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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過來個兩歲的小人,耷著亮綢的小袍子,面目清雋而可愛。打前邊遛著條胖狗兒,與其說是他遛狗,倒不如說是狗遛他。那狗兒生得長毛淡h(huán)uáng,眼睛鼻子水潼潼的,忽而撞見陸梨過來,嗅了嗅鼻子,頃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它就裝作不認(rèn)識也沒用,陸梨打第一眼就認(rèn)出它是那天叼走自己胭脂盤兒的小壞蛋。它溜達(dá)得飛快,像生怕她認(rèn)出來要與它秋后算賬似的,胖尾巴一蠕一蠕。 小楚恪牽不住它,嘴上嚷嚷著慢點(diǎn),慢點(diǎn),我要尿啦。話還沒說完,人已經(jīng)蹲下去,從那開襠褲里孳孳地尿出來一小灘。 認(rèn)出這是三皇子的寶貝小兒,陸梨不覺好笑,又想起五歲遛狗時尿急了,呼啦啦蹲進(jìn)坤寧宮花壇邊的一幕。她便愛善地點(diǎn)點(diǎn)頭,從楚恪身旁讓了過去。 一路過昭華門回到尚服局,往日里人往如梭的院子倒是很空dàng。前陣子為了各宮換季而忙到?jīng)]歇,今日一撥被淘汰下來的秀女又要充盈進(jìn)來,差事崗位得重新安排,掌事的女官便gān脆給放了半天假,做完事qíng的就可以先走了。 陸梨一個人趴在案條上學(xué)練字,右手執(zhí)筆很有些笨拙,照著字帖認(rèn)真描,半天了才描過一行。得加緊練習(xí)哩,六局每半年就有一次考試,是內(nèi)廷施恩給宮女們一次上進(jìn)的機(jī)會,這宮里陸梨哪兒也不想去,她就只想去尚食局做個司膳的差。 一名太監(jiān)匆匆忙忙走過來,扔下一包袱衣服,說句給疊好就走了。 值班姑姑正在樹底下繡花,聽了不高興,這人都走了才送活過來,叫誰gān呀? gān不了就擱著,打明兒再送去。太監(jiān)在墻外頭答話。 姑姑回頭看,看見陸梨趴在桌子上,便叫她拿去給疊了。陸梨打開一看,見又是頭幾回那成色略次的皇子袍,便曉得又是給楚鄒的了。 她便問姑姑:那西北頭的,怎的都是最后一個才送過來? 值班姑姑這會兒閑著找人說話,聽了應(yīng)她:就浣衣局這還不算晚的,宮里頭的太監(jiān)都跟他有仇哩。要說晚,御膳房那邊才算怠慢,一日三頓飯,早上一頓隔三差五不送就算了,中午的得拖到午后,晚上更不知到什么時辰,時而拖著拖著給忘了,就也不送了。 陸梨攏著楚鄒修長的袍子,怎聽得心里就有些酸酸涼。想起楚鄒八歲那年的光景,膳房太監(jiān)們給他吃摻小綠蟲的菜,他用筷子挑開,勉qiáng吃兩口不被餓死便繼續(xù)看書。以至于她撿地上丟棄的小魚給他燜了回咸魚,他都能就著白飯吃得噴香。 本是刻意著不去打聽他消息,怎的回回問到都是他過得不好。陸梨抿了抿唇兒,又作好奇地打問:日子過得這樣清苦,那個小阿嬌倒也愿意跟著他。 動聽的聲兒在寂曠的院子里dàng開,值班姑姑聽了忍俊不禁:嗤,瞅著你就是才進(jìn)宮的。清苦么?這就是宮廷。主子風(fēng)光時,眼里看不進(jìn)我們做奴才的,等到他們倒了,奴才們對他們苛刻起來,過得還不如個奴才。又做神秘兮兮地說:隔壁冷宮出來的那位皇七子,是連袍服都短了一截的,可見有多待薄。廢太子到底還有幾身換洗,雖是怠慢了些,總算趕在他洗浴前送過去。那小阿嬌就更加餓不著了,他是寧愿自己不吃,也會剩著給它吃的。前兒個聽說還親自給喂粥拭嘴兒吶。嘖,就是對從前那小太監(jiān)也沒這般好過了。 說著曖昧地瞥眼睛,看陸梨一臉懵瓜好玩得緊,偏就與她故弄玄虛。等待她繼續(xù)打聽小太監(jiān),好把當(dāng)年那段驚掉下巴的穢事兒接著講。 喂粥拭嘴兒 陸梨卻沒心qíng再問下去。眼前浮過少年楚鄒冷俊的臉龐,想他后來身邊有個女子對他不離不棄,想他竟也對她那般體貼溫柔,動作不自禁就慢了下來。這樣也好,患難與共、兩兩偎依,總好過一個人單方面的付出。她便笑笑說:這樣聽著倒也不算太冷清。 院子里忽然靜默,姑姑等了半天沒見下文,便覺得有些不盡興。站起來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叫陸梨疊好了先擱著,一會兒叫誰誰送過去。今兒不是你當(dāng)差,不好把活兒全都叫你一個gān。 這是你爺天賦秉異,等回頭進(jìn)了太子妃你就曉得了,到時候爺免不了要疼她,她也會抱著你主子爺暖腳窩子,伺候著更衣 那寬肩展直的中衣素白,在盈柔的指尖翻轉(zhuǎn),陸梨的心怎就亂似了花絮。猜他衣裳上一定常沾那女子的味道,怎么手也不想繼續(xù)再往下疊。四下里瞅瞅無人,疊著疊著,忽而便把動作停了。 大約是想找找有沒那小阿嬌的衣裳,看不著人看看身條兒也能估模樣。去女衣堆里翻了翻,沒有;柜子里再一番墊腳打量,尚服局每一包衣裳都標(biāo)著號的,找完了也沒找著她。忽然尋思她應(yīng)該是個女婢,買不起臉跟主子們一塊兒疊洗衣裳,這才又重新走回來。想她愿意跟著楚鄒過那樣凄苦日子,xingqíng必然也是難得,便又對她嫉不起來,心漸又復(fù)了平靜。 孳孳~一股焦味兒悄悄地從桌上溢出。陸梨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炭熨斗起煙了。午正的日頭刺眼,她把楚鄒的襪子對著陽光舉起來,看到那大腳趾處烤出了一個小huángdòng。 huáng毛狗麟子嗅著味道跟過來,杵在矮門下盯了她老半天,便見她忽而輕輕撫襪子,忽而攥在手心里捻了捻,忽而又扔進(jìn)簸箕里。 麟子便很氣憤,太監(jiān)們心狹刁難,它的主子爺統(tǒng)共就沒幾雙好襪子,再丟下去該沒得穿啦。正要跑過去叼走,卻見陸梨又彎腰撿了回來。轉(zhuǎn)過身去,似是在里衫上扯下來一塊布,然后取了針線兒fèng補(bǔ)起來。 它便呆呆地杵在門檐下看,看她那細(xì)致的手指穿來梭去,看得狗眼睛一眨不眨。它的主子爺過得太清苦了,雷鳴閃電的天整夜整夜不能闔眼兒,大冷的冬天蓋不成暖被窩總咳嗽,時常還氣喘吁吁地從夢中驚坐起。它看著眼前的藍(lán)裙姑娘,臉龐兒嬌嬌,胸前小喵咪翹翹,偶然側(cè)過身子,后頭腰細(xì)ròu腚子還好看。它便巴望著她能給它的主子爺暖g,枕著一定很舒服,面相也生得很般配有沒有錯? 見陸梨fèng完了從后門出去,它便趕緊提溜著狗尾巴,屁顛屁顛隔著一段距離隨她去了下院房。 午后光影幽幽的,在門邊上瞅著她在里頭褪下衣裳,露出一方鼓鼓的小白兜。它便趁她背過身去不注意,輕悄悄溜進(jìn)去叼走了那件撕扯的小罪證。 第二天楚鄒穿襪子時就發(fā)現(xiàn)了,宮廷制衣將規(guī)矩,襪面一條線要正對鞋履正中心,不能歪、不能斜和皺。她倒是fèng得輕易看不著痕跡,但楚鄒是誰,稍一瞇眼便看見大腳趾頭上一道圈。 那從前也有一個人愛gān這樣的事,也只有她會gān這樣的事。不小心搗蛋把他的書撕裂了,便用同色的碎紙在底下糊一層。表面看著好好的,須知他翻到下一頁,卻把底下的一片字給糊了去。個蠢瓜子太監(jiān),五六歲里尿尤多,半夜里撒在了他g上,第二天怕被他責(zé)怪,便故意把夜壺蓋口子打開,讓味道散出來,以為他就會聞不見她身上的尿餿味。殊不知把兩手一支溜下g,那屁股后頭一圈兒還是掛濕的,一晚上都不知道尿了幾泡,楚鄒說都懶得說。 清晨的咸安宮里一片死寂,殿脊下yīn涼,太監(jiān)眼看是不準(zhǔn)備送膳。楚鄒便肅了容色,挑眉問麟子:誰gān的? 嚶嚶嗚~麟子答不出人話,跑到他g前叼過來一件小衫子。素白的薄緞兒,系帶子被扯下來半截,隱隱飄散開女兒的柔香。楚鄒嫌惡地用墨筆挑起,麟子又打外頭銜進(jìn)來一個小瓷盤,盤兒上有粉末未gān,一樣一樣莫名熟悉的味道。 它眼巴巴地瞅著他,像要告訴他那個門里有個漂亮的小宮女。楚鄒剎那便無了話頭,怎得這紫禁城里像是忽然進(jìn)來了奇怪的生物,今日一驚明日一詫。 她端午節(jié)時竟還來看了他。 一輪淑女采選完畢,淘汰下來的二百五十名秀女,一部分充入東西六宮與慈寧宮使喚,其余的便分配至六局。尚服局里進(jìn)來了不少新人,陸梨因著學(xué)得快,掌事女官有意點(diǎn)拔她,便叫她做了個小副班,底下領(lǐng)著五個小姐妹。 端午的太陽熱辣辣炙烤著紫禁城青灰色的地板,天高日朗,西北向英華殿前香案裊裊,太常寺贊禮念祭天祝詞:嗣天子臣天欽祗奏于皇天上帝:時唯端午、農(nóng)蠶皆舉。爰以茲辰、敬祈洪造 皇帝楚昂手捻柳條向天祈雨,修展身軀著十二團(tuán)龍十二章袞服,舉止間自有一種清貴與寧靜。祭臺左側(cè)站著他的幾位皇子,壽昌王楚祁立于最前端,依次高矮過去是老九與老十。老二泰慶王楚鄺因傷筋動骨一百天,尚躺在清寧宮里未起;老三原本打算啟程回京,三王妃忽然又犯了熱燒,只得滯留在京郊別莊休養(yǎng)。 皇七子楚邯站在那隊伍里便顯得很寒酸。楚祁是必定不理睬他的,其余幾個皇兄弟更加不認(rèn)識他。其實并未有人通知他來,他的母妃周雅非要叫他來,他便那樣掛著一身明顯不搭調(diào)的袍服,低著頭默默地站在矮矮的老十旁邊,突顯出一道瘦條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