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他是大燕的帝王,壓制得住天下的反骨,卻敵不過許連瑯的眼神。 漸漸的,他那張俊俏棱角分明的臉上呈現(xiàn)出淺淺淡淡的一層緋色,竇西回出言再不遜,都已經(jīng)入不了他的耳了,他只想著,要如何做,才可以讓自己在許連瑯面前不那般赧然。 他今年都二十有二了,在她面前,總還是有那么幾分少年人才有的不自在與薄發(fā)又隱忍的羞赧情緒。 他說不出具體是為哪般,大抵是因為太過于在乎她的想法,在她面前又會極度的敏感,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如今自己的模樣,是不是還會換回她一句“好看”的稱贊。 他不在意皮囊,但他知道,許連瑯喜歡好看的皮囊。 他不動聲色的攥緊了拳頭,依然是攏在袖間的cao作,這次卻沒有逃脫了許連瑯的眼。 她看到他藏在袖間的手,也看到了用力到發(fā)白的手指骨節(jié),許連瑯幾乎沒有片刻的思考就已經(jīng)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男子的手腕自是要比女子的粗上些許,許連瑯的手握了一圈,還是握不完全,其實她手心已經(jīng)發(fā)著涼,但路介明卻還是像被燙到了一般,顫了一下。 他不明白許連瑯這個動作代表什么,眉心帶著困惑低頭看向許連瑯。 許連瑯與他的眼撞到一處,窺見到他眼中的那個自己,心臟似乎都停了一刻,在他的眼里,她嬌小嬌弱,華貴首飾裝點在身上像是真正的天子嬌女,真正的大家閨秀。 她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并不是明艷的長相,但在他那雙黑黢黢的湛亮瞳孔中,她美的不可方物。 她心臟跳的太厲害了,貼著他手腕的手竟然也開始發(fā)熱了。 心臟咚咚的跳著,一聲接一聲,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可這顆芽還來不及供破土壤,就又被按頭壓下,原本浸潤了春雨的突然被重新踩實。 前廳生了亂,好大的喧鬧聲,許連瑯也轉(zhuǎn)頭過去看,府內(nèi)管家急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一腿跪進了泥里,“老爺,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他全然一副嚇壞的模樣,臉上浮出一片死白,抬手指著前廳東南角的位置,“夫人投井了!” 他一腦袋磕在地上,“我沒攔住夫人,老爺贖罪……” 最多的話許連瑯已經(jīng)聽不清了,她與路介明隨著竇西回飛奔的步伐來到了那處井前。 水花大朵濺起,井深不見底,只能聽見里面微弱的動靜,家丁已經(jīng)相繼趴跪在井口,早有人下去援救,奈何井口窄小且深,下去的人不一會兒也沒了聲響。 竇西回想要一并下去,但他的手臂完全使不上力氣,連下井的動作都做不了。 已近日暮,空氣中的冷意一點點彌漫了過來,站了沒有多久,就冷的牙齒發(fā)顫,那湯婆子早就涼透了,不知道被她放在了哪個角落。 路介明叫來了四兒,“天氣冷了,先去馬車上暖暖,你莫急,我派人下去找?!?/br> 不由分說,他已經(jīng)將四兒帶過來的蓄著白狐毛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阿瑯,你可以信我,不會有事的,乖?!?/br> 他眼神言語都太過于堅定了,許連瑯自然是信她的,她抿緊了唇,最后看了一眼那井口,才慢慢跟著四兒往回走。 她想,這位夫人一定也不愿意再見到自己。 腳步踉蹌,她沒看到月亮門下凸出的石檻,重重的的摔了下去。 …… 夕陽掛在天際,整個天空都變了顏色,紫紅色渲染了原本綿軟的白云。 路介明縱然那般安慰了許連瑯自己會派人相助,但等許連瑯走后,他遲遲沒有動作,他在耗,耗著竇西回。 泄憤一樣,想要他也體驗一番當初他抱著許連瑯求醫(yī)無門的感覺。 時間一分一秒的耗盡,生還的可能性越發(fā)小。 終于,竇西回還是彎了膝蓋,跪在路介明面前,“臣求陛下救救吾妻,她剛剛有了身孕,臣知罪,一切全憑陛下處置?!?/br> 路介明抬腳走到他面前,一腳碾在他已經(jīng)無甚知覺的手指上,“從今往后,給朕滾出京都,朕不想阿瑯再見到你。” 他揮手,早有暗衛(wèi)已經(jīng)做好準備,俯身躍入井內(nèi)。 “你都不知道朕有多羨慕你,出事那天,我見你進了jiejie的帳篷,你贏過了朕,但為什么不珍惜她,找兩個替身養(yǎng)在府內(nèi),你是在騙誰。” “滾吧,朕留下你的命,你好自為之?!?/br> 他重新喚了jiejie,緩緩的閉上了眼。 “jiejie”這兩個字,帶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獨屬于那幾年的痛苦,如今想來,仍然剜心般疼痛。 他不敢多喊,換了新的稱呼,才總算好受了些許。 第92章 舍不得 是她的重生,導致了死亡…… 許連瑯的掌心、膝蓋皆有不同程度的擦傷, 傷口處火辣辣的疼,不知道出血沒有,她沒有搭上四兒要扶的手, 自己撐在地上站了起來。 摔的重了,站在原地緩了好一陣兒 , 才能堪堪邁動步子。 四兒被她這一摔嚇得魂飛魄散,又不敢去撥開她的衣袖去看傷處,急的直跺腳, “姑娘哪里疼,快跟奴才說”,他一邊這樣說, 一邊指揮著周邊的太監(jiān)去尋路介明。 許連瑯隨手揉了揉膝蓋,攔住他, “人命關天,我這點兒小事別去吵他了?!?/br> 她將手搭上四兒的手臂,拉著他一并往馬車處走著, 不給他去喚人找路介明的機會。 四兒腳步遲緩, 拼命給周邊的侍衛(wèi)使眼色,心里卻叫苦不迭。 許姑娘總是估量錯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啊。許姑娘的事才是大事,根本耽擱不起,別說這樣的磕碰了, 就是冷著了熱著了也是在往陛下心口戳刀子。 他悄悄看了許連瑯一眼,許姑娘低垂著眼看著腳下的路,石子路踏在腳下,鞋底薄的話,可以明顯感受到石子的大小與形狀,按在xue位上更是發(fā)疼, 她一腳踩上去又將鞋底按在上面,像是就要感受這種疼痛一般。 他匆匆別過眼,悄悄往后看了一眼,估摸著陛下會很快過來。 許連瑯的確是故意踩上去的,摔傷的部位疼痛漸漸不覺,她腦子思路混沌成一團,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讓她更加清醒一點,來慢慢捋順這其中的原委。 其實原委很好懂,但若這一切的源頭都是自己的話,就又不懂了。 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啊。 她心口抑郁難安,腦子里一遍遍的過著那張與她肖似的面孔。 竇西回的正房夫人,冉薇蔚,是真正的名門閨秀出身,曾曾祖父始,就已然在朝為官。從她祖父開始,冉家衰落,前些年又因著兄長犯事,讓這個門廳消寂的家族更是雪上加霜,若不是竇西回幫忙,怕是兄長已然發(fā)配了邊疆。 但是,盡管出了這些糟心事,母家衰落至斯地步,但規(guī)矩涵養(yǎng)養(yǎng)出的女兒仍然不是小門小戶和如今朝中新貴可敵的。 冉夫人更是自小二門不邁大門不出,琴棋書畫樣樣沒有落下過,芳名早有,雖配竇西回尚且勉強,但遠遠要比許連瑯這種無名無姓的小門子里出來的人,強上不知多少倍。 而越是這樣,就越讓人難以接受,被一個婢女,一個這樣的處處不及自己的人完完全全的比了下去,甚至于成了這樣的人物的替身。 許連瑯悶頭回想這一整天,終于慢慢發(fā)現(xiàn)了她忽略了的細節(jié)。 她關注于自己的情緒與竇西回的現(xiàn)狀,反而忘記了他身后的女人,見到自己又是怎樣的心情。 她在望向冉薇蔚五官驚訝的時刻里,對面的女人卻是陷入到了絕望。 縱然她不能感同身受,也可以設身處地感覺到那種否決一切的撕裂的絕望感。 自己奉為天地的丈夫,卻只將自己作為令一個女人的替身,這幾年的恩愛都是偷取了另一個女人的。 同性本相斥,誰會愿意永居另一個女人之下呢。 既不愿意,便也就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帶著腹中的孩子躍進了深井中。 孩子何其無辜……她也何其無辜……那造成這一切的緣由是什么呢。 許連瑯脊背一寒,腿跟灌了鉛般,再也抬不動半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但實際上,本質(zhì)上,這件事的性質(zhì)反而要更加惡劣,許連瑯沒怨恨過冉薇蔚,但冉薇蔚卻要因她而死。 一個念頭悄然爬上來,瞬間讓她臉上的血色盡散,蒼白的指尖死死的絞在絹帕上。 是她的重生,導致了冉薇蔚的死亡。 是蝴蝶效應,牽一發(fā)動全身,還就真的只是她,違背天常,逆天而為,導致無辜生命因自己喪命。 總歸是完全因為自己。 許連瑯覺得呼吸一陣陣發(fā)緊,淹沒在水井中的人成了她,水鋪天蓋地的朝她擠來,擠壓著她的生存空間,這一刻,她真的寧愿沉在水井中的人是自己。 這個念頭剛生,她就陷入到眩暈之中,天旋地轉(zhuǎn)之間,徹底進入了黑暗。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不安。 睡了那么久,身體上的疲憊反而更加明顯。 醒來的時候,乾清宮已經(jīng)燃起了燈火,床榻旁邊的九龍碧蓮燈座上燃起的蠟燭,小山一般徹底點亮了她周遭的環(huán)境。 她聽到微弱的交談聲,屏息細聽下去,首先分辨出了路介明的聲音。 他聲音壓的很低,即便是這樣的低音,仍然可以感覺到他隱忍的怒火,在他壓下的情緒荒野中,遇到丁點兒星火便可燎原。 “榮親王本就不安分,現(xiàn)在揪到了陛下的過錯,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甚至于牽扯了在江南一方作威作福的景侯爺?!?/br> “起義軍勢力不容小窺,有探子傳來消息,說四方起義士兵早就和官府達成統(tǒng)籌,只待一舉爆發(fā),陛下……我們……” “陛下,大將軍舊部……” 聲音忽遠忽近,許連瑯聽不真切,依稀聽到的短淺的話完全為她搭建不了如今朝堂政局的變化。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幾乎是聽不到路介明的聲音了,她費力想要再去細聽,眼睛半睜開,才發(fā)覺路介明已經(jīng)坐在了她的面前。 他已經(jīng)換好了衣裳,明黃色的長袍與胸口的龍紋刺繡都讓他整個人陷入到一種高位者才有的威嚴之中,光暈落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發(fā)梢額角,讓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他本就好看,年歲大起來,褪掉了少年的柔美,剩下的清凜俊逸還是迷了許連瑯的眼。 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在意這些需要細致感受的情愫了,她一把從床上坐起,聲音還帶著剛剛起床的糯軟,但語氣卻是焦急的,“竇夫人如何了?找到了嗎?” 她太過于急切了,猛的一口氣說出,竟還帶著些喘,像是一朝又回到了剛從冰柜中醒來的模樣。 路介明已然伸手半攬住了她,大掌放在了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幫她順著氣。 “動了氣,心里又窩了火,當初淤在體內(nèi)的傷又開始作威作福,阿瑯,你何時才能多在意一點自己,少去管那些莫名其妙的他人事。” 他很明顯的動了氣,奈何動作溫柔的不像話,連帶著這樣的氣話都顯的沒有絲毫的攻擊力,反而是無力的妥協(xié)。 路介明的眼角眉梢越發(fā)柔和起來,罷了,說不得,怪不得。 如果許連瑯不是這樣的性子,自己哪能分得這樣的好,在聳云閣那個被遺忘的地方獲得這樣的溫暖。 他氣她,更是在恨自己。 冰棺縱然可以青春復、rou身不腐,那胸口的傷也被極速催發(fā)著愈合,表皮的傷口看不出傷痕,反而隱藏著更深的傷口,其實內(nèi)里的傷處仍然存在,五臟肺腑都需要時間慢慢恢復。 她看似與常人無異,但實則,身體差的很,稍不注意,就又會成為當初的那副模樣。 清遠大師可以救她的命,但這日后的一切療養(yǎng)卻幫不上忙,他千萬般小心了這么久,在乾清宮親自照料了這么久,還是在這時出了岔子。 許連瑯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前,口中溢出的那口鮮血,是多么刺眼。 他百般疲憊,力不從心,每時每刻都在懼怕,怕她又一次離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