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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標銅在線閱讀 - 第九章 時到清明意紛紛(五)

第九章 時到清明意紛紛(五)

    徐贊善便是徐光啟,萬歷三十二年進士,去年回京復職后,現(xiàn)任著詹事府左春坊左贊善。

    自萬歷四十一年始,因與朝中大臣意見不合后便自行去職,后在京郊的房山、淶水兩縣開渠耕種,進行各種農(nóng)業(yè)實驗,在晚明士人之中,是少有的實干之才。

    那老者聽了,先是一愣,然后便又笑了起來。

    “我還說賢侄哪里聽來的,忽想起那徐子先與你伯父乃是同年?!?/br>
    王星平馬上打消老者的誤會,“先生卻是想岔了,此事并非從伯父處知曉,乃是閑來無事時,學生湊巧讀到了徐公所著的《甘薯疏》,其中種種,我以為皆是有理?!?/br>
    “此外,徐公與泰西高僧熊三拔合譯的《泰西水法》一書,我也看過一些,徐公乃治世之才,實乃我大明士人之楷模?!?/br>
    “其書中所教的農(nóng)林、水利諸法若果能在貴州施行,當能造福西南,假以時日認真推廣,只要實現(xiàn)黔省糧食能夠自足,軍資自然無虞?!?/br>
    聽完王星平對徐光啟一連聲的夸贊,老者笑道:“看來賢侄倒是該入徐子先那什么耶穌會?!?/br>
    徐光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耶穌會士,教名保羅,入教會其實也有師法泰西的因素在。也許開始并非誠心向教,但其觀上仍然促成了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被后來的教徒們尊為天主教在中國的‘圣教三柱石’。

    當時主持中國教務的是意大利傳教士瑪提歐利奇,漢名利瑪竇。其人精通天文、數(shù)算、地理、歷法,以‘漢語著述’在大明傳播天主教教義,廣交官員和社會名流,時人謂其為泰西大儒,老者以此揶揄王星平,可話題旋即又引回到方才的練兵上。

    “對了,方才賢侄你說練兵太慢,可是有了更好的法子?”

    老者心中當也不敢肯定,只是一番交談下來,覺得面前少年并非空談書生,言必有據(jù),而且話必有意,是以便又問了起來。

    人忽然將話岔了回來,但王星平并無錯愕,道:“其實并非戚少保的法子不好,實是受制于器械,前面所言軍備,便是如此。”

    “那你以為何者為上?”

    只聽王星平兩個字緩緩出口。

    “火……槍?!?/br>
    “火槍?”

    老者顯然并非不明白王星平所言之意,即便在戚繼光的兵書中,也有關于火槍和佛郎機炮的介紹,畢竟這位老爺出身應是兩浙。

    這幾年海貿(mào)頻仍,每年從寧波府放洋前往南洋、呂宋的商船不少,泰西紅夷船堅炮利的事情也有所耳聞。何況即便是在嘉靖年間,倭寇中也有能使火銃與鐵炮的,如今又過了幾十年,無論海外還是大明,火器自是更加精進了。

    不過王星平還是要為自己的說辭解釋分明。

    “對,火槍,學生以為,古今兵器諸般,皆不如此物?!?/br>
    “先生試想,尋常武藝,沒個三、五年的歷練,不得小成,軍戶們尋常便如農(nóng)民一般下地耕田,哪得些閑來cao練。”

    “若以射箭論,要上陣殺敵的起碼也得是一石以上硬弓,不然連尋常皮甲都射不透??扇羰且@樣,尋常士卒射上十箭也就乏了,再沒有準頭,若是射得快些,六、七箭也就不能再中?!?/br>
    “可若改用火槍,則只需訓練隊列和準頭,有個兩、三個月,也能成軍?!?/br>
    “且火槍以扳機發(fā)射子藥,并不費力,縱使農(nóng)夫也能殺壯士,平日cao練,拿根木棍便可?!?/br>
    “還有一樁便是便宜?!?/br>
    老者想了想,如數(shù)家珍。

    “鳥銃是以方毛鐵四十斤煉到八斤,鐵價以三兩計,鉆膛以三十日記,工價一兩五錢,其他雜項一兩,一支鳥銃五兩五錢是跑不了的?!?/br>
    “而堪用的戰(zhàn)弓,平均算來一張成本不過一兩五錢?!?/br>
    王星平不以為意,“但以威力而論,則弓不如槍,而且如今泰西火槍也多有改進,聽說新近已經(jīng)有了用燧石取代火繩發(fā)火的火銃,不畏風雨也可發(fā)射。”

    “當真?”

    其實這不過是王星平的推測,貴州內(nèi)陸,隔著大海萬里之遙,這位出身沿海的進士老爺都尚不知道的情報他如何能夠知曉,但人問起,他還是回答得斬釘截鐵。

    “火器原理無外如是,況如今海貿(mào)的商人多有,我也是聽說來的?!?/br>
    ‘又是聽來的么?’老者心想這位少年倒是有趣,光是道旁聽來的消息便是如此的有模有樣,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好運氣。

    “人可比wu qi精貴,弓的造價再低,若是拉不動,射不準,還是沒用,但火器雖貴,只要調(diào)教得宜,使用妥當,威力當比gong nu強上十倍?!?/br>
    “況聽聞泰西的工匠漸次改進了工藝,如今這火槍的造價可是一年低過一年,聽說南洋諸國中,有的已然擁槍數(shù)千,那等蕞爾小國都能使用得起的,想必卻是沒有我大明工部的火耗多?!?/br>
    聽王星平這么一說,老者只能苦笑。

    朝廷營造、鑄幣、煉銀諸事,都有所謂火耗的陋規(guī),加上近年以來,偷工減料,還有匠戶逃亡,技術失傳,生產(chǎn)出的兵器甲胄,是一年不如一年。

    若不是因為朝廷軍器的質(zhì)量問題,后來薩爾滸一戰(zhàn)中路主帥杜松的頭盔也不至被敵軍一箭就射穿了,軍器之于國家,其重要可見于斯。

    …………

    “學憲曾在兵部中主事,想必也知道其中情弊?!?/br>
    “啊”的一聲,老者一改寵辱不驚的表情,驚訝的看著面前的少年,又看向一邊,那邊的王命德也是一臉的無辜,并不知道這一位的身份是如何被看破的。

    只是王星平心中已如明鏡一般,略帶歉意的笑道,“張先生可是知道,書坊中從來不少一樣東西。”

    老者方才恍然大悟,心頭笑罵的一聲‘小狐貍’,卻是更加看重這位少年了。

    明代的書坊中,除了尋常的經(jīng)書、說部外,歷科的考卷、時文選集也是不缺。還有一樣,就是抄錄的各種檔案,有邸抄,也有本地官員和縉紳的名錄生平。因為王父的緣故,無論行商還是jiao you,都有需要,是以家中都有備下,最新的一本還是年前送來的。

    父親是狀元公,自己又是進士,且還是兩浙士人,如今還在這貴陽城中任官的就只有這一位貴州提督學政張汝霖老爺,字肅之的。

    張汝霖的父親張元忭是隆慶五年的殿試第一,這樁故事對于有志科舉的士人來說并不算什么秘聞,開國以來三年才能出一個的狀元還是記得過來的。

    而他的岳父則是曾任大學士的朱賡朱文懿公,這等門第自是非同一般。

    提督學政也即是學官,管著一省的科舉和士人考核,在讀書人中權威極重,權力自也不小,府臺都不能奪去的生員功名提學官一句話就能辦到。但反過來,若是提學看好了哪家學子,想要抬舉,就算在科考中明目張膽的加以庇護,只要此人水平不是太差,做得又不算過分,別人也不敢隨便說些什么。

    而張老爺在他的上一任山東副使之前,還曾任過兵部的武選清吏司主事,是以武備軍功諸事,說得對與不對,他都能清楚。

    張汝霖在任上時間不長,貴州一地本也沒有多少進士,王尊德算得一個,今日正好是張老爺來王府拜問,順便體問府城中學情,卻撞見了這一回新鮮事,王星平方才一聲學憲便是對提學尊稱。

    被王星平如此說破,張老爺反倒沒有了方才的尷尬,此時看著王星平的眼神,便多了幾分長輩看著出息后輩的欣慰之色。

    “星平你還沒有表字吧?!?/br>
    一旁的王命德忙要幫他否認,這擺明了就是張?zhí)釋W想要給侄兒賜字,若是應下來,師生名分既定。今后在這貴陽府的科場上意味著什么可就不言而喻了。

    可王星平卻完全不為所動,沒有一絲得意的答道:“已經(jīng)起了一個,表字天成?!?/br>
    王命德為侄兒的不知好歹而氣餒,張汝霖卻全不在意。

    “天成?”

    “地平天成……”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工?!?/br>
    “是這一句吧?”

    張汝霖最擅古文,稍一思索,一句便隨口而出。

    王星平卻絲毫不給面子,躬身一禮。

    “是《左傳》?!?/br>
    “‘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一句?!?/br>
    前一句出自《尚書大禹謨》,說的是大禹治水,四方平定。后一句出自《左傳文公十八年》,說的是堯舉賢臣,天下大治。

    雖然意思一樣,但換了出處,便是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星平可還沒糊涂到把自己跟禹王來比,只能往賢臣上去靠。

    張汝霖不以為忤,反倒非常高興,此子敢于在他面前堅持故我,又回答得有禮有節(jié),合情合理。加之讀書而求甚解的態(tài)度,又對時事看得如此通透,正是他平日最喜的俊杰才子,日后定能有一番作為。

    便又笑了起來:“張撫臺若見了天成,當是愿意將你收作門生。”

    張撫臺說的自是新任貴州巡撫張鶴鳴,他在治黔方略上頗為強硬,此番攻滅紅苗一事聽說他也是贊賞有加的,在報功之事上竭力為本地軍將說話,王星平心想自己的名字多半早就傳到了張鶴鳴耳中。

    張汝霖對王星平越看越喜歡,又道:“我那大孫比你癡長幾歲,倒是和你性情頗為相投,若是以后有機緣見了,當能引為知己的。”

    王星平心想,張岱倒真可能和自己性格相得,不過這卻不能說,書坊的私刊中有張老爺和他家老子還有岳丈的年甲字號,可卻沒有他這個孫子,只是這孫子的名氣恐怕日后還要比乃祖更大,這個就不方便在此來說了。

    張汝霖說完卻又問道:“不知天成可曾學了制藝么?”

    這回王星平答得干脆:“尚未開始制藝?!?/br>
    制藝,也即是作八股文,是明代科考的規(guī)定文體,也稱時文。

    所謂八股指的是文章的八個部分,文體有固定格式: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組成,題目一律出自四書五經(jīng)中的原文。

    其中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部各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合起來共八股。

    明時科舉,八股文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氣說話,即所謂‘代圣人立言’。

    因是這樣的文章形式,是以熟讀經(jīng)書便是制藝的根本,所以方才王星平說起已經(jīng)通讀了四書,五經(jīng)也都看過,張汝霖才問他可曾制藝。

    聽了王星平老實作答,張汝霖更為高興。

    “我為你薦一老師,你跟他勤學,以你的學識,下科作元也未可知?!?/br>
    作元,也即是科考頭名。

    明代科考,鄉(xiāng)試頭名為解元,會試頭名為會元,殿試頭名為狀元,是為三元。

    而三元之外,還有所謂小三元,也即是縣、府、院三場中的案首。

    王星平正愁制藝,王尊德遠在外省,而且素未謀面,想來在學問上幫不上什么忙,而王命德自己也不過一舉人,論學問見識,自問還是不足,光向這位叔叔請教總也不是辦法,于是這一回便不再推辭。

    “不知是哪一位名師?!?/br>
    “城東馬進士?!?/br>
    先是一聲驚嘆的卻非王星平,而是一旁的王命德。

    “馬進士不是在山西任上么?”

    “得罪了上官,被貶了官,他不愿赴任,便回鄉(xiāng)了,年后上的路,算著日子也該到了,說起來我與他本應是同年的。”

    王星平心想,聽你說得這么熟絡,難道不是同年?

    看出少年的疑惑,張汝霖解釋道,“于科場上我卻與天成你一樣,原本我是萬歷二十年那一科赴考,可適逢母喪,便又等了一科,那馬瑞符卻是萬歷二十年壬辰科高中,因為這個,我見了他還要稱一聲晚生。”

    馬文卿,字瑞符,貴陽馬氏這一輩中行二,頗有學識,這些自是王命德比王星平更為清楚。

    如今馬家弟兄六個,宅子就在城東巡撫署旁,正對著陽明書院的馬家巷中,不用問,這街名便是記號。

    若說起奢遮,馬氏比之王氏更甚,他家祖上是隨太祖在淮南起事的勛臣,到了這一輩又與貴陽各大族聯(lián)姻。

    大兄馬禹卿,為貴陽衛(wèi)指揮,其婿就是鎮(zhèn)遠侯顧成的后人,王命德的熟人,如今貴陽衛(wèi)的指揮同知顧叢新。三弟馬明卿,萬歷十四年戊子科舉人,其余諸弟也都在軍中任職。

    馬文卿之子馬士鰲還議了楊師孔的女兒為親,兩邊是兒女親家,楊師孔是貴陽楊氏這一輩中的翹楚,萬歷二十九年辛丑科進士,也是府城中顯耀門第。

    聽了張?zhí)釋W要將侄兒薦給馬文卿為弟子,王命德在旁唏噓不已,張汝霖卻不以為意。

    “我再寫一封薦書,薦你去陽明書院讀書,正好離馬家也近,也好時時請教?!?/br>
    陽明書院建于嘉靖十四年,是為紀念王陽明講學貴陽,由他的私淑弟子、貴州巡撫王杏應和黔籍門人等數(shù)十人會同布政使、按察使共建,在貴州也算得一等一的學府,能進此地學習,都是有志科舉的。

    陽明先生王守仁,武宗時被貶貴州,在水西龍場悟道,自是心學漸彰,乃為一代宗師。

    張汝霖解釋道:“說來先父可也是陽明先生的學生,薦你去這里正正合宜?!?/br>
    張汝霖之父張元忭師事的王畿是王守仁的再傳弟子,故而如此說來也是沒錯。

    王星平正要起身謝過,卻見廳外一人莽莽撞撞跑來,再看外面天色,日漸西沉,卻是一個下午匆匆而過。

    來人欣喜中透著急切,正是方才被差遣回家的王小六,事情辦完,正好要與尊說話,王星平便讓他回去報信,免得母親擔憂,這會兒不知是出了什么急事,只見那王小六喘了好一口大氣,終于笑出了聲。

    “少爺……大姐和姑爺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