)慣地掏出紙巾,皺眉拭了一把。靠得門中間近了,似是很鼓了十足的勇氣再往外一望,那門外甬道上卻已經(jīng)空空。青灰色磚石拂掃輕塵,人已經(jīng)不曉得幾時不見。他便驀然有些空落,卻沒有準(zhǔn)備跟去門邊看。 皇帝把他幽禁在這座廢宮里,一日不解禁,他便一日不跨出門檻。 陸梨快步路過花門外,邊走邊拭了拭眼角。 姐妹們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不見了她,連忙回過頭來找。叫陸梨、陸梨。陸梨連忙小跑著趕上幾步:誒,來啦。 小榮子挽著她手,關(guān)切地問:你在做啥呢,在那頭發(fā)的什么呆? 陸梨回頭指了指,泰然道:方才有個小孩兒迷了路,叫我給帶道兒了。 眾人聽了不由驚呼,這花門往咸安宮一帶,不是死太監(jiān)就是死宮女,聽說里頭前幾朝都住著廢妃和棄子。連忙道:別不是個影子,回去趕緊照照水盆子,仔細(xì)夜里頭就跟來了。 吳全有打啟祥門一路過來,身后跟著大師兄劉得祿,著一襲亮綢子的赭色曳撒,二十多歲面白jīng神。話不多,活gān得利落,像得了陸安海的真?zhèn)?,各宮里的膳排得有條不紊,沒哪個主子不夸,奴才們都尊他叫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