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姜嫻站起身來,頗有幾分義正言辭:“憑什么要罰?我們剛才說的話,不過是事實而已,小姑母因為當年的事牽連了我們姜家,她心中有愧,補償我們也能緩解她的于心不安,我們心中的怨,和她心中的愧本就依靠著禮物來維持平衡,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這些年來一直相安無事,自從王妃來了,就不斷地挑撥著我們兩邊的關系,小姑母的愧疚無處可施,早晚得因你而憋出病來?!?/br> 最后還不忘諷刺她,“王妃只會蠻不講理地動用武力,想必也聽不懂這些世俗的人情冷暖?!?/br> 顧宜寧撥弄著手腕上的琉璃串,有些驚訝于他們的道貌岸然和理所應當。 再抬頭時,神色多了些許認真,“既然四表妹想講道理,那我便同你算算舊賬?!?/br> 姜嫻一臉嫌棄。 她不疾不徐地開口,“二十多年前的姜家,在朝最大的官職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母親嫁給父親之后,姜家才開始飛黃騰達,先帝看在陸家的面子上,對姜家極好,又是提官階,又是賜府邸良田,一時風頭無兩,這些年來,姜家積攢的巨額財富,前半程全靠母親和陸家,后半程又多了姜太后這個依仗,你們的父母,不知是出的力多一些,還是享的福更多一些?” 姜嬋忍不住反駁,“歷來都是家族福禍相依,兩位姑母對姜家好,姜家在困難之際也會反哺她們?!?/br> “反哺?”顧宜寧覺得好笑,“出了事之后,不急著為母親討公道,只會當縮頭烏龜來渝州避風頭,說是避風頭,實則還是個土霸王,吃喝玩樂無一不缺,甚至還忘恩負義,暗地里打壓母親,這如何談得上反哺?” 姜嬋說不出話來,陸夫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松動。 “現(xiàn)如今你們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之物,日子過得奢貴而快活,即使遠在渝州,那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也會因為陸家和姜太后的身份不敢小瞧你們,說到底,母親不欠你們什么,相反,你們還需要感謝她,母親心善,不曾對你們有過苛責,沒想到各位弟弟meimei們竟然以怨報德,讀了那么多書,最后連感恩二字都不會寫,真是全然沒有才子才女的心襟和氣度?!?/br> 顧宜寧語氣算不得激烈,說得十分輕快,然而字字珠璣,那些字眼直往人心上砸,戳穿了一層又一層的虛偽。 室內又重歸寧靜,他們仿佛被人踩在地上罵了一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根本想不出辯解的話。 門外,太夫人死活邁不動腳步,柳氏和惠氏同樣臉色難看。 顧宜寧轉過頭,看向她們,笑道:“外祖母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太夫人腳步一頓,當年那件事發(fā)生之后,一直都是陸家在處理,現(xiàn)在想想,姜家確實沒幫什么忙,反而還處處生怨,惹得陸老夫人過意不去,補償了一大筆產業(yè),全家商議過后,就來了渝州,這些年來,陸家怕委屈親家,每年都會送來相當多的財物以供他們揮霍。 她從不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有任何失職之處,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的寵愛像是個笑話,姜家的所作所為被顧宜寧揭穿后,內里倒像是個賣女兒的,賣完后還要榨干女兒最后的血,且隨意縱容子孫對她的不敬,樁樁件件,實屬令人發(fā)指。 太夫人重重嘆了口氣,“宜寧所言極是,是我們姜家虧待幺兒,這些小年輕們口無遮攔,的確該罰,該重重地懲罰?!?/br> 顧宜寧沒說話,只是看向陸夫人。 她希望陸夫人看開點,身上的枷鎖能減輕一些,不要把什么罪都歸到自己身上。 陸夫人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后沖她笑了笑。 這還是幾年以來,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所有人都告訴她,是她牽連了母家,連累了母家子孫們的前程,必須得好好補償。 然而沒有一個人提醒,姜家最開始的殊榮,是因她而起。 連她也忘了,早之前,她并不想嫁給夫君,是家族眾人貪慕陸家的榮華富貴和功勛前途,親手將她推過去的。 太夫人斟酌著道:“雪災后的渝州城,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你們閑來無事,不妨就以你們的小姑母為楷模,向外捐個千金萬金的,除了捐贈錢財,城中公職人手也不夠用,常備軍需要去邊關調換軍隊,無暇顧及城內的狀況,你們就帶著府中的下人去官府領命吧,親自為百姓做些事,也體會一下人間疾苦,省得讀萬卷書,一點事理也不明......” 顧宜寧沒興致聽那些懲罰,左右是姜家的家務事,她說一說也就罷了,姜家的人聽不聽得進去,跟她無關,只要母親聽進耳里了就行。 - 從太夫人院里出來后,徑直去了陸旌那里。 現(xiàn)在正是調轉各地兵將的時候,陸旌面前擺著一副邊防圖,他手中狼毫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上添兩筆墨色。 顧宜寧也趴在桌角用手指畫圈,看著漫長的邊境線,以及周圍虎視眈眈的一眾國家,頓覺頭疼。 北疆自古以來就是兵爭戰(zhàn)亂之地,從來不缺兵強馬壯的鄰國,他們總是時不時地偷襲一下,闖進關內搶些物資。 陣仗最大的那次,是西北兩方數(shù)十個大國小國一起聯(lián)合起來,入侵邊關,想要共同分割這片富饒的陸地。 所有敵軍的數(shù)量加起來,是整個上翎軍的五倍有余,烏泱泱的鐵騎仿佛能吞噬世間萬物。 在那場戰(zhàn)役中,雙方死傷無數(shù),也包括萬人敬仰的陸將軍。 群龍無首的上翎軍,前有敵兵抵抗,后無軍備支撐,在極度艱苦的境地下?lián)瘟巳齻€月后,邊線悉數(shù)潰敗,所有人護著當?shù)匕傩?,退居第二?zhàn)線。 然而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掌權者,散亂的力量凝聚不到一起。 各自收復各自的失地,各保各的臣民,意見相左,誰也不服誰,一時間形成了以歐陽、桂氏等幾方軍閥割據(jù)的混亂場面。 他們本就因軍需的事和朝廷有矛盾,且仗著天高皇帝遠,這種分裂的狀況一直持續(xù)了許多年,直到陸旌長成少年,從京城來到北疆后才徹底終結。 顧宜寧不清楚那些暴脾氣的將軍們是如何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只是看到瑜洲留下的殘破城墻時,心里有股沉重的悸動。 一瞬間就能感知當年人們在戰(zhàn)爭中所經歷的悲壯和絕望。 她撐著額角,視線一寸寸地在地圖上挪動。 一開始是在陸旌身側坐著的,坐著坐著就靠在了他肩上,隨后閉上眼睛,沉沉陷入夢境,徹底熟睡過去。 當所有的軟力和沁人心脾的馨香全都聚攏過來時,陸旌低頭,看了眼懷中令他心猿意馬的存在。 連睡覺也不安生,無時無刻不在掀弄著自己的心緒。 小姑娘枕著他的手臂,呼吸穩(wěn)勻,睡顏柔和,整個人沉溺在陽光中,眼睫處也拓下淡淡的陰影,發(fā)尾隨風輕舞,剮蹭在手背上,絲絲入骨。 這副全身心依賴他的模樣,讓近幾日沒來由的躁意全部消減了下去。 這段時間的顧宜寧,過于乖順溫馴。 以往每天都要跟他犟上一犟的小姑娘,現(xiàn)在讓干什么干什么,聽話極了。 像是牙尖嘴利的小動物,突然不咬人了一般,不太合常理。 陸旌還以為不經意間有哪處把她委屈到了。 等來等去,也沒等到她開口。 他俯下身,手臂穿過小姑娘的膝窩,將她抱進了屏風后的床榻上。 而后暗衛(wèi)跪了滿地,恭敬答話。 “殿下,王妃近來沒有遇到煩心事,過得很是恣意?!?/br> 陸旌沉默以對,看過來的視線極其壓迫,仿佛在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到王妃皺眉是在哪個片刻,心道,自家殿下是不是平日里被王妃冷慣了,以至于王妃稍微有點和顏悅色,殿下就受寵若驚,陣仗頗大地找他們問王妃受了什么刺激。 雖然以前也總這樣,顧五小姐每來王府一次,殿下能三天不沉臉色,根本沒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現(xiàn)在,顧五小姐都已經成了王妃,殿下毫不松懈也就罷了,甚至比先前更甚。 然而這話他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只好結結巴巴換另外一個話式開口,“王妃在渝州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一個依仗,自然是看殿下的眼色行事了。” 說完后抬頭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衣男人眼底壓著幾分輕淡的諷意。 他膝蓋骨一軟,立刻低下了頭。 陸旌收斂神色,眉骨跳了跳,他家姑娘在他這里猖狂的很,怎么任性怎么來,經常一兩句軟話就能讓他繳械投降,她最知道用什么樣的手段對付他,他的心緒隨她的勾挑而掠起波瀾,每次都不例外,在所有方式中,看他眼色簡直是最最次要的,全然不值一提。 小姑娘心高氣傲地很,根本看不起這種方式。 陸旌有時在想,不能太縱容她,在她面前自己的底線已經退無可退,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然而一到緊要關頭,就忍不住地依著她的話行事,數(shù)年來深入骨髓的慣性使然,再加上自己根本不禁她撩撥,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讓她得逞。 接下來的暗衛(wèi)察言觀色,實在找不出王妃的不悅之處,硬著頭皮把剛才發(fā)生在姜國公府的事全部描述了一遍,“王妃說完那些話后,姜家的公子小姐們臉都氣黑了,偏又說不出反駁的話,看樣子氣得不輕......” 原以為這不是主子想要聽的回答,沒成想對方的神色似乎有些了然。 陸旌聞言輕笑一聲,目光軟了些。 難怪今日破天荒地主動尋了過來,還是跟年少時無異,把人得罪完之后習慣性地來他身邊避風頭。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還會寸步不離地黏他幾日。 門外侍衛(wèi)突然出聲,“殿下,外面有人求見?!?/br> “傳。” 來人名喚聞越,表情略緊張,跨進門檻后直直跪了下來,“殿下,歐陽將軍和桂將軍等人正在來渝州的路上?!?/br> 陸旌語氣淡漠,“他們怎么來了?” “說是匯報軍情?!?/br> “吩咐下去,把任務換給別人?!?/br> 聞越一臉難為,“殿下,幾位將軍曾經都是名震一方的霸主,上翎軍內受人敬重的長輩,屬下資歷尚淺,在他們面前根本說不上話,更何況......” 更何況上翎軍和玄影衛(wèi)是兩個系統(tǒng)。 脾氣倔強的將軍們,除了殿下的話誰都不肯聽,這次為了來渝州一趟,專門搶了下屬的任務,披星戴月地偷摸著趕來,生怕半路被殿下派人遣返回去。 他們在上領軍內位高權重,來的時候只帶了較少的兵卒,且有意隱瞞蹤跡,渝州城內也是最近才打探出來的消息。 真是不怕被降罪。 第76章 經歷了一場洶涌的雪災后, 瑜洲城內的第二場雪下得十分溫柔。 這陣艷陽雪,為午后的閑暇時光添了份和煦的意境。 陸旌偏頭,看了眼抱著他手臂睡得香甜的顧宜寧。 如他所料, 小姑娘仿佛怕被姜家人尋仇似的,這幾日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桌子上都是些乏味復雜的軍機折湊, 她隨手翻兩頁后,許是怕打擾他,便拄著頭閑閑地看向窗外, 任由思緒亂飄,看著看著, 緩緩闔上眼眸,又是一陣淺眠。 陸旌輕手托住她的肩頸,欲圖把人抱到床上。 顧宜寧耳后肌膚嬌嫩, 被男人手掌上的薄繭磨了一下后,眼睫輕輕顫了顫,朦朦朧朧地抬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陸旌的下顎和喉結。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兩人姿態(tài)親密,呼吸交纏在一起, 曖昧至極, 她手指動了下, 自覺坐直身體。 陸旌看著她臉上突然漫起的一層赤色, 有些好笑地問,“做了什么夢?” 顧宜寧眨了眨眼,視線恢復清明,她總不能說, 自己醒來后被美色沖擊地有些緩不過來神,青天百日下,差點就要吻上去。 她生硬地挪開目光,心虛道:“沒做什么夢。” 陸旌也不逼問,只道:“若是閑來無事,可讓人陪你出去逛逛。” 顧宜寧愣了下,脫口而問:“你是在嫌我煩,要趕我走嗎?” “沒有,”陸旌看她的眼神仿佛多了些什么,理了理她耳邊的碎發(fā),語氣依舊溫和,“是怕你無聊?!?/br> “不無聊,”她說完后數(shù)了數(shù)那摞折子,數(shù)量跟睡之前相差無幾,眼眸稍彎:“殿下半個時辰只批了兩封,好慢?!?/br> 陸旌看著不斷擾亂他注意力的罪魁禍首,笑了笑,沒否認。 顧宜寧故意做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從他手中奪過墨筆,認真道:“你把處理這些事態(tài)的法子說給我聽,我來替你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