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考試
雖然紀九這個半山堂的代齋長威信嚴重不足,很多人不服氣,可分堂試在即,張壽既然親口點了名,他們也只能暫時不計較這一茬。縱使有人覺得紀九爹不疼娘不愛,又不像張武張陸那樣有張琛倚靠,試圖要挾他幫忙作弊,紀九卻還有另外的招數(shù)。 于是,新鮮出爐的代齋長竟是順順利利就躲過了分堂試前兩天這難熬的日子。 然而,等到分堂試這一天,風和日麗,張壽宣布就在半山堂考試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朝紀九刺了過去。然而,即便是在半山堂,大多數(shù)人也找不到機會,因為這里本來就大,每張桌子前后左右都相隔近一丈,幾個人眼睛這么好能瞧見別人的卷子? 更何況,還有繩愆廳的徐黑逹親自帶了兩個小吏巡查監(jiān)考,想作弊的人只能徒呼奈何。 等到卷子發(fā)下來的時候,幾個動作快的監(jiān)生迅速用眼睛一掃,就顧不得此時這莊嚴肅穆的氛圍,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哀嚎,而這種異聲轉(zhuǎn)瞬間就蔓延開來,直到講堂上傳來了醒堂木的聲音,偌大的半山堂里才再次鴉雀無聲。 題目難不難,暫時還看不出來,但每個人都認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題目多! 而在開考之前,張壽就已經(jīng)揭示了謎底——題目大部分是徐黑逹出的,小部分是皇帝出的,所以,在皇帝并未親臨的情況下,徐黑逹自然成了被那些眼刀集火的對象。只不過,繩愆廳大名鼎鼎的徐黑子卻仿佛沒察覺一般,照舊如同鷹隼視察領(lǐng)地一般在考場中巡查。 只不過,他心里卻到底還是頗為感激張壽——他名氣雖大,卻不如國子博士們乃是正兒八經(jīng)的清貴學官,而是雜職末途,處置犯了學規(guī)的監(jiān)生是他的職責,可給監(jiān)生們出題,他卻沒這個資格。偷偷旁聽了張壽這么多課,他如今有一種沒白聽的感覺。 所以,張壽讓他加大題量,他就毫不客氣地出了整整三張卷子的考題,最終甚至動用了五名小吏關(guān)小黑屋抄卷子——為了保密,人到現(xiàn)在都還沒放出來。從張壽最開始的講史,到后來的自然和數(shù)理,都囊括在內(nèi)。難度固然不高,卻因為題量大,卻也不好答。 徐黑逹不是進士出身,但也是科場一路拼殺出來的,縣試府試院試一路考到了秀才,但在考舉人時卻屢試屢敗,也就是那時候,他聽說了太祖初年一度停了科舉,天下縣學州學府學國子監(jiān),一級一級學校優(yōu)中選優(yōu)推送上來,最后國子監(jiān)出來的方才授官,大為驚異這制度。 因此,在將近四十方才考中了舉人之后,他就絕了考進士的念頭,苦苦熬資格,最終進入了國子監(jiān)繩愆廳??蓢颖O(jiān)的狀況卻讓他大失所望,久而久之,他便對監(jiān)生們越發(fā)嚴厲,奈何他一個黑臉無私的監(jiān)丞,卻挽回不了漸露衰敗之相的國子監(jiān)。 直到張壽成了國子博士。 這位年紀輕輕的國子博士,就如同太祖皇帝曾經(jīng)在朝堂上對大臣打比方的那條鯰魚,攪得原本一潭死水似的國子監(jiān)整個都活絡(luò)了起來,而且,人還竟然攪混了朝中那一池春水。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當初這年紀的時候在干什么?正在一心只讀圣賢書,正在苦苦地磨礪那四平八穩(wěn)的制藝,那官樣文章?其實那時候他也曾經(jīng)想過,這種文章寫好了就能治國理政嗎?他覺得不能,可誰又在乎他? 所以,張壽把半山堂那些原本只會吃喝玩樂的貴介子弟們猶如抽陀螺似的抽動了,支使得眾人團團轉(zhuǎn),從半山堂到九章堂,讀死書的傳統(tǒng)被漸漸改觀,徐黑逹雖說只是遠遠站著看熱鬧,心里卻很贊成。 年紀輕輕的時候不豁出去做點有益的事情,難道還等磨平了銳角之后再去做?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早已經(jīng)變成碌碌無為的祿蠹了! 徐黑逹一邊想,一邊站在監(jiān)生們身后,瀏覽著他們的卷子。題目類型是張壽事先知會他的,所以他出了大量仿效帖經(jīng)的填空題,然后則是名詞解釋。而最后的三道問答,卻是出自皇帝御筆。所有三部分題目總共一百分,每道題分值不同,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 當他路過紀九身后時,眼睛只一掃,原本邁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來,忍不住站在那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確定,還不到兩刻鐘,他出的那一百道填空題,紀九竟然已經(jīng)快做完了。做完了不稀奇,準確率非常高,這才稀奇! 徐黑逹很快意識到自己在紀九身后佇立的時間太長,很快就挪移到了另一個人身后,也站了這么久,看到的卻是慘不忍睹的謬誤和空白。于是,等他又看過幾個人,最終來到了講堂最后的張壽身邊時,他就忍不住哂然笑了一聲。 “都是出身貴介,從前也都是學業(yè)平平,但如今張博士你教導了這么久,卻竟是分出了高低優(yōu)劣,而且差距還這么大,我真的是沒想到?!?/br> “徐監(jiān)丞你只不過是旁聽,都能輕松駕馭的題目,他們卻是日日聽講,功課,卻還做不出來的話,那么就足可證明無心讀書。在書山半山腰上還知道前進的人,半山堂當然需要,但躺在書山腳下就不愿意登山的人,還是趁早換個地方的好?!?/br> “當然,有些人對于經(jīng)史算學之類的都沒興趣,卻在其他方面有天賦有興趣,其實也并無不可。反正至少是官宦子弟,出幾個喜歡釀酒的,喜歡木工的,喜歡打鐵的,喜歡種花的……那也是好事,至于什么都不想學的,當個單純的富貴咸魚就行了。” 張壽說到這里,就歉意地對徐黑逹拱了拱手說“此番出題,監(jiān)考,巡場,都勞煩徐監(jiān)丞費心了。等考完之后,興許還會有人遷怒于你?;噬弦仓滥阍趪颖O(jiān)多年,鐵面無私,勞苦功高,若你有心外任,可以……” “不,除了國子監(jiān),我哪兒都不去,準確地說,是哪兒都不想去。” 徐黑逹呵呵一笑,語氣中流露出非同一般的堅決“我還想好好看一看,這座死氣沉沉的國子監(jiān),重新變成太祖年間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國子監(jiān)。我等著看張博士你帶出一批不同以往的學生,所以,我愿意一直把繩愆廳的監(jiān)丞當下去。” 張壽沒想到一貫被人說成是不近人情的徐黑子竟還有這一面,對比他同樣熟悉的前順天府尹,現(xiàn)宣大總督王杰,他不禁在心里暗嘆一聲,強項鐵面的都是偏執(zhí)狂。 他欣然點了點頭,因笑道“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雖然難免有些被黜落的不肖子弟懷恨在心,但天子腳下,卻不是幾個權(quán)貴子弟就能放肆的地方,我會未雨綢繆的?!?/br> “不用擔心。”徐黑逹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淡淡地說,“我讀書耗費了太多時光,如今父母已經(jīng)雙亡,老妻帶著兩個兒子在鄉(xiāng)間耕讀,并不在京城,他們?nèi)裟茉竭^崇山峻嶺去我家里找麻煩,那也算是他們的本事!” 張壽對徐黑逹的家世并沒有太深的了解,只是素來很佩服此人和王大頭類似的那種不怕背鍋,再加上也為了防止別人在背后誹謗他考試不公,所以他才想到請這位常常徘徊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之外的繩愆廳監(jiān)丞來出題。此時聽到這番毫不在意的話,他不禁有些無語。 “尊夫人和令郎和你分隔兩地,你就不想念他們嗎?” “京城居,大不易,我這點俸祿,如果不去貪墨,怎么可能養(yǎng)活他們?更何況,張博士你覺得,為什么那些跟父祖上任京城的官宦子弟中有人成器,有人卻猶如爛泥糊不上墻?京城便猶如一口烏黑的染缸,心性不定的人轉(zhuǎn)眼間就會被染黑。當然,州城府城縣城也是一樣。” “而在鄉(xiāng)間,你有錢也只能從貨郎那買點小玩意,你沒有車馬得幾天才能走出山頭,那地方才適合讀書,尤其是適合窮人家的孩子讀書。既為農(nóng)家子,本來就應(yīng)該耕讀為生?!?/br> 張壽沒辦法贊成徐黑逹這種太過鮮明的耕讀理論。即便徐黑逹所謂的耕讀大概并不是最原始的一邊下地干活,一邊讀書,就好比讀《出師表》的人,千萬別把諸葛亮的“躬耕于南陽”當真一樣,那只是士人鄉(xiāng)居的一種自謙說法。 就算是所謂再寒素的士人,十有家里至少雇了三兩長工料理田地。因為要把經(jīng)史掌握到滾瓜爛熟可以下科場的士人,是絕對沒時間親自去種地的……親自去種地的農(nóng)家子,也很少有能夠考中進士的。 但張壽終究覺得,徐黑逹為了能夠讓兒子們定心讀書,就把人扔在與世隔絕的山村里,實在是有點偏激。他一向信奉的是,知識和閱歷和眼界成正比,讀死書要不得。 于是,他略一思忖,終究還是沒太顧忌交淺言深,誠懇地勸說道“即便徐監(jiān)丞不能接他們到京城定居,但山居很難結(jié)識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如今這天下雖不能說是日新月異,但新事物卻也不少,你也不該約束他們太嚴格了?!?/br> “鄉(xiāng)間寒素,盡可為友,我寧可沒有那些號稱滿腹經(jīng)綸,實則沉淪青樓楚館的所謂讀書人帶他們學壞?!?/br> 徐黑逹難得地笑了笑“至于張博士你說的新事物,就比如葛太師的那些書,還有你的那些書,確實是從前沒有的,我自己都感興趣,當然也希望兒子們能看一看。然則京城書貴,我一個窮京官實在是買不起,所以我有空就手抄一些,等湊一箱子就托相熟的人捎帶回鄉(xiāng)。” 對于徐黑逹的交友論以及讀書論,張壽唯有苦笑。 至于送你兩本書這種后世結(jié)交朋友時非常好用的招數(shù),他想想還是放棄了。 別看徐黑逹自嘲窮京官,甚至能坦然說出沒錢買書只能抄,但越是這樣的人,自尊心越是強,無功不受祿這幾個字,可以說是刻在骨子里。因此,他最終就換了個說法。 “我還有兩冊書正在寫,日后也會放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作為教材,也保不準會讓九章堂的監(jiān)生們拿出去教授別人。我打算讓陸三郎謄抄幾份書稿,送給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他們斧正,到時候不如也轉(zhuǎn)送徐監(jiān)丞一份,我想聽聽你這局外人的中肯意見。” 學生們在苦逼地考試,張壽卻興致勃勃地和徐黑逹聊起了日后的教材。 “要知道,葛老師對我這個關(guān)門弟子素來偏愛,只要觀點新奇,他往往都說好;齊先生褚先生雖說挑剔,但他們挑剔的地方太過專業(yè),尋常人根本看不出來;至于陸三郎,我寫什么他都大聲叫好。所以,我正愁沒人給我這教材提意見?!?/br> 徐黑逹微微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br> 張壽乍一聽這段《鄒忌諷齊王納諫》的原文,不禁啞然失笑“徐監(jiān)丞此言差矣,葛老師私我,陸三郎畏我,但齊先生褚先生,卻不能說是有求于我?!?/br> “齊老大人和褚老大人與葛太師這幾十年一路行來,志同道合,雖說他們也見過不少于術(shù)數(shù)上有天分的人,可卻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天分用于教書育人上。因為他們想看一看你到底能把九章堂帶往何方,所以,他們確實是有求于你,自然會不遺余力地鼓勵你?!?/br> 說到這里,徐黑逹就點了點頭道“你讓我這個局外人先看你的書稿,無非是希望知道,尋常人的觀感如何。此事我自然責無旁貸,更要謝你省我抄書之功?!?/br> 既然徐黑逹是個明白人,張壽當下也就不再多說。就在他看了一眼考場中這一百多號人,隨即也打算巡視一圈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張無忌,你好大膽子,竟敢在這半山堂中作弊!” 這一刻,張壽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陸三郎還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好聽,半山堂里這些人,名字奇葩的多著呢!張無忌……他爹可不叫張翠山,乃是出自和趙國公朱涇有仇的張家,襄陽伯三子,昂藏八尺大漢,俗稱張大塊頭的仁兄! 然而,還不等他出聲,就只聽徐黑逹陡然一聲大喝“都給我坐好,左顧右盼的,喧嘩出聲的,分堂試成績立刻倒扣十分!離開座位試圖走動的,本堂考試成績作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