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失敗
顧銘把兩只紙鶴丟在枕邊,自己則斜躺下來,懶得脫鞋,便把兩只腳都懸在床外邊。 不知何時起,他只要一躺在床上,就習(xí)慣性地把頭側(cè)向壁頭的方向。壁頭是白的,粉刷質(zhì)量很好,哪怕把額頭貼上去也不會沾染到白灰。 一般來說,老房子的四壁都會蒙塵,原本白得明亮的墻壁會變成晦澀的灰色,很不好看。 但宿舍的四壁都很干凈,仿佛一張干滑的白紙,不管往上邊潑灑多少灰塵,它也不會變色。 純粹的白,白得清澈,白得明亮,也白得迷離。 顧銘發(fā)現(xiàn),若長時間盯著白色的墻,復(fù)雜的心情會稍稍平復(fù)一些。那感覺很玄妙,像是看著看著走神發(fā)呆了,但思緒又明顯未曾斷絕,甚至能回想起近幾分鐘內(nèi)的呼吸頻率。 在那種玄妙的、宛如空白的狀態(tài)里,似乎許多問題都變得簡單明了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白分明,對錯分明。對的就加以保持,錯的就堅決改正。 在遙遠(yuǎn)的古代便有“面壁思過”的說法,大概意思是叫一些犯了錯的人去山崖上的某個簡陋的房間里,面對著空白的墻壁思考反省自己的錯誤。 顧銘覺得,古人的智慧的確偉大,在文明相當(dāng)落后的時代,他們提出的諸如“面壁思過”等簡單的糾錯辦法,卻能起到非常不錯的效果——至少比當(dāng)代一些老師或家長熱衷的“棍棒教育”要實(shí)用得多。 顧銘盯著墻壁看的同時,眼角余光也能看到安靜躺在枕邊的兩只紙鶴。一紅一黃,紅的是卿歡的,黃的是自己的。 顧銘從來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別人對他好,他很少不領(lǐng)情。雖然他不信神佛,知道這兩只紙鶴并不能給予他和卿歡實(shí)際意義上的幫助,他卻非常重視它們。 至少他會好好保存黃色紙鶴,并親手將紅色紙鶴送給卿歡。不會把它們當(dāng)廢紙一樣揉成一團(tuán)丟垃圾桶里。 不得不說,純白的墻壁有了鮮艷的紙鶴做點(diǎn)綴,變得不那么枯燥了。 顧銘的視線也為之迷離起來,靜看久了,仿佛兩只紙鶴都飛進(jìn)了墻壁里的純白世界,美妙的顏色給墻壁增添了幾分生機(jī)。 目眩神迷,看朱成碧。 不知不覺間,夕陽在山,暮色將至。 這時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顧銘卻沒感覺到餓。最近一段時間里,他吃得很少,基本上一天只吃一到兩頓,每次都吃得非常簡單。他的肚子從未對他提出過抗議。仿佛它也患了相思之苦,胃被風(fēng)雪的哭、風(fēng)雪的笑填滿,已經(jīng)不能裝下其他食物了。 顧銘就這般靜躺著,他覺得很舒服,有種思想飛揚(yáng)的美妙感覺。 當(dāng)暮色完全降下,窗外不再有光線照來,整個寢室都變黑了。 墻壁變黑了,兩只紙鶴也都變黑了。 顧銘不喜歡黑暗中睜著眼的感覺——既然伸手不見五指,又何必睜眼? 他沒起床開燈,竟保持這隨意的睡姿閉上了雙眼。 他再醒來時,視界里依舊是一片黑暗,耳邊有輕快的歌聲響起—— “血染江山的畫 “怎敵你眉間一滴朱砂 “負(fù)了天下也罷 “始終不過一場繁華 “碧血染就桃花 “只想再見你淚如雨下……” 半年前,顧銘把手機(jī)鈴聲設(shè)置成了《傾盡天下》的副歌。他每次聽到這幾句歌詞,心里便會升起nongnong的憂郁。 ——既然它讓他憂郁,他為何還要設(shè)置它為手機(jī)鈴聲? 他想過這個問題,卻想不出準(zhǔn)確答案。于是,他索性把“這首歌好聽”當(dāng)作了理由。 他看來電顯示的同時也看了一下手機(jī)時間?,F(xiàn)在是晚上八點(diǎn)過,來電顯示是卿歡。 顧銘微微皺眉,因為他自己清楚,他是自然蘇醒,而非被手機(jī)鈴聲驚醒。 他睡覺時至少七點(diǎn)過,也就是說,他只睡了不到一小時。 正常情況下,他只有淺睡才會睡這么短時間,而他淺睡時,大多時候會遇到“魘”。 但這次沒有,他睡得很舒服,身體和大腦都得到了良好的休息,起來時也覺得神清氣爽。 ——興許是我最近沒有煩惱,方才得以安睡吧。 顧銘如此想著,安靜點(diǎn)擊接聽鍵—— 卿歡:“顧銘,你現(xiàn)在在哪里?” 顧銘:“我在寢室。你那邊有什么事嗎?” 卿歡:“遇到一件麻煩事,電話里有些說不清楚。要不你出來找我,我們當(dāng)面聊。” 顧銘:“你在哪里?” 卿歡:“在廣場這邊?!?/br> 顧銘:“你一個人?” 卿歡:“還有傲子?!?/br> 顧銘:“好的,你等我,我現(xiàn)在就出門?!?/br> 顧銘掛了電話,起身開燈,把枕頭邊的紅色紙鶴抓起來放兜里,又去洗臺洗一把冷水臉,大步出了門。 今天放假,晚間的學(xué)校尤為安靜,顧銘一路走過,不見人聲。 時令至小雪節(jié)氣,冷風(fēng)總是不停歇地呼嘯,吹動路邊的行道樹,也卷起地上的垃圾或塵土。 這一晚沒有星沒有月,哪怕是走在明亮的路燈下,視線依舊混亂,看不清三米外的景物。 如此陰森的環(huán)境里,顧銘卻有種恍惚熟悉的感覺。 他想到了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廢棄的學(xué)校里,他和韓貞便躲在骯臟的教室里瑟瑟發(fā)抖。 ——不知她現(xiàn)在過得怎樣。 顧銘如此想著,心里又浮出一抹酸澀。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不是個東西,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對不起好多女孩了。 顧銘走著,快出校門時,手機(jī)鈴聲再度響起。 他以為是卿歡打電話來催自己,便沒上心,往前走了好一段才摸出手機(jī)。 他看到來電顯示的一瞬間,整張臉僵住了。 因為來電的人是蘇沁——他最對不起的一個女孩子蘇沁!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平靜,接著接通電話。 “顧銘,無心打擾,如果你不方便接我電話,那我掛了?!?/br> 電話另一頭傳來熟悉而冷漠的聲線,獨(dú)屬于蘇沁那柔軟動聽的聲線。 顧銘忙說:“別急。我這里很方便,你想說什么都行?!?/br> 蘇沁:“如果你不忙,那為什么要等這么久才接電話?是你本就不想接我的電話?還是在考慮要不要接我的電話?” 顧銘:“這個問題我解釋不清楚??傊?,我很樂意接你的電話。如果你開心的話,每天給我打十個八個電話,我也接得眉開眼笑的,不會有半點(diǎn)不耐?!?/br> 蘇沁:“可惜我只打這一個電話給你?!?/br> 顧銘:“那你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給我?” 蘇沁:“顧銘,謝謝你?!?/br> 顧銘:“謝我什么?” 蘇沁:“謝謝你告訴我陳小帥在跟蹤我,不然他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br> 顧銘:“你打電話給我,僅僅是為了說一聲謝?” 蘇沁:“是的?!?/br> 顧銘:“沒有別的話了?” 蘇沁:“你想聽什么話?” 顧銘:“你說什么話都行,不過我最想聽的還是你罵我的話?!?/br> 蘇沁:“只要我罵過你了,你心里就好受一些?” 顧銘:“或許吧?!?/br> 蘇沁:“那我只能對你說一聲抱歉了。你心里好不好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心里不好受。要罵的話,也應(yīng)該是你罵我,而非我罵你?!?/br> 一陣沉默。 蘇沁:“你就沒有半句想罵我的話嗎?” 顧銘:“沒有?!?/br> 蘇沁:“那好吧?!?/br> 這三個字說完,電話里傳出“嘟嘟”聲,顧銘的話再也傳遞不過去了。 顧銘的手僵在耳邊,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蠢,蠢到無可救藥的那種蠢。 ——沒有罵她的話,就不能說關(guān)心她的話嗎?在電話未掛斷之前,不管她心里怎樣想,只要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把自己的心思傳遞給她,便不至于“無疾而終”,多少能算個“好聚好散”吧。 顧銘喉嚨滾動,好想對著天大吼,吼“蘇沁,對不起”,吼“蘇沁,祝你幸福”。 他沒吼,因為他知道就算吼出來了,蘇沁也聽不到,反倒被路上的行人視作神經(jīng)病。 顧銘打了車,直奔廣場。 他下車時,手機(jī)竟再度響起,來電的還是蘇沁。 顧銘頹然的心緒陡然振奮,他連忙點(diǎn)擊接聽鍵,卻聽到蘇沁說:“我還是想罵你一句!” 顧銘:“你盡管罵?!?/br> 蘇沁:“顧銘!你就是個混蛋!你害我天天睡不好,仿佛被鬼纏了身!” 顧銘的心神一顫,想到一個可能,忙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淺睡,睡夢中也經(jīng)常遇到非??膳碌氖虑?。仿佛很長很長的一個噩夢,醒來時現(xiàn)實(shí)時間只過了十幾分鐘?” 蘇沁:“你怎么知道的?” 顧銘苦笑一聲,說:“我當(dāng)然知道,幾年前我就已經(jīng)噩夢纏身?!?/br> 蘇沁:“所以是你傳染給我的?” 顧銘:“我想,這就算是病,應(yīng)該也不具備傳染性吧?!?/br> 蘇沁:“那你有什么辦法對付它嗎?” 顧銘:“你做噩夢時,在夢中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夢?” 蘇沁:“知道是知道,但是我動不了,仿佛身體被釘子定死了,根本沒辦法喚醒自己?!?/br> 顧銘:“咬舌頭就好了?!?/br> 蘇沁:“這樣也行?” 顧銘:“那是魘。遇到魘時,全身上下都充斥無窮無盡的恐懼,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無數(shù)惡心的東西吞噬,卻動彈不得。奇怪的是,嘴巴能動,牙齒能動,便能咬舌頭。咬到舌頭就會感覺痛,疼痛會喚醒自己?!?/br> 蘇沁:“呃……顧銘,謝謝你?!?/br> 顧銘:“你不是來罵我的嗎?” 蘇沁:“我罵完了。” 顧銘還想說話,但蘇沁又一次掛了電話。 顧銘苦笑,知道自己再也沒機(jī)會對蘇沁說那些話了。不過,心里總算得到了一分慰藉,這次通話,蘇沁的話音不再像前一次那么冰冷了。 顧銘給卿歡打了電話,在廣場邊上的一家燒烤店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店里吃燒烤,吃得一嘴流油。他身側(cè)還坐著一個黃毛少年,正是傲子。 他們兩個都大口吃著東西,臉上卻沒有吃到美味食物的滿足感,反而是一臉的陰沉,就像某人欠了他們幾千萬不還一樣。 顧銘走過去打招呼,并順手抽出桌下的凳子,與卿歡相對而坐。 卿歡抬眼看了一下,隨口說:“顧銘,你先吃東西,吃飽了我再和你說?!?/br> 顧銘瞧出了卿歡眼中的神秘之感,似乎這個看上去單純可愛的小家伙也被世俗玷染了,說話不再如以往干脆,他的臉上明顯寫著“我有陰謀”四個字。 兩人相交這么久,顧銘對卿歡有不少的了解。知道他那粉雕玉琢的可愛外表是騙人的,他的心比許多同齡少年都要狠,他可以眼皮不眨地做出許多可怖之事。 顧銘回想起卿歡拿刀子桶灰豹子的那一幕,心中仍有一分殘存的驚悚感。 但他卻不怕卿歡,也不戒備卿歡。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中的卿歡雖然有著狠辣的一面,卻并非無心之人。卿歡重視朋友,絕不會傷害朋友。 而卿歡至始至終把顧銘視作最好的朋友。 顧銘放心大膽地吃東西,他把桌子上的烤雞翅,烤rou串,烤韭菜都夾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 吃東西之時,還不忘叫服務(wù)員來一瓶可樂。 卿歡和傲子本就先來吃,他們早就吃好了,這會便安靜看顧銘吃。 顧銘也不是做作之人,他不喜歡等人,也不喜歡被人等。此刻,他不在意吃東西的形象,不管什么東西都囫圇吞下,只用了五分鐘便把肚子塞得滿滿的。 顧銘吃飽了,用衛(wèi)生紙擦去嘴角的油漬,抬眼看向卿歡,一邊喝可樂,一邊等他說事。 卿歡不再沉默。他的眼中泛起一抹陰翳,冷聲說:“顧銘,我們計劃的第一步便失敗了?!?/br> “失敗?” 顧銘皺眉,偏頭看向傲子,問:“伍琦并不聽傲子的話?” 卿歡搖頭:“不是?!?/br> 顧銘又說:“那就是傲子體力不夠,并不能滿足伍琦?” 卿歡還是搖頭:“不是?!?/br> 顧銘連著做出兩個猜測都是錯的,他想不出第三個猜測,便也搖頭道:“那我想不出失敗點(diǎn)在哪里了,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吧?!?/br> 卿歡冷笑一聲,話音沙啞地說:“我們都低估了伍琦,那個女人竟還保留著一絲底線?!?/br> 顧銘問:“什么底線?” 卿歡道:“她的確愿意陪很多男人上床,但前提時,那些男人要能入她的眼??v使她把眼界放得很低,仿佛只要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便可以同她睡。但傲子……” 說到這里,卿歡無奈地嘆息道:“但傲子的確在她的眼界之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