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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得祿在旁開解道:不聽話是得跪,等跪明白了,今后就把自個兒的差事當好,都是這么過來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臉圓面白,身材適中,看著并不出挑,卻叫人很舒適。 這是老陸太監(jiān)一手教出的徒弟,打小從底層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隨堂太監(jiān)應和道:都聽著了,這是你們大師哥的言提其耳、諄諄教誨!甩甩袖子,尾隨其后。 院子里氣氛頓時松解不少,劉廣慶這才用手臂輕輕蹭了蹭耳朵上的口水。旁邊是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光頭太監(jiān),長得huáng臉機靈的,他就低聲問他:方才那位大哥是誰,看起來怪面善的? 那光頭斜了他一眼,應道:這稱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他是吳掌事獨一認下的gān兒子。他師傅是伺候過三朝皇帝的陸太監(jiān),不過被害死了,這事兒不可說。你甭看他年輕,宮里頭哪宮哪殿的主子怎么用膳,都歸他一個眼神布置。前些個隨皇帝出宮賞園子了,今兒才回來,你沒見過也正常。 劉廣慶一聽肅然起敬:這么厲害。你知道的可真多,你來宮里多久了? 光頭太監(jiān)答:我打去歲臘月就進來了,我叫王根生,你呢,怎么進宮的? 劉廣慶說:我叫劉廣慶。山東前年鬧了蝗災,我娘病死了,我也沒去處,就找了個刀子匠。在宮外熬了一年,傷口好就進宮了。又問:這么說來你進宮都幾個月了,怎得還熬不好一鍋粥? 王根生臉上現出沮喪:我可不喜歡御膳房里的差事,我想給主子們剃頭,我祖上三代都是剃頭匠,還會給人摸頭骨看相。誒,我瞅瞅你面相,你叫劉廣慶,名字起得好,頭也生得正,將來怕是有福氣了,咱們jiāo個朋友吧。 說著兩個人勻出一手,悄悄地勾了勾指頭。 gān什么呢,咕咕叨叨!看管的見狀罵了一句,兩個人嚇一大跳,趕緊閉嘴噤聲。 太監(jiān)yīn狹,懲罰起人來不講qíng面,這一跪就跪到了大天暗。烏云黑沉沉地籠罩了紫禁城一下午,終于在戌時上頭被一道閃電霹開,下起了磅礴的大雨。連跪幾個時辰,小點的太監(jiān)已經昏死了兩個,剩下幾個也搖搖yù墜支撐不住,后來王根生就嚶嚶嗚嗚哭了起來。 隨堂太監(jiān)出來看,氣不打一處:哭什么,哭什么,哭喪咧!誰不是這么過來的? 到底叫起來了,就著冷饅頭把粥一配,一個個打發(fā)出宮去換衣裳。 劉廣慶除了在御膳房打下手,還被安排了給東筒子送膳的順路差事,因此站在灶膛前等。 太監(jiān)們都看臉下菜,禁宮里關著的主子,你不能對他太刻薄,到底是皇帝的女人和孩子;但也不能對他太殷勤,不然還以為你對皇帝的懲罰有意見。 三頓從不按時送,都是等各宮吃完了、自個吃完了,這才慢悠悠地替他幾位拾掇。 劉廣慶站在桌子旁,看四號灶上的掌勺太監(jiān)把一盤子隔夜的糖醋鯉魚淋了熱油,又在一盤失色的宮保jī丁上添了幾片生蘿卜絲和青菜,弄成看似養(yǎng)眼溫熱的四菜一湯,他就準備端起來裝盒子。 被掌勺太監(jiān)一鏟子打開:去,這是給西北頭的。 西北頭咸安宮里住的是廢太子,聽說也才十多歲,犯了宮廷禁忌惹怒了圣眷,被改了名兒幽禁起來。劉廣慶沒見過真人,只知道誰惹了這位太子誰沾晦氣,太監(jiān)都不曉得被他牽連死幾個,東筒子一入夜就鬧鬼。因此不敢去動他的東西。 見掌勺太監(jiān)又從大灶上舀了一缽稀粥,配了兩碟咸菜撈了幾根青菜,這便過去提起來往外走。 琉璃瓦滴水下大雨滂沱,長條院里水花四濺,看見王根生撐著傘在等自己,兩個人便相視一笑。 一條東筒子幽長幽長,劉廣慶步子走得很快,那盡頭闈院里住著一對母子,兒子看著比自己還要小些,每次劉廣慶才敲院門上的dòng眼子,他里頭立刻就把窗子打開了。可見之前就一直等在那里,一定是餓得慌張了,白俊的一張臉瘦得尖長,眼睛卻很沉很亮。劉廣慶倒是看不出他有多壞,不過皇宮里的事兒他也說不清楚。 燈籠在雨中打出huáng蒙的光暈,忽而一道閃電照宮墻劈下來,慘白又刺眼,像一個錯目就能看見人影兒似的。他們說東筒子盡頭繞過去的西長房外空地,從來都是太監(jiān)仗斃受刑的地方,夜里頭從南往北穿,倘若迎面的風忽然滲人,那必是太監(jiān)的yīn魂從你的身體里透過去。 嘩啦又一聲電閃雷鳴,隱約聽見似有什么倒塌的聲響。劉廣慶后背不自禁涼颼颼的,咧嘴對王根生道:幸好有你給我做伴。 王根生提著燈籠,臉色也有點白,佯作鎮(zhèn)定地昂著下巴:你可是害怕了?瞧你那副慫樣,活人比鬼大,有我在你怕什么! 話音未落,怎的說什么怕什么偏來什么。忽然那盡頭的路中央一道芒光劃過,不知幾時竟已多出來一道細白的影子,蓬亂黑長的頭發(fā)垂散在地上,似乎正迅速往這邊移動,兩袖子一搭一晃的。 冷風萋萋也似帶著幽嚶,兩個人頓時有些腿軟。王根生手上的燈籠抖得不成樣,劉廣慶說:你、你剛才不是還說你不怕哩? 心里想跑,雙腿卻像是打了結,動彈不了。眼見著那白影子長頭發(fā)到得近處,這才漸漸看清是個少年背著個女人。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瘦瘦的一長條,搭一身被淋透的素白中衣,下巴削尖,臉卻生得很清貴。背上那個女人也是瘦而蒼白,方才那一晃一搭就是她從他肩頭垂下的長發(fā)。 算算從早上到現在,應該已經兩頓沒吃了,他竟然還有力氣背起她。似認出劉廣慶是給自己送膳的太監(jiān),吃力地齜著牙:快來背住我母妃,她割手腕了!眼圈有一點紅,但含著鎮(zhèn)定與堅毅,把女人在背上正了正。 劉廣慶順著視線一看,這才看到女人白皙的手腕上割開了一道紅,在一路往來的雨水中淌著血滴。 啪嗒燈籠落在地上泯滅了亮光,王根生終于兩眼一翻癱軟下去。 下卷『得與君朝暮』 第109章 『貳』歸燕來 天欽十四年的天,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天。 遼北謖真人驍勇善戰(zhàn),大奕王朝從天欽十一年九月對其開戰(zhàn),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兩年多,也未能分出結果。這年的三月二十九日,一騎駿馬從關外飛進德勝門,七品千總鄭穆青著一身黑色油衣,頭戴圓頂飛碟帽,連夜冒雨進了皇城。雙手高捧疾書,啪地在乾清門前一跪。 老太監(jiān)張福命人出去拿起,彼時已是夜里jiāo亥時分,皇帝楚昂正在御案前批閱奏折。著一襲明huáng刺繡升龍常袍,發(fā)戴烏紗翼善冠,清展身軀端端地坐在龍椅之上。那長條簍子呈上,他修長手指層層撥開被雨水打濕的油布,從里頭取出一卷淡h(huán)uáng的冊子。 那是二皇子楚鄺親筆所書,游走飛舞的字體,亦如他不甘不羈且不服輸的xing格。楚鄺在信上寫,七日前與信武將軍蔣嘯聯合突擊,勇闖敵營,活捉了謖真王完顏霍之第三子完顏辰。完顏霍盛怒,揚言若不放人便意yùqiáng行發(fā)兵,倘若發(fā)兵則又是一場大戰(zhàn),須得軍餉開銷巨大,楚鄺請圣意定奪。 底下還附了一封信,是一品建威將軍宋寞所寫,信中道二皇子因為活捉完顏辰,大腿與腰部皆受了很重的傷,眼下正在營帳中躺臥難起。 那完顏霍第三子完顏辰的母妃,乃是漢中婦人,完顏辰自小通讀漢人兵法,十分詭詐難抓,老二能得成此舉,可想而知必是豁出xing命。 乾清宮金碧輝煌的天花藻井之下,明huáng燈火打照著皇帝四十二歲的英姿。這些年得李嬤嬤與錦秀飲食調劑,更因他總是喜怒不形于色,那雋逸的面龐似乎總是不老。除卻薄唇上的淡淡胡茬,眼神依舊是銳利而清明,那修長手指揩著信紙沉思,只是靜默不語。 忽然,又一名內廷太監(jiān)打著傘從日jīng門內急惶惶跑進來,張福出去附耳,少頃踅進來轉達皇帝。 康妃錦秀正從廊上信步款款而來,著一襲芙蓉花開襟綢緞褙子,搭一襲水色的柔紗長裙。大雨滂沱,把她華麗的裙擺淋濕,隱約聽見周雅的名字,便靜靜地站在欞花窗前等待。 看見皇帝微微地蹙了眉:此刻人呢? 張福答:兩個小太監(jiān)已經把人背進延閣了,七殿下倒是沒傷著,就是麗嬪娘娘的傷 皇帝有些不悅聽下去,打斷道:叫個太醫(yī)過去看看吧。 那修展身軀并無起來的動作,錦秀在殿外凝著楚昂那張讓自己癡迷的雋顏,這才悄悄舒了口氣。親自從宮女手上端過盤子,把熬好的參湯輕輕端進去。這些年皇帝不愛她,后宮權利亦都jiāo與張貴妃,但他的身邊卻一直有她,有她她就夠了。而她服侍他,也從來只做湯羹,唯一不會做的是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