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伍云就是一個冥冥之中幫了雅林一把，又匆匆消失的過路人，全然不料，她同我們的淵源，竟會意外深厚。這層淵源，改變了我后來的人生，綿長至今……

    ***

    那是一個尋常無奇的日子，我從公司回到醫(yī)院，剛走進(jìn)病房，卻看到雅林背對著門口坐在輪椅上。

    她的面前，放著一張陌生的嬰兒床。

    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微微側(cè)過頭，但側(cè)臉被披散下來的頭發(fā)遮住，神情隱藏在了發(fā)絲的陰影中。我看不清，卻能感覺到，她的神情異常的陰沉而傷懷。

    “……云姐……死了……”

    那是雅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縹緲得仿佛是幻象。

    我靠近她的腳步忽地停下來，沒聽清似的，怔在了原地。

    “是……難產(chǎn)?！彼滞铝藥讉€字，嗓音中悄然帶上嗚咽。

    我生硬地又提起步子，緩緩走到她身側(cè)。

    面前的嬰兒床里，躺著一個襁褓中酣睡的新生兒，全身都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著，只露著一張皺巴巴的小臉。

    “這是……云姐的孩子？”我小心地問。

    她微微點(diǎn)頭，一手抬起來，握住了嬰兒車的把手。

    “是……今天的事？”

    她又點(diǎn)了下頭，發(fā)絲深邃的陰影里，一滴眼淚落下來，打在了衣服上。

    死……真突然，不久前還一起吃過飯，那么開朗又健談的女子……

    震驚讓我一時失言，端來凳子坐到雅林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許久，雅林都只是呆坐著，默默地落淚。我捋開她遮著臉的頭發(fā)，也只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和黯然無光的神色。

    “孩子……怎么會在我們這里？”過了很久，我才遲遲又開了口。

    這不合情理，既然伍云的娘家人已經(jīng)找到她了，就算當(dāng)初不同意保下孩子，可現(xiàn)在人都不在了，這唯一的血脈沒有不要的道理。

    雅林深吸一口氣，又顫抖著吐出來，收回手來將我緊緊握?。骸笆窃平悴幌氚押⒆咏o他們，就是因?yàn)槟锛胰?，她才難產(chǎn)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云姐跑回醫(yī)院時，只有她一個人，是出租車送來的。她到醫(yī)院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行了，拼命要求醫(yī)生保住孩子……”

    “你去看了？”

    “嗯，蕭姐帶我去的，我去的時候，她就只?！詈笠豢跉饬恕彼共蛔〉乜蕹雎曇?，雙手越顫越厲害，“她求我……求我不要把孩子給她娘家人，求醫(yī)院開一份假的死亡證明，證明孩子和她都死了！她說，她恨他們，她是帶著恨走的……早知道會這樣，那天我真不應(yīng)該……真不應(yīng)該讓她走……”

    雅林泣不成聲，我急忙扶住她的肩：“雅林，這不怪你，誰都不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這確實(shí)是太……太意外了……”

    是啊，這太意外！

    雅林的身子不住地顫抖，但她沒有持續(xù)痛哭。她的手輕握成拳，緊貼著抖動的嘴唇，努力地控制著自己。她哭了一會兒，激動的喘氣聲平息了些，用手背擦了擦滿臉的淚水，調(diào)整似的長長地呼氣。

    看她平靜了些，我才小聲問：“那云姐她……她現(xiàn)在……在……”

    “應(yīng)該……在太平間里?！?/br>
    “她娘家人，會來料理后事吧？”

    “會的吧?！彼鹬?，回過頭來幾分緊張地望著我，“我們別去參與，什么都別參與，就當(dāng)和云姐根本不認(rèn)識。云姐把孩子托付給我了，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孩子還活著，這是云姐最后的心愿！”

    我愣了一下：“孩子……托付給你？”

    “嗯。”她認(rèn)真地點(diǎn)頭，轉(zhuǎn)過頭去看嬰兒床里的新生命，悲傷的眼里，泛起一股微光，“那么皮，居然是個女孩兒。”

    我徹底驚住，突然的噩耗，突然出現(xiàn)的嬰兒，和雅林的話，叫人頓覺混亂不堪。

    她看了一會兒嬰兒，又轉(zhuǎn)頭回來看我：“海冰，我們收養(yǎng)她好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悲痛中夾雜著期寄，仿佛這嬰孩，能帶來希望。

    她是在，尋求替代嗎……

    我猶豫著：“你想……□□？”

    “嗯?！彼鸬煤翢o遲疑，目光堅(jiān)定。

    我抿唇思索片刻，點(diǎn)了頭：“好，只要你喜歡，那我們就收養(yǎng)?！?/br>
    她的眉梢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她不是你親生的，你會喜歡她嗎？”

    我也微微一笑：“她也不是你親生的，只要你喜歡，我就會喜歡。”

    “那……你會照顧她嗎？”

    “當(dāng)然，我們一起照顧她。”

    雅林的手放到了我手上，緊緊地握住我。她從未把我握得如此緊過，手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向我傳遞。而她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沉靜，沉靜、又幽深。

    她一字一句問我道：

    “那，你會‘一直’照顧她嗎？”

    ***

    “一直”兩個字，她說得特別重，像一顆穿透了我的子彈。

    我在那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我恍然感覺，我在不知不覺之中被她推著走，被她推著，朝著某個方向，不可回頭。

    當(dāng)初，她從鬼門關(guān)撿回性命，決定同我牽手時就問過我：是否可以相信我，就算將來沒有她也能過得好。我當(dāng)時就沒能給出回答。

    現(xiàn)在，她問得更明確，還搭上了一個真實(shí)存在的孩子。

    一定要我說出違心之言？

    我低頭避開她的目光，沉默不語。

    但她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一刻都沒有挪開。

    許久后，雅林再次開口問我：“海冰，你相信，人有靈魂嗎？”

    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一臉認(rèn)真。

    “這個……太玄乎了吧?！?/br>
    “玄乎嗎？”她反問，“我看過一些報道，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人證明了靈魂的存在，還測量出了重量。真的，證明的人，還是科學(xué)家呢?！?/br>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沒接話。

    她想說什么？

    “我現(xiàn)在，很相信?！彼^續(xù)著，“我有時，能感覺到我母親就在身邊，我知道她一直在保佑著我?，F(xiàn)在我父親也在了，我們能奪回河銘公司，一定是他們在冥冥之中幫了我們。一定是的，對不對？”

    “……”

    “老實(shí)說，孩子的事，我心里一直過不去。我之前不理你，不是為了氣你，我只是……只是接受不了?！?/br>
    “……我知道……”

    “但是……今天云姐把這孩子交給我的時候，我卻感覺到了……感覺到了我們那個孩子的氣息……”

    “……”

    “真的！你信我，我真的感覺到了！”她略微地激動，語調(diào)起伏起來，“你說，我們剛失去孩子，云姐就出現(xiàn)了，不早不晚，剛好在那個時候，怎么會這么巧？更巧的是，云姐的孩子還這么戲劇性地變成了孤兒，到了我們這里，這難道不是老天安排的緣分嗎？這孩子雖然不是我生的，我卻覺得，她就是我們的孩子呀！我生不了孩子，老天就用這種方式，給了我一個孩子。你信嗎，這種機(jī)緣巧合的緣分？我也覺得很奇妙，可我就是能感覺到，我們那孩子的靈魂，就在這孩子身上……”

    “……”我徹底哽住。

    “你信嗎，海冰？”她緊緊拉著我的手，眼中的期待越來越多。

    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了她的意圖，鼻子猛地一酸

    ——雅林，你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玄乎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這是在逼我！

    不是要違心之言，而是要我真的這樣去做！

    你深知，這個做了劊子手的我，沒有資格拒絕你……

    “我信……”我的聲音像枯草般死氣沉沉。

    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看似欣喜，又深藏哀婉的笑容：“那好，我做她的mama，你做她的爸爸，我們一起，把她養(yǎng)大成人，好嗎？”

    不是一起，只是我一人。

    我一人，必須沿著她定下的這條路走，其他路，都被堵死。

    也許，這就是雅林對我，最殘忍的懲罰……

    我閉上眼，兩行淚潸然而下，作出了此生最痛的承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