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心中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 他像是被兜頭澆下一桶冷水,冷水中還帶著冰錐,一下又一下的錘了下來,讓他頭腦發(fā)熱,讓他頭昏腦脹,讓他一片空白。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他真的站在許連瑯面前。 路介明本想直接帶著許連瑯掉頭走人,但他還是詢問了許連瑯,是不是需要與竇西回單獨聊聊。 得了肯定的答復(fù),他便放開了手,親自將她送了過去。 他有千萬種方法可以將竇西回的現(xiàn)狀轉(zhuǎn)述給許連瑯,甚至于變本加厲,他有的是手段,還可以保證給她最低的傷害,但他不能再做錯了,于是他選擇了閉嘴,帶著她過來了。 他給了許連瑯百分之百的自主權(quán),不再干涉,更不再如少年時一般,歇斯底里,不惜以自殘的方式留住她。 生死相隔的這六年,他失而復(fù)得,終大徹大悟。他再無任何渴望,只要她好好的。 如今的一切,這一切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都成了許連瑯的意愿,她愿不愿意,她開心與否,才是他唯一的處事標(biāo)準(zhǔn)。 所以他將她送了過去,并且已經(jīng)做好了接受后果的準(zhǔn)備。 阿瑯或許還是對竇西回有情,倘若她愿意留下來,那他便拿皇權(quán)來壓,讓竇西回送走那兩個女人,再不濟,若竇西回還有私情,就殺了她們。 許連瑯教他不濫殺,但與她相比,任何人都是死不足惜的。 任何人,都不要試圖去傷害許連瑯,他為會她籌備好一切,清除一切障礙。 于是,這一送,突然間就讓他有了六年前還未來得及體驗過的,親手將她送到婚轎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會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但時至今日,卻也不過是隱隱作痛。 大概是那六年痛了太久了,他對于痛覺的神經(jīng)都在遲鈍 。 繞過那垂花走廊,走過月亮拱門,許連瑯就在那一處四方角亭子下與竇西回面對面坐著。 他遙遙望過去,終于是轉(zhuǎn)過了身。 許連瑯看著遲遲難以入座的男人,只覺物是人非。 竇西回幾時這般局促不安過,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世家公子模樣,待人有禮,謙遜溫和。 “六年了,竇大人過得可好?”許連瑯率先開了口,她微微張開手臂,任他的目光游走在自己全身,“我剛醒過來時,也嚇了一跳,沒死成,反倒年輕了,不知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初見時的驚詫已經(jīng)緩和過來,她尚且可以頗為平靜的對待自己這位昔日的未婚夫,她口吻自嘲,看上去就像是一場老朋友見面。 但他們可是先皇賜婚過的未婚夫婦啊。 “連瑯,我……”竇西回喉結(jié)不住滑動,聲音里竟然有了哽咽,“沒想到有生之年還可以再見到你?!?/br> 他又開始試圖靠近她,許連瑯后仰了幾寸身體,許是許連瑯拒絕的動作過于直白了,竇西回生生止住了步子。 看到他這樣的動作,許連瑯才稍微好受一點,至少竇西回還能算上是個君子。 她不知要如何跟眼前的男人寒暄,本著不想路介明久等的心態(tài),她索性開門見山了,“我看大人家中已有夫人,想來婚約已然作廢了,那我們也就兩不相欠了。” 她本來就想著,自己不能辜負他,現(xiàn)在看來,他自己主動打破了這場婚約,她這邊也就無所謂辜負不辜負了。 想通到了這一處,她反倒舒出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有松到嘴邊,就又聽得竇西回道:“連瑯,這六年我都在想你,她們”,他頓了頓,前伸了脖子,好讓自己的話語更為誠懇,“你看不出來嗎,她們都是你的替身,不過是你的替身,我一直愛的是你啊?!?/br> 許連瑯緊緊的蹙了眉,剛剛才壓下去的不適感又涌上來了,這次遠比剛剛看見他夫人時來的要強烈。 他不僅這么做了,還不以此為恥,甚至于將這些姑娘當(dāng)做了他給別的女人表愛意忠誠的的物件。 他在輕賤這兩位姑娘。 這個念頭一起,許連瑯就不想再繼續(xù)待下去了,“竇大人,這六年著實是變化太多,完全可以將人變了模樣?!?/br> “大人說愛慕我,那如今夫人已在旁側(cè),我如何自處,大人要如何安排我?” 她將問題拋給他,見他沉默幾許,便又說,“大人想不到法子,連瑯卻也不愿意了。” 是不是風(fēng)大了,吹傷了他的眼,竇西回突然就看不清端坐在面前的人了,她雙手交疊,絹帕從她手心露出一角,皺起的眉間明明白白的表達著對于自己的不滿。 他便就氣了。 他朝思暮想了她六年,念念不忘了她六年,她有什么理由對自己不滿呢。 他放不下她,才娶了個與她長相肖似的夫人,他本不想枕邊人走上母親的后路,若不是因為放不下她,怎么會又娶個妾室進門。 那個妾室笑起來的模樣,太像她了。 竇西回將這些過錯都推給了眼前這個女人,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他癡心愛慕,錯了嗎? 他做錯了什么?她不該感激于自己六年的鐘情嗎? 氣憤沖淡了腦中的沉滯,他開始了質(zhì)詢,“許連瑯,你忘記了嗎?是你先欠了我,你與路介明不清不楚,作為我的未婚妻,是你先欠了我,如今就算是我有錯,那也該是我們一筆勾銷,而不是你我兩清?!?/br> 他眉眼間帶了戾氣,重逢的喜悅與心愛之人要離開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胸口的氣焰,真的要從他不停張閉的嘴中噴了出來,“你敢說,你心中沒有路介明嗎?” “當(dāng)年,你不許我碰你,不許我親你,你說不出你愛他與否,你不否定,心里就是有他的,是你先欠了我!” 當(dāng)年,他不是這么說的。 許連瑯看著這個發(fā)怒的男人,當(dāng)年他說,“你說不出愛他與否,那我就是有機會的,我們慢慢來?!?/br> 原來顛倒黑白,也是這么簡單的。 竇西回在她面前全然陌生了。她看著他發(fā)怒的模樣,想,到底是這六年他變了,還是他原本就是這樣,不過是當(dāng)初的她沒有像今遭這樣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他喜歡自己,直到如今,但這份喜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建立在了傷害別的人的基礎(chǔ)上了,她怎么還敢要,她要不起了。 那兩位姑娘,何其無辜啊。 “竇大人,我們真要鬧到這么難看嗎?你難道就真的要徹底毀掉我記憶中的你嗎?你是溫良、端和的,怎么成這樣了?!?/br> 她喃喃開口,她知道,竇西回一定一字不落的挺清楚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竇西回就猛然湊近,手緊緊箍在了她的肩頭上,“我告訴你,許連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母親死的時候,我就不是什么好人了?!?/br> 他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人,這一點,他一直知道。他一直想要殺了父親和繼母,最開始與許連瑯相識的目的也是如此,他有一副極具迷惑性的臉,裝的久了,差一點自己也信了。 可這世上又有誰是好人。 他掀起唇角,一字一句說著,“你以為,你那好弟弟,路介明,是什么好人嗎?血染透了金鑾殿的地毯的場面,你可見到過?” “許連瑯,如果你知道了他這六年做過的事,只會迫不及待來我這邊,他是惡鬼啊,已經(jīng)拽著你下過一次地獄了,你還想來第二次嗎?” 第91章 他傻死了 阿瑯,別看了。 竇西回的尾音還未完全在空氣中消散時, 他那覆在許連瑯肩膀上的手臂已經(jīng)被人強力打下,力道太大了,他始料未及, 身體被慣性牽引著后退。 回過神來的時候,手臂全麻起來, 痛覺一寸一寸爬上,他垂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胳膊完全脫臼了。 他顧不及疼痛, 抬眼去看,只見許連瑯已經(jīng)安然的被路介明攬抱在了懷里。 路介明的手放在她的腰際,他摟抱的動作太緊了, 像是許連瑯腰封上縫制的纏枝繞花束一并繞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低頭挨近她的耳垂,側(cè)身詢問她有沒有受傷。 她畏寒, 衣裳料子還是冬日的那一套,也多少為她擋了些竇西回的發(fā)力。 她略微活動了一下肩頭,道:“沒受傷, 也不疼了?!?/br> 路介明漂亮的鳳眸一寸寸的打量許連瑯的臉色, 確定懷中的人臉色尚佳,微微戰(zhàn)栗的指尖才平穩(wěn)下來。 誰都沒有看到他攏在袖中的手指,他快速自我消化著,再去看竇西回時, 眼里已經(jīng)布滿了可怖的殺意,他幾乎是將許連瑯整個人都抱在懷里。 許連瑯可以清晰的感覺到緊貼著自己后背的健碩胸膛的起伏,有力且寬闊。 她是被竇西回這突然的發(fā)怒嚇了一瞬的,她這副身體實在不爭氣,在他大聲的抓著自己肩膀質(zhì)詢時,他情緒激動拽著她的那幾下晃動, 讓她到現(xiàn)在都有些頭暈。 許連瑯由死復(fù)生,又活死人了整整六年,醒過來才多久,身體在勉強適應(yīng)著,稍微的風(fēng)吹草動都能引起應(yīng)激反應(yīng)。 許連瑯輕輕的喘著氣,埋怨自己怎么就弱不禁風(fēng)成了這樣。 她朝四處打量,發(fā)覺周邊侍衛(wèi)還是守在二十步開外,只有路介明過來了。 竇西回那張臉如今看起來已經(jīng)全然陌生了,自古相由心生,面目全非與謙謙君子之間不過也就是一線之隔,他橫跨在這條線中間,不上不下。 見到路介明的第一眼,他本能升起臣子本分的畏懼,膝蓋習(xí)慣性軟了一下,但看到倆人旁若無人的親昵動作,他只覺得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才不信,他們二人之間能有多清白,路介明可是等了許連瑯這么久啊,等了六年才等到她重生,哪里肯再讓給別人。 他無限制的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了別人,用他自己的底線去衡量別人的底線,用他自己的行徑去囫圇別人的行徑。 因而,竇西回看了一眼路介明,又將目光轉(zhuǎn)回許連瑯,呵了一聲。 這一聲“呵”,發(fā)音極短,不過氣音,卻極具諷刺。 他神色靡靡,毫不猶豫將目光帶上了譏誚,一雙眼像是在“捉j(luò)ian”,深情的丈夫批判薄情寡義的妻子。 她頓悟這一點后,頓時氣極,剛要發(fā)作,路介明先行啟唇道,“說到底,不過是你不相信阿瑯會醒過來,給自己找的托辭?!?/br> “你的那些話,無非是在自我感動,從你娶妻那天開始,你就已經(jīng)出局了,如今自怨自艾給誰看。” 他聲音不急不躁,甚至于可以稱之為慢條斯理,他既沒有拿上位者的姿態(tài)打壓,更沒有出言鄙陋,甚至于除卻最開始解救許連瑯的動手之外,他整個人彬彬有禮,嘴角都帶著笑意。 風(fēng)過留痕,化在水面上的波瀾,誰都不知水底藏著什么驚濤駭浪。 “我見到清遠大師的第一面,就跟你提及過,阿瑯會醒,但要等,是你等不起,是你縱情享樂沉湎夫妻魚·水之歡。你倒是找了個好的開脫理由啊。” 他與竇西回面對面站著,六年前他還不及竇西回高,如今已經(jīng)高出了他半頭,斜睨著他,姿態(tài)倨傲到不用龍袍相襯,更不需要那以“朕”自稱。 竇西回整雙眼睛都紅透了,他手臂無骨般垂蕩著,脫臼的疼痛漸漸刺激不過大腦皮層,但路介明輕而易舉的說出六年前的局面,像是一把扯下了他的遮羞布,他被臊紅了臉般,著急拿話去堵路介明的下一句,以至于說出了這樣的話: “重生一事,毫無根據(jù),只有你,路介明,傻到?jīng)]邊兒才會信?!?/br> 他性急說出這句話之后,就立馬發(fā)現(xiàn)失言。 這當(dāng)然算是傻了,一等就是六年,只為一個毫無根據(jù)的,滑稽的可能,他就這么等了六年。 只有傻子才會去愿意相信這么一個從未被證實過的希望,許連瑯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像一直遺忘了什么,忘記了去探究這六年間路介明付出了什么。 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換來了自己的重生。 在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時,他抱著一副冰涼的身體,去賭一場時,心里又在想什么。 正如竇西回所說,他傻,他傻死了。 許連瑯扭頭看向了路介明,男人微抬起了下巴,感受到了她略顯炙熱的目光,鳳眼里的陰鷙便也消失的一干二凈,眼珠澄澈清亮,與當(dāng)年少年樣,還有什么分毫。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連瑯眼前一黑,聽到了他的清潤嗓音,“阿瑯,別看了。” 聲音中不乏幾縷極淡極淡的柔情,與那幾乎感覺不到的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