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一個人的時候會感到恐懼不安嗎?”姜妙戈換了個問題。 玄燼仍垂著睫毛,仿佛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 姜妙戈并不氣餒,換了第三個問題,“若是有人向哥哥求助,哥哥會感到不耐煩嗎?” 玄燼明白,若是自己不開口,女孩會一直問下去。 他終于抬眸,淡淡看了女孩一眼,道:“你問這些是要做什么?” 姜妙戈笑道:“想了解一下哥哥的內(nèi)心世界呀?!?/br> 玄燼目光疏淡,啟唇時似乎欲笑,說出來的話卻極為無情,“為什么要來了解我的內(nèi)心世界呢?” 他的內(nèi)心,與這世上任何人都無關聯(lián)。 姜妙戈一噎。 她端詳著少年面上神色,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口中笑道:“我與哥哥相認日短,分隔日久,想要了解哥哥,也是人之常情嘛?!?/br> “人之常情嗎?”玄燼咀嚼著這個詞。 實在抱歉,他早已忘卻了什么叫人之常情。 姜妙戈揚起笑臉,道:“哥哥現(xiàn)在愿意回答了嗎?” 玄燼輕聲道:“通天高墻未破,我的心神都在這上面,實在無心作答?!彼冻鲆粋€誠摯而又歉意的笑容,叫人不忍苛責。 姜妙戈也不是吃素的,婊里婊氣的笑道:“可若是不能了解哥哥,我也無心思慮通天高墻之事呢?!?/br> 這就成了僵局。 玄燼的訴求是先破通天高墻,而姜妙戈的訴求是先感化他。 靜了一瞬,玄燼垂首又啜飲了一口清茶,再抬眸時仿佛方才一場機鋒不曾發(fā)生過,輕聲道:“小妙戈想問什么?” 他的猜忌與不悅,都隱藏在微微上翹的唇邊。 除他之外,再無人知曉。 第23章 鏡中的少年,站在女孩身…… 姜妙戈便把方才的三個問題,又復述了一遍。 玄燼態(tài)度倒是配合,一一回答。 “哥哥面對陌生人會感到緊張嗎?” “不會?!?/br> “哥哥一個人的時候會感到驚懼不安嗎?” “不會?!?/br> “若是有人向哥哥求助,哥哥會覺得不耐煩嗎?” 面對第三個問題,玄燼稍微沉吟了片刻,大約是再答出一個“不會”來,有敷衍之嫌,因此想了一想,道:“不曾遇到過?!?/br> “不曾遇到過?”姜妙戈一愣,道:“沒有人向哥哥求助過?” 這四年來的,的確不曾有過。 姜妙戈也明白過來,笑道:“那若是我求哥哥幫忙呢?哥哥會不耐煩嗎?” 玄燼手指在溫熱滑膩的茶杯外沿撫了一撫,似乎是設想了一番,然后答道:“不會。” 姜妙戈摸著下巴思索起來,從答題狀況來看,魔尊化身的精神狀況似乎也沒有想象中危險啊。 姜妙戈又問道:“哥哥有時候會有傷害自己的沖動嗎?” 這算是什么問題? 玄燼微微蹙眉,仍是配合答道:“不會。” 姜妙戈探身向前,盯著他看,緊追著又問道:“那會不會有傷害別人的沖動呢?” 玄燼垂眸,又啜飲了一口茶水,不答反問,道:“在小妙戈看來,我是這樣的人嗎?”語氣中,竟然有幾分自傷之感了。 姜妙戈無奈撓頭,道:“是我說錯話,哥哥別往心里去。” 魔尊化身若真是個十惡不赦、橫行霸道的主兒,她滿可以憑借武力把人給打服了。 但魔尊化身,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個又漂亮又病弱的矜貴少年?。?/br> 她現(xiàn)在說話語氣重了,都要覺得不忍心了。 明知道是一肚子壞水的小貓咪,仍是會被它眨眼的樣子迷惑。 姜妙戈有些泄氣得吹了口氣,噴得自己額前的碎發(fā)一飄一蕩。 玄燼看在眼中,以女孩的一舉一動來看,怎么都不像是被宋元澈親手調(diào)|教了四年的花樓中人。 他不動聲色,同時對她保持了十足的耐心。 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通天高墻上,他今日親見的那一處孔洞。 自這通天高墻現(xiàn)世以來,四年時間里,雍國皇帝雍池召集了無數(shù)奇人異士、嘗試過了千百種稀奇古怪的辦法,火燒斧砍,都算是尋常的——如此興師動眾之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用任何方法在這通天高墻上留下一絲痕跡。 而眼前這個女孩,昨天第一次見通天高墻,半夜偷偷潛出,不知做了什么。 等到次晨他趕到的時候,那通天高墻上已經(jīng)有了洞穿的痕跡,就在昨日他們同去的地方。 這姜妙戈既然有能力在通天高墻上“鑿”出這樣一個小孔洞來,自然也有能力“鑿”出一個足以通行兵馬的大孔洞。 就因為這個,玄燼此時對姜妙戈有著無窮的耐心。 他不會再表露自己對逾越高墻的迫切,那只會讓他受制于人。 玄燼握著手中那一盞已經(jīng)逐漸放涼的清茶,抬眸望向女孩,聲音里多了幾分溫度,“小妙戈還有別的問題嗎?” 姜妙戈原本在苦惱得吹頭發(fā),聞言微微一愣,問道:“什么別的問題?” 玄燼悠悠道:“你說與我相認日短,所以想要多加了解。若是想了解我,只憑方才那幾個問題可不夠。小妙戈還有什么好奇的,不妨一并問來。” 如果說他從過去跌宕的生活中學到了什么,那就是在與人交談時,回答問題的人未必會給出真正的答案,但提出問題的人卻往往會暴露他們的真實意圖。 姜妙戈用手指梳理著被自己吹亂的頭發(fā),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還扮演著“剛尋回親哥哥”的meimei角色,側(cè)身避開玄燼的視線,走到梳妝鏡前,一面梳理著長發(fā),一面思索著——若她果真是歷盡艱險才找到廢帝的十三歲小姑娘,那么見到哥哥之后,她最想問的應該是什么。而這些問題,又能怎樣佐助她完成任務。 玉梳梳理著發(fā)絲,分不清哪一個更滑。 姜妙戈原本在垂眸思索,不經(jīng)意一抬眼,竟與玄燼在鏡中對視了。 玄燼大約沒想到她會忽然抬眼,此時從背后望著她的目光定定的、透著寒意。 一瞬間,姜妙戈忽然又想到了在現(xiàn)代養(yǎng)過的小貓咪。 只不過不是露出肚皮撒嬌的小貓咪,也不是軟軟叫著要魚干的小貓咪,而是與她玩耍時、偶爾進入狩獵狀態(tài)的貓。 進入狩獵狀態(tài)的貓,圓睜了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就是這樣定定的鎖在獵物上,無聲無息緩慢接近,當它扭動屁股的時候,就是蓄力準備一躍而起的獵殺時刻。 那一刻,就算是巴掌大的小貓咪,也會讓你想起它與山中之王,本是一家。 不知道玄燼怎樣的舉動,就等同于貓咪狩獵時的“扭屁股”,她也好早做準備。 姜妙戈想到這里,腦海中不受控制得浮現(xiàn)出少年趴在地上,像貓一樣扭動腰肢、屁股隨之而動的場景,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倒在梳妝臺前。 玄燼不防備她忽然抬頭,撞見了自己不加掩飾的目光,正有些警惕,見她兀自笑倒,更覺不安,探究得望著她,低聲問道:“何事發(fā)笑?” 姜妙戈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不敢再看他,怕一看就笑得停不住,口中道:“我想起開心的事情……” 玄燼見她笑得前仰后合,從最初的警惕不安,漸漸有些感嘆。 在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歡笑。 十四歲之前,他是玄國的皇太子,一舉一動要合乎禮儀。來到他身前的人,連呼吸聲都不敢粗放,生怕沖撞了他。 而十四歲之后,他淪為階下囚,所見之人,或鄙夷、或輕蔑、或仇恨、或貪欲,縱然笑的時候,也是諷笑、嘲笑、陰笑乃至于志得意滿的大笑。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暢快歡笑,口中道只因為想起開心的事情。 一時間,不知內(nèi)情的玄燼竟有些好奇,她想起的究竟是怎樣的開心事。 心隨意動,玄燼動用靈力,探聽姜妙戈的心聲。 姜妙戈方才的遐想尾聲還未褪去,腦海中紅光閃起,她沉浸在笑意中并沒有遮掩。 于是玄燼就聽到女孩感嘆道:“哥哥真的好像小貓咪啊?!?/br> 以及以這句話為中心思想的無數(shù)句感嘆。 玄燼蹙眉,不堪吵鬧,掐斷了她的心聲。 他像貓? 玄燼抬眸,看向自己在妝鏡中的模樣。 鏡中的少年,站在女孩身后,明明青春正好,卻雙目幽深晦暗,像是藏了萬古的秘密、隱了千載的仇恨。 女孩說他像貓——哪里像?他看不出。 姜妙戈止住笑意,回身望著少年,嘆了一聲,道:“哥哥生得這樣美,很應該多笑一笑?!彼值溃骸案绺缡裁磿r候笑一笑,想來通天高墻也會為之傾倒?!?/br> 玄燼清楚女孩又在說笑,但是她的話語中隱含了某種信息。 他暫時還不能破譯,只記在心中。 姜妙戈走上前來,問道:“這四年來,我明知哥哥就在城中,卻被困在紅粉樓中,難以去見你。直到日前瀲滟河上,我才尋了機會,與哥哥相認。” 玄燼安靜看她。 姜妙戈望著他,目光誠摯,柔聲道:“這四年來,我想過許多種與哥哥相認的場面,也想過許多種相認后與哥哥一起的生活??墒钱斘艺娴囊姷搅烁绺纾娴呐c你相認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問題都不重要。我只想問一句……” 玄燼迎著她的目光——女孩目光鎖定他的眼睛太久,像是撒謊的人在確認是否已經(jīng)取信于對方。 他捻起腰上所系的環(huán)佩,握在手中細細摩挲著,借玉器的涼意緩和心中躁意,輕輕挑眉,表示自己靜候下文。 “哥哥……”姜妙戈的聲音放輕了,在夏風中顯得格外溫柔,“你現(xiàn)下快活嗎?” 這不是玄燼預料中的問題。 她從一千個、一萬個問題中,選了一個最叫人摸不著頭腦的。 因為略有些出乎意料,玄燼又蹙了蹙眉,不答反問,淡笑道:“這算是什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