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聞言一默，想起普渡寺里看到的那個雅雋青年，問：可是同去滇桂的楊惟之子楊儉？

    張福應(yīng)是：這些年皇后娘娘幽居坤寧宮，楊惟夫人不定期總會入宮拜訪。那日去普渡寺，便是皇后娘娘攜長公主與其母子同游。

    張福聲音慢慢，聽方才圣上與肅王的一番言語，此刻語氣中暗含著欣慰。

    楊家世代家風(fēng)清正，父子同在都察院供職，皆以廉潔聞名，剛正不阿。楚昂記起那個與楚湘一前一后默默登階的溫潤男兒，心中確是滿意的。

    眼前又掠過孫皇后風(fēng)中輕拂的鬢發(fā)與微啟的唇，便潸然道：她說什么就許了她什么吧。默了一下，卻又把奏折扣回，涼聲道：先擱著，待她自己告訴朕。

    是。張福最是明白皇上心意的，弓腰應(yīng)是：天冷了，皇上還是回宮吧，聽說今兒翊坤宮的梅花開了，皇上可要前去看看？

    麗嬪那里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了，早上使宮人悄悄來叫，張福沒敢明說。

    楚昂卻面冷：回乾清宮用膳。

    說著一襲袍擺繾風(fēng)，主仆二人便往露臺外行去。三層的漢白玉階梯，一襲明huáng色衣袂翩翩踅下，風(fēng)蕭蕭兮背影孤冷。

    第46章 『肆陸』他倆真像

    空空寂院，厚雪皚皚，二層黑瓦黑柱的殿宇靜矗在最深處，殿兩旁青松壓雪，好似構(gòu)成了一幅樸肅的古墨畫。忽而輕風(fēng)掠過瓦檐，撲簌簌掉下來幾摞冰扎，那沉浸的思緒驀地被它一怔，這才想起來今夕何夕。

    圣濟殿里因著常年鮮有人來訪，顯得冰凍和gān冷，看了一上午的《貞觀政要》，楚鄒惘然驚覺腹中饑餓。

    小順子并不在跟前伺候，九月末的時候他在尚食局偶遇了同鄉(xiāng)，一個當(dāng)年與周雅那一撥選秀的宮女阿云，說是他進(jìn)宮做太監(jiān)前要好的對門鄰居，這陣子小順子時常過去找她。楚鄒看書時也不愛有人在旁吵擾，巴不得他不在跟前。這會兒見沙漏已走到巳末，便闔起書頁，踏雪穿出了寂黯的圣濟殿。

    八歲少年，身量略顯清削，微頷首默默走路。抬腳跨過昭德門，大步繾風(fēng)地往內(nèi)廷方向去，迎面卻與才從三層漢白玉階梯下來的楚昂對上。

    這會兒四周曠冷，只有父子二人寂寞地立在場院上。楚昂臉上的孤冷還未褪去，側(cè)目看過來，楚鄒就忍不住喚了他一聲：父皇。

    天生是一雙dòng透深遠(yuǎn)的瞳眸，總像是隔開人群堅毅凝思，叫人看了莫名心疼。楚昂看著這個自小繞膝寵慣的兒子，又想起他當(dāng)年捧著一碗荔枝來找自己的一幕。小瓷碗裝不下幾顆，一邊看自己吃，一邊眼巴巴盯著碗，生怕被自己吃完。

    問他：鄒兒可知為君者何為最重？

    答的也不離那一口吃：民為最重。君如荔枝船，民為蜜汁湯，湯可覆船，亦可載船。

    那年歲已久遠(yuǎn)，稚子的回聲卻宛若猶在耳畔。他看著他，心中眷憐又起。楚昂停下來等候：看完書了？

    嗯。楚鄒點點頭，但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小順子不在，身后老太監(jiān)哈腰弓背地隨著，父子二人一路靜悄悄走路。

    楚鄒隨在楚昂的身旁，空曠的保和殿下冷風(fēng)颼颼拂面，楚鄒鼻息些微困難，俊美的小臉蛋略顯蒼白。楚昂不動聲色地睇見，眼前便又想起三年多年那個匍席請罪的幼童，烈烈驕陽，磅礴大雨，他不知他其實就坐在正殿的龍座上聽。是下了多大的狠意，才做到不動聲色地對他置若罔聞。

    后宮之中，刀光血影，殺人不見刃，楚昂要楚鄒領(lǐng)會孤寡之上的自己，并全身心獨獨仰瞻，這一步就勢必叫他嘗夠苦頭。

    但鴻溝便是這樣拉成了。

    從前父子相處也是無聲，但那安靜卻是內(nèi)心充滿的，互相意會的，不似此刻這樣的空。

    那時才剛登基，批閱奏折尚顯吃力，時而費神蹙眉。四歲的楚鄒便一個人站在他桌邊默默，忽而翻翻書頁，忽而墊腳去看他寫字。楚昂斜睨他一眼，他就嘟著小腮幫子看他，他便又忍不住扯唇一笑沒有多余女人的深宮，只有父子二人相伴若摯友。

    前方有地磚塌陷，被直殿監(jiān)的太監(jiān)用木欄圍了一個小圈。楚鄒繞過父皇身旁，少年的手指觸碰到楚昂的指腹，骨頭是勁秀的，溫暖而gān燥。

    楚昂差一點就把他牽住，一瞬卻意識到他已長大，再不似從前那個只及腿際的小兒。心中想要彌補，怎生末了卻只是憐恤道：傷好了嗎？

    說的是上回從柿子樹摔下來的那次，楚鄒點頭：好了。

    楚昂睇著他酷似自己的臉容：也是，能看書證明腦袋還沒摔笨。微彎起冷長的鳳目，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圣濟殿的書都快要被你翻爛了，朕的幾本典藏也瞞不住你眼睛。

    那掌心暖暖，帶著長期執(zhí)筆著墨的薄繭，話語既出，意即他這幾年從未對他斷過關(guān)注。楚鄒窺見父皇目中的憐愛與靠近，心中卻不知名兒的覺出酸楚，只是靦腆地扯唇一笑。

    楚昂知那鴻溝一時跨越不過，但既是肯向自己投誠，他便覺得那件事可以過去了。

    其實他面對兒子也是有些陳年舊歲的不好意思，因著自己曾背著他的母親，當(dāng)年曾與旁的女子生出了旁它。

    眼看走到乾清門前，楚昂便道：今日便從這里進(jìn)去吧。

    楚鄒站在內(nèi)左門外望了望，那門的意義卻于他不同。烈日、烏云、陣雨、絕望、指責(zé)、拋棄與自棄又席卷上心頭，他便搖搖頭，做一副泰然的表qíng道：不了，兒臣即刻還得去練箭。

    練箭？可是宋都指揮使教予你的么？楚昂問。

    楚鄒應(yīng)：是。宋教習(xí)身手甚好，擒拿舞刀與she箭都叫人佩服。

    東平侯府宋家在楚昂為親王時多年一直韜光養(yǎng)晦，四年前楚昂雨夜進(jìn)宮領(lǐng)旨時，又是宋巖在東華門內(nèi)親自備了暖轎，又因宋家與老寧王府是親家，老寧王府老王妃又是楚昂母后的長姐。這層層關(guān)系，是讓楚昂欣慰的。

    他便語帶雙關(guān)道：你喜歡倒是好的。近些時日再權(quán)衡下其余的教習(xí)與世子，來日總須得給你配個伴讀與輔臣。

    輔臣，帝王之家除卻皇帝，就只有東宮配得三師輔臣，這話中的暗示再明白不過。而楚昂并不忌諱，只是直言不諱地告訴楚鄒，根本不需要他去爭。

    楚鄒一瞬間便聽明白話中之意。

    乾清宮前兩扇漆紅大門dòng開，那漢白玉欄桿前兩盅金漆的銅鐵缸上罩著冬衣，翊坤宮的麗嬪牽著兩歲多的七皇子立在那里。一貫容顏嬌媚的周雅今日素顏，她的父親死了，兩歲的楚邯小袍子在風(fēng)中簌簌舞動，目中有驚怯有無定有仰祈，母子兩個站在風(fēng)中顯得瑟瑟的。楚鄒笑容漸斂，并無先頭以為的多么激動。

    一腳跨入內(nèi)左門，兩面紅墻琉璃瓦下，大皇子楚祁著一襲棗紅常袍站在東一長街的正中央。

    楚鄒抬頭，微一愣神，然后就迎上了面清眸淡的哥哥。

    他便知他定是把剛才的都看到了。

    楚祁卻并不咄咄，只語調(diào)寂冷：你準(zhǔn)備原諒他了？

    自從三年多前那場變故之后，似乎沒有再從哥哥的口中聽到過父皇這個稱呼。

    楚鄒滯一下，回頭看到那邊父皇抱起楚邯，楚邯把手?jǐn)堅诟富实牟弊由希富实谋秤坝悬c瘦。

    他默了一下，想起大皇姐在寺中的那番話，然后低頭：是。

    楚祁面色似有什么一閃，但頃刻又復(fù)了黯淡：也好，總錯不過這一日的。

    說著，雋頎的身軀側(cè)過楚鄒的身旁，走了幾步又頓下道：但這一次。你與他便與他，不要再傷及我的母后。

    這一句話有點狠，似是從齒間溢出，言畢冷風(fēng)掠面而過，楚鄒被這風(fēng)晃了一晃。

    ~~

    永祥門外的矮階上，有個小人影被一群少年小子堵著。

    原是張貴妃邀請這些王室皇親的子弟一同進(jìn)宮吃東西，張貴妃最是樂于這些為兒子拉攏人脈的手段。楚鄺也沒辦法，不料走著走著，迎面卻撞見個粉嫩珠玉的小太監(jiān)。

    世子們打從生下來起，就沒見過這樣小不叮咚的小太監(jiān)。他們把小麟子圍在正中間像看稀奇一樣的打量，都是一群高傲的貴胄子弟，衣著華袍，大的得有十一二歲，小的七八歲。小麟子穿一身墨青的小太監(jiān)服，胸前用森綠絲線刺繡一只大饕餮，從沒見過這樣張揚的主子，顯得很有些緊張，勾著小腦袋垂著肩，只是背貼著墻根兒蹲靠在地上。

    肅王府的三世子指著她的鼻子道：嘿~~瞧，他長得就是和你一模一樣。

    東平侯府小公子宋玉柔很生氣，白凈的小臉上眉頭緊蹙：你才和太監(jiān)一模一樣呢，你和你jiejie都和他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