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她道:“我曾敬陛下是君子?!?/br> “可朕,行了小人之事?!彼惶裘?,捏住了她的下巴,細(xì)細(xì)的打量她額角的一點傷痕,繼而慢慢游弋到了玉白滑膩的脖頸,猛一伸手把她帶進(jìn)了懷里,溫?zé)岬暮粑捣鞯蕉?,“確然,是以,今日無論你說什么,朕亦不打算改?!?/br> 第28章 破釜沉舟 她跌在他胸口,只來得及握拳將自己與他隔開一線距離,下一瞬就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到身后,向前一拖,牢牢抵進(jìn)了懷里。 白綢貼著黃綢,兩層單衣的間隔,能感受到彼此肌膚的熱度。 她靠在他身上,未掙也未動,只是垂了眼,“我不愿意,陛下,您說過不強迫我?!?/br> 淡淡柔柔的聲音像是一片羽毛撫過心頭,叫人心神都為之寧靜下來?;实塾X得好笑,他因她下午幾句話鬧心了半晌,不惜搭上自個兒的名聲也要叫她不痛快,眼下卻僅憑她一句不能稱之為妥協(xié)的軟話,就叫他一腔怒火彌于無形,但覺將將所作所為都像是一場鬧劇。 被她牽得左右搖擺,這叫從來下了決定就不會動搖的他心里并不大痛快。慣會使以退為進(jìn)的技倆,他隨意似的撫了撫她的臉,低下頭在她頰邊印下一吻,“忘了你是因何而來?” 卻未等她回應(yīng)即握住了她的手,將那張團成了一團的灑金紙箋從中抽出,揚手扔在了地上,聲色涼薄,“愿或不愿,他的命握在你手里?!?/br> 那紙團咕嚕嚕滾了老遠(yuǎn),在條幾底下停下來,她身子一瞬微僵,繼而輕輕發(fā)笑,“君主不可有私好,這是您在百望祠說與我的。您縱不做君子,亦是天子,為君者,以私取賢尚為大忌,因私害賢,陛下,您不怕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么?” 他嗤笑,“不必你來教我為君之道?!钡晚谎郏瑓s放開了她,起身負(fù)手站在床前,“朕應(yīng)承你的話朕記著,你不愿意,立時就可出門,只不要奢望我會手下留情?!?/br> 她撐在榻上,緩緩抬眸看他,“我為他從了您,陛下,您心里痛快么?” “不為他,”他回眸瞥她,淡含譏誚,“你可曾有過一分跟著我的念頭?”他踱步走開,漫至紫檀雕花條桌前頭將那銅掐絲琺瑯熏爐的頂蓋接了,自盒中取出香箸把香片往旁撥了撥,復(fù)又合上,回過頭來。 熏香散了些,龍涎香的香味卻還濃郁,裊裊淡淡里只見得他模糊的面容,不經(jīng)心似的道:“殷陸離在你心里早非一日之寒,朕自知你一時半刻忘不得,既如此,由你念著他?!?/br> 他是一早就知她對殷陸離有念想的,胡夫人墓前她對著他盈盈垂淚,可憐又不舍,那是他從未想過會在她面上出現(xiàn)的神情。 那時他已暗中隨了殷陸離兩日,其品行氣度,確然令他欣賞。倒也動過成全她的念頭,只那一日攜她入百望,她僅僅跟在身邊他心里就從生愉悅,以致接到貢卷時,在手里翻了幾遭,卻從心里不愿意把她給出去。因扣下墨卷送了朱卷,不想千篇一律的筆跡里,她猶是挑出了這個人。 他是時只是一笑,合了案卷,竟也未有過多的想頭,只在那一刻打定了收著她的主意。 他們二人的淵源他沒心思去管,就如她在教坊里的數(shù)年他也不愿去查,只知幾時認(rèn)識了她就從幾時開始,她心里念著誰也好,過去有過什么也好,他自認(rèn)來遲一步,只徒日后慢慢的收過來。 前憂后顧,他親自替她鋪路,可不曾想她心里太過堅決,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不快,他不省得還能容忍她多久,積怒之下,適才推出了殷陸離,索性先叫她服服帖帖進(jìn)了宮,往后生兒育女,日日親近,不信她的心還定不下來。 他慢騰騰的點扣桌面,李明微心里卻早已幾回的翻江倒海,終是赤腳下了榻。 她穩(wěn)著腳步往外走,手卻微微發(fā)抖,行至帳前,猛地將那一層輕紗攥在了掌心,略略回頭,張了張嘴,卻未出聲。 他望過來,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想知道我如何處置他?”他拂了拂衣袖,漫步到了她身前,回眸瞥了眼炕幾上擺著的幾部書,淡聲道:“今次新修的書,殷陸離過檢了呈上來的,康平爺說過,不許為孔明列傳,朕在上頭瞧見了王志的《八聲甘州,讀諸葛武侯傳》?!?/br> 他抬手籠了她的肩頭,輕描淡寫說著最殘忍的話,“藐視龍威的重罪,朕不誅他九族,只誅他三族?!?/br> 他要用他來逼她,她瞧見那字條上殷陸離墨跡未干的字時心里就已明了,只是彼時那淋漓的墨跡令她膽戰(zhàn)心驚,殷陸離就在他身邊,她唯恐他一怒之下,立時就拿他開刀。 因才過來,由他鈍刀割rou似的逼迫,總望還有轉(zhuǎn)寰的余地。 而她心里已下了決斷,她勢必盡力為他爭取一分生機,卻絕不會因此受人脅迫。 欠他的,她先以一命來償,償不盡的,就此相欠吧。 她撩開了簾子往外走,一步一步都用足了力氣。 聲音卻輕飄飄的,“猶記康平朝興文字獄,人人自危而不敢言,先帝登基下詔,盡釋獄中文人,數(shù)千讀書人齊聚午門,叩謝皇恩。至陛下,平反牽連最廣的桐城冤獄,備受各地文人推崇。而今您卻因為一個我,反行其道。” “您身為天子,執(zhí)掌天下,本該用您無上的權(quán)利來造福您的子民,卻用它來迫害您的臣民。陛下,殺一個殷陸離無足輕重,可您此行,卻是此社稷之悲,萬民之悲?!?/br> 她長長吸了口氣,走過落地罩,眼神飄忽的看向了一旁門口凸起的墻棱,諷笑出聲,“深負(fù)君恩,我自己來償。陛下,您若是圣明天子,請您放了他。” 語畢,猛然朝前沖去。 “明微!”皇帝心里陡然一個激靈,意識到她要做什么,猛地一聲高喝,“不要犯傻!” 他掀簾從房里跑出來,耳邊已是乒里哐啷的一陣亂響,待繞過雕花罩,卻見她已倒在了門口,帶倒到了一旁的落地青花龍穿花紋撇口樽,碎片迸了一地,她就蜷縮在上頭,頭發(fā)散了一肩一背。 “傳太醫(yī)!”他心頭大震,一壁喚人一壁跑過去將她抱起,拂開散亂的頭發(fā)去看她的臉,卻不見她有傷,只眉目死死的擰成了一個疙瘩,鼻尖額角密密的沁出了一層汗珠,雙手緊緊的捂著小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蜷袖擦她臉上的汗,略微松了口氣,四下里查看她的傷勢,卻不知從哪里觸了一手的鮮紅,一下又焦灼起來,緊箍著她問怎么了。 她痛得咬牙切齒,猶一手來推他,只得擠出幾個字:“放開我……放我出宮……” **** 夜已經(jīng)深了,東配殿新上任的幾個翰林編修卻還在忙得如火如荼。 三月的天,普通時候夜里尚有些冷,今日卻有些悶,窗戶半開,一個個猶熱得滿頭大汗。 “恁怪的天……”不知誰耐不住抱怨了一句,揚手招呼窗邊坐著的一個穿石青蟒褂的人,“我說殷兄,窗戶再開大些——” 卻見眼睛盯著案卷,好似未聞一般。 “殷兄?”那人抬高聲音又喚了一句,見他猶無反應(yīng),才知是走了神,起身走到他身邊一戳他胳膊,“陸離兄,開窗?!?/br> 殷陸離瞧瞧他,適才后知后覺的應(yīng)了聲,抬手把半掩的窗子打開。 方才明亮的月色不知幾時已經(jīng)消失了,天色是一片化不開的濃稠,風(fēng)吹進(jìn)來,略有些陰冷。 “您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那人見他猶怔,索性在他旁邊坐了,執(zhí)壺倒了一杯水,邊飲邊去打量他手下一摞厚厚的書目,“您這還剩老多,趕明兒早前還要謄錄出來給萬歲爺過目,怎么倒發(fā)上愣了?” 殷陸離一瞧他,神色已回復(fù)到往日的沉穩(wěn),撫了撫額道,“一時看暈了眼?!?/br> 中間一個本在奮筆疾書,聽他們談話也忍不住停了手插嘴,“陸離兄不是還惦念滿福公公拿走的那張條子吧!隨手取了一張罷了,陛下是心正意直的人,您別有得沒得瞎琢磨?!?/br> 殷陸離一咳去拿筆桿子,握拳掩了唇道:“上了年紀(jì)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的精力?!?/br> 握筆在手里卻是一頓,復(fù)看過去,望他道:“方才你念得一段叩門題,可還記得后頭?聽之甚佳,念來醒醒神?!?/br> “記得記得,吳臣毅從百望祠回來,就抄了掛在書房,自個兒念了好幾天呢。我亦覺甚好,通篇背了下來……” 他一句一句的吟誦出來,殷陸離聽著,越聽面色越是深沉。至他念完,卻長長舒了口氣,“恐怕此人才華,不輸胡夫人?!?/br> 身旁人輕笑,只是道:“說胡夫人,她倒還有可能與夫人關(guān)系不淺?!?/br> 殷陸離看過去,頗有興味般道:“怎么說?” “恐怕她就是胡夫人的女兒,當(dāng)年名滿京師的李相獨女?!蹦侨说溃霸缦仍蹅兇y,這姑娘同皇上一起來百望祠,指不定是哪個得寵的妃子。不過細(xì)一想?yún)s不對,那姑娘當(dāng)日雖帶著幕籬,卻也看得出是姑娘打扮,卻不能是后宮中人。” 他歇了口氣,方繼續(xù)道:“那一日萬歲爺是與她兄妹相稱,二人一個化姓楊,一個化李,再加之前些日子聽說,胡夫人的女兒被敏妃請入了宮中教授三公主,咱們便猜,保不齊此一位李姑娘,就是彼一位李姑娘?!?/br> 殷陸離心里一沉再沉,終是沉到了底,他一早懷疑是她,眼下看來卻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心里頭輕嘆,只恨當(dāng)日由了她任性,沒有攔住問個清楚,而今卻連人也找尋不到。 心里藏事兒,總是止不住的要走神兒,他輕輕一咳,才要說什么掩飾,卻聽外頭一陣動靜,一溜人打著燈籠從園子里急行而過。 打頭的是滿福公公,人未到門去便先開了口:“開門!” 守門問也不問即應(yīng)個喳,飛快的開了門,他一壁匆匆過門,一壁吩咐,“速去請鑰匙把前頭宮門都打開,萬歲爺有命,傳太醫(yī)……” 后頭一句未完,人已經(jīng)出了門,殷陸離隱隱聽在耳里,只覺心里頭沒來由得一恍。 第29章 山雨欲來 太醫(yī)進(jìn)養(yǎng)心殿已有些時候了,宮門關(guān)著,前殿很快就沉寂得沒了動靜,華滋堂里猶燈火通明,不得消停。 值夜的宮人大都到了這里,廊子下頭臨時架起了爐子煎藥,一旁來來往往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一盆熱水送進(jìn)去,不多時就換出了一盆血水。 微微雜亂的人聲當(dāng)中,不時有壓抑的呻|吟聲傳出來,順著聲音尋過去,只見一架金漆點翠十二扇玻璃屏風(fēng)遮擋住了內(nèi)里,外頭是太醫(yī)院里夜里僅留的四個太醫(yī),圍成了一圈兒商量對策。一時太息,一時搖頭,面面相覷,卻不知如何是好。 里頭的人也不知是何身份,一跤滑了胎,來時皇上是火急火燎的,就坐在床邊陪著。幾個人一路趕來跑幾乎斷了氣,氣喘吁吁的挪騰進(jìn)門,他卻嫌慢,火氣大盛的震袖起身,就差拎著衣領(lǐng)將人提到床前了。 可先前,自打幾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稟了胎兒不保,那主子爺臉上的顏色就變了味兒。幾個人擔(dān)心了半晌的大為光火沒有,只僵著臉沉寂了半晌,眼神森冷的將幾人挨個打量了一圈兒。 “看著辦吧。”他這么吩咐了一句,轉(zhuǎn)身就跨出了門。 看著辦,要怎么辦?孩子流了要清宮,這藥是下輕下重?輕了不干凈,后頭不定有什么貽害,重了,這人萬一承不住,責(zé)任誰來擔(dān)? 可皇上說了,看著辦。 看來看去沒辦法,終究推了一個人出去尋陸滿福拿主意。 皇上在對面東屋,陸滿福和吳宗保幾個就守在正殿,一個個卻也都垮著肩膀,一臉頹喪的氣息。 胡太醫(yī)說明來意,陸滿福一瞧吳宗保,點頭,“您等著,我去回稟主子爺。” 他拖沓著往里頭在,也不過兩步路的距離,踏過門就瞧見了皇帝在寶座上,一動不動的坐著,像是一尊佛像。 “主子爺……”他試探著叫了句,小心的將太醫(yī)的意思說了一遍。 皇帝看過來,目色深沉的盯了他半晌,方啟口:“保住她的命?!?/br> 他應(yīng)著,一瞬便又聽他道:“過會子去把皇后叫來?!?/br> “奴才省得?!标憹M福哈了下腰,悄悄退出門去。 返身交代了太醫(yī),就看向了孫耀安兩個,“叫皇后主子……” 兩個人同時吸了口氣。 這孩子是怎么回事兒,吳宗保一路跟過來的,自是門兒清。孫耀安,這么一個人精,也沒有猜不透的道理。 叫皇后來,這是拿了給位份的主意了。 皇后是天將亮?xí)r到得養(yǎng)心殿,披著斗篷,只帶了一個貼身的宮女。是時華滋堂里將將消停了一些,太醫(yī)也還是留在里頭觀望,而廊子下頭的藥爐卻還沒來得及撤,進(jìn)了屋里頭,亦一股子上未彌散的藥味。 她往西廂里頭瞥了眼,也未說什么,解下斗篷遞了出去。 里頭穿的也簡潔,絳紫妝花緞鑲玄青邊大挽袖旗袍,銀鈿子頭,東珠耳墜,端莊大方,略整一整衣裳,穩(wěn)穩(wěn)踩著花盆底進(jìn)了門。 皇帝這會兒在南炕上靠著,合著眼睛,卻不知睡與沒睡。 她放輕了步子,四下環(huán)顧,支使人拿被子過來。 那廂他便睜開了眼,卻不像剛睡醒的樣子,只目中隱隱帶了幾分頹色,指了指對面叫她坐下。卻沒說什么話,只將眼前的茶盞推到了她面前。 皇后待別個嚴(yán)苛,待他卻從來恭順,他沒說,她也沒立時就問,只默默吃了半盞茶,方道:“您是怎么了?” 他半晌未語,許久,朝對面揚了揚下巴:“你去瞧瞧她吧?!?/br> 皇后略略怔了一下,隨后應(yīng)了聲是,起身往對面去了。 太醫(yī)零零落落的下跪行禮,她停下來問了幾句,驚了一下也沒太吃驚,朝前饒過了屏風(fēng)。 往里走,藥味更趨濃郁,更夾雜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屋里卻還整齊,看得出已經(jīng)收拾過,床前鋪設(shè)的卷草萬字雙重邊如意云紋綴桂花的宮毯被揭了起來,就地擺了痰盂,墨綠色蜀錦鳳穿牡丹繡的帷帳往兩邊掛著,兩個宮女分別守在兩側(cè),聽到腳步聲即望過來。 方要行禮,她便抬手一壓,二人識趣道個萬福退到了一旁。 床上的人平躺著,臉卻朝里歪著,胳膊搭被子上,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纖白腕子,那手上卻緊緊的攥著大紅被面,一壁顫一壁用力,直捏的手背鐵青,筋脈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