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羅如望一驚,喚了句皇上。 他呼了口氣,復(fù)坐回去,罷了,由他最后一遭,滿樓的奴才,諒他也翻不出天來。 那一下正是襄郡王按下了顫動的琴弦。 他不是知音人,卻聽出來了她不叫他管她的意思。 李明微停了手。 “你落在別苑一樣?xùn)|西,我想起來了,特來還你。”他從身上解了荷包,遞出一塊玉佩給她,李明微怔了片刻,伸手接過來,卻訝然的發(fā)現(xiàn)那玉佩底頭藏了個銅錢大小的物件。 她一驚,不動聲色的收在了手里,福身朝他道謝。 “皇上待你好,你要惜福?!彼弁^來,面上帶著淡淡的調(diào)笑,每一句話卻都別有意味,“二十歲的姑娘了,時候不等人,莫瞻前顧后。哦,上回你說喜歡的花茶,下頭又進了一些過來,我回頭叫人送過來,皇上不待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宮里沒有,你自己留著慢慢泡茶喝?!?/br> 他定定看著她,既而目光輕輕一瞬,瞥向了朗吟樓的方向。 時候不等人,瞻前顧后,泡茶…… 她心里驀地一跳,電光火石間腦中一閃,頓時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要她……要她…… 他怎么敢! 正對門口,外頭就站著吳宗保,她不敢有什么表情,但見他又深深望過來一眼,薄唇輕啟,卻無聲音。 他是在說,信我,找機會,不要怕。 第27章 針鋒相對(捉蟲) 信我,找機會,不要怕……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回想,她心頭只是一片一片的惘然。 自來是這樣,上輩子形容枯槁之時只剩下他,這輩子水深火熱,亦只有他。 是非對錯,她從未有為所做之事后悔的時候,可他這幾句話,卻陡然叫她生出一種追悔莫及之感。 她不該任由那些事情發(fā)生,不該憑著一腔可笑的孤傲,予取予奪。 指尖按在琴弦上緩緩拂過,她微微斂了眼眸,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呵,全不如當(dāng)初死在教坊里來得干凈。 她淡淡譏誚,天意弄人,偏偏又要她在那樣一個支離破碎的時候重新來過,偏偏,她又奢望安穩(wěn)的活下去,奢望,那孩子留在身邊。 袖子里的東西像是一團火,灼燒的肌膚guntang,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已經(jīng)開始動搖。 跟著他,讓這孩子的身世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放下自尊,放下驕傲,去討好他,去獲得他的寵愛,趁這大好年華,在后宮里取得一席之地。有朝一日恩寵不再,就守著孩子,安然渡過余生…… 撫著琴弦的手驟然一緊,改節(jié)易志,她容不得這樣的自己,容不得…… 燭光輕輕跳動,白地串枝勾蓮栽絨地毯上鋪下了一道淡淡的黑影,一雙青緞薄底尖頭靴緩緩踏入了眼簾。 她輕輕握了下雙手,抬眼看向他,隨即起了身。 這微妙的轉(zhuǎn)變,皇帝看在眼里,但將她細細的打量了一番,落目在那微紅的眼眶上:“哭過?” 她嗯了聲,垂眸挪開了視線。 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的貼上了肩膀,將她虛虛攏在懷里,低了頭問:“怎么了?” 她身子在他懷里微微僵硬,卻不曾動,片刻啟唇:“有一首曲子,彈給您聽可好?” 他未語,擁著她走向窗口,推開了菱花格窗,但見墨藍的天空中一碧如洗,東南方懸著皎皎一彎下弦月,月光籠下來,窗下竹影森森,窗前卻一片波光粼粼。風(fēng)吹影動,颯颯有聲。 “你進宮那一日,朕聽過你的曲子?!边^了許久他方開口,眉眼微彎,“若是以曲明志,倒不必了?!?/br> 她心里譏誚,她要說什么,他一眼就可看穿,那么再做這戲,又有什么意義? 她堅決的脫開了他的鉗制,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那日……彈了《平沙落雁》,今日,欲撫《廣陵散》?!?/br> “荊軻刺秦,嵇公絕響……”他輕輕點頭,“你是要告訴我,寧死不從?” 她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非寧死不從,非死不可爾?!?/br> “好,好一個非死不可。朕甚為好奇,襄王與你說了什么,叫你轉(zhuǎn)眼之間就變了模樣?!?/br> 她心中陡然一個激靈,抬眼望去,但見他面上帶著笑,那笑卻猶如覆著一層冰霜,不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 “王爺告訴我要惜福?!彼龘P著下巴與他對視,目光如炬,“我與皇上之間的事情,與旁人無關(guān)。您惱恨我冒犯,令我立時就死我亦無怨,可您要牽扯旁人,只會令人,瞧之不起?!?/br> 瞧之不起,她是頭一個敢說這話的人。 皇帝久未動過這樣大的肝火了,怒意突突的涌上心口,他鐵青著臉,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只差一點,令她自戧的旨意就已出口,幸而吳宗保在外小心喚了句主子爺,提醒:“該回宮了。” “再不回宮,宮門就要下匙了?!彼⌒闹值懒艘痪?。 皇帝緊繃的面色微微緩和了些,一抬手卻將她拉至了身邊,手上足足用了十分力,握得她手腕生疼。 她心里但憑著一腔孤勇,但由他扯得趔趄,一路上了轎攆亦高昂著頭顱,不畏不懼。 再看一眼都想掐死她。 他忍著怒意不去看她,一進宮即將人甩在了院子里,大步往后頭走去。 陸滿福與吳宗保對視一眼,一個忙忙跟上,一個留了下來。 吳宗保沒說什么,但將人送回了西圍房,自在外頭守了許久,卻見陸滿福慌慌張張的跑過來,一臉難色,“萬歲爺有命,召李氏……”他吞了吞口水,方繼續(xù)說下去,“已傳了敬事房,只怕即刻就到……” “即刻就到……”吳宗保陡然給這話嚇了一個激靈,旋即重重一拍大腿,指著他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這關(guān)頭,這關(guān)頭召她,豈不是要鬧個你死我活。你……你怎么不勸著些啊!” “我勸了,可主子爺那脾氣……”陸滿福皺眉,“您又不是不知道。卻想想現(xiàn)下怎么辦吧……” 怎么辦怎么辦,他重重吐了口氣,但急得熱鍋上螞蟻似的,在廊廡下頭團團打轉(zhuǎn)。 眼瞧著前頭隱隱傳來動靜,轉(zhuǎn)身便拍上了房門,“李姑娘……” 嘉卉從里頭把門打開,李明微就端端坐在桌前,明明纖瘦細弱的身軀,凜凜然卻如山如石。 她看過來,目光仿佛一根根尖銳的冰凌,冷而堅硬 。 “我死也不去?!?/br> 一句話,擲地有聲。 “李姑娘……”吳宗保一提袍子,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道:“求姑娘可憐可憐咱們,您鬧這么一場,咱們都別想活了?!?/br> 她沒再說話,直至敬事房抬了軟轎過來,一言不發(fā)的上了轎。 “干爹……”陸滿福將吳宗保扶起來,一顆心只覺虛虛的懸在嗓子眼兒,“她是……” “跟著,快跟著……”吳宗保擺了擺手,自先跑了上去。 敬事房總管孫耀安跟在后頭,一臉稀奇的打量過來,“怎么了?我說大總管,急成這副模樣?!?/br> “別擱那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吳宗保心急,一個眼刀就飛了過去,沒好氣的道:“叫底下人盯緊點兒,我可告訴你,今兒這姑奶奶不好伺候,一個不好,你我都得掉腦袋!” 西圍房到燕禧堂沒幾步路,李明微自下轎進門,后頭跟進十?dāng)?shù)宮女婆子。 門關(guān)了,里頭沒有動靜,三個人各懷心事的站在門口,陡然卻聽一陣哄亂,驀地抬起頭來。 吱嘎一聲響,教引嬤嬤一臉菜色的開了門,面上驚魂甫定,“孫公公……” “怎么了?”吳宗保先行問了出來。 “才那姑娘要撞柱,被咱們拽住了,只是……額角還是擦破了點皮,不嚴重,洇了點血,已經(jīng)止住了……” “你……”孫耀安倒吸一口氣,重重一甩袖子,冷聲便斥,“說了叫你們留心盯著,你們是怎么辦事的!” 他拍著兩手,一時急得走來走去,“這臉上帶出彩了,皇上瞧見怎么辦?你說,怎么辦?” 趙嬤嬤望他一眼,期期艾艾又道:“這會子還在地上坐著,誰都不讓碰。咱們不敢動,怕再出什么變故?!?/br> “她……”孫耀安一時噎住,拿眼覷向吳宗保,老家伙面色竟鎮(zhèn)定下來,回頭去尋陸滿福,“呈皇上去吧?!?/br> “干爹?”陸滿福一遲登,恍以為是聽差了。 “去吧?!眳亲诒[擺手。 陸滿福猶疑著去了,不多時就跑了回來。 “如何?”兩個人四只眼睛一臉關(guān)切的看著他,但見他手里拿了巴掌大的一張字條,他呼了口氣,揚了揚手,“萬歲爺叫送給她看?!?/br> 吳宗保接過去,徑直給了趙嬤嬤,叫她拿進去。 趙嬤嬤雙手捧了,匆匆進門,片刻的功夫又跑出來,回稟:“起來了,只是不準(zhǔn)咱們服侍?!?/br> “由著她由著她!”孫耀安長呼一口氣,一擺手打發(fā)了她,轉(zhuǎn)眼兒去瞧吳宗保,“這誰家的祖宗,比皇后娘娘還能伺候!” “帝后同尊,皇后是皇后,位至皇貴妃都沒得比,”陸滿福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您慎言?!?/br> 孫耀安抿唇?jīng)]再說話。 三人在門口站了半晌,方見趙嬤嬤又推門出來,面色為難的道:“要衣裳?!?/br> 宮里頭的規(guī)矩,自來侍寢的妃嬪不著寸縷,拿大紅錦被一裹,擱到龍床上等著御幸。別說衣裳了,絲線都不能帶半根兒。 三人面面相覷。 到底吳宗保大手一揮下了決斷,“拿套中衣過去,出了事兒,我擔(dān)著?!?/br> 幾人長噓一口氣,叫來背宮太監(jiān),到底順順利利的把人扛到了又日新。 寢殿里燃著龍涎香,裊裊甜膩的味道。 她脫開棉被坐起身來,雪白的中衣貼在身上,有著單薄伶仃又堅毅不屈的味道。 紅燭淚盡,宮女進來換蠟燭,被她嚇了一跳,忙低了頭退出去,正遇皇帝緩緩踏進門來。 繞過落地花罩即看見她,偌大的一張床,緞青的帷帳往兩側(cè)勾起,她坐在上頭,定定的望過來,倒有幾分兩軍對壘嚴陣以待的味道。 他心里著惱誰給她穿了衣裳,若是一|絲|不|掛,她可還有這一分氣魄。 他緩緩走近。 宮人放下了輕紗帳,層層疊疊罩下一個密閉的空間。 她仍然望著他,不閃不退。眼睛里內(nèi)容豐富,又仿佛什么都沒有。 “你想說什么?”他不疾不徐的在床邊坐了下來,眼望著她,亦是不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