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精品热爱在线观看视频,国产成人福利资源在线,成年美女黄网色大观看全,狠狠色综合激情丁香五月,777奇米电影网99久久,精品国际久久久久999,成人无码午夜成人无码免费视频

上章

    上章

    吳家出了命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楊乃武。

    此人是個生員,俗稱秀才。提起楊秀才,余杭縣城里城外,無不盡知,但提到此人的表情,并不相同,有的蹺起拇指,有的噤口不語,有的面有恨色,有的掉首不顧。吳家老大是屬于蹺拇指的那一類。

    吳家是余杭有名的富戶,起家才五六年,做的是米生意。洪楊亂平,最感缺乏的就是糧食,吳家與“胡財神”胡雪巖有舊,領(lǐng)了胡雪巖獨(dú)資開設(shè)、分號遍布海內(nèi)的“阜康”錢莊的本錢,到江西、湖南販米來賣,發(fā)了大財。又有人說,吳家是掘著了長毛的“藏”,金銀珠寶,不下百萬之多。不管怎么樣,說起來,吳家總是個暴發(fā)戶,暴發(fā)戶常有許多叫人看不上眼的行徑,所以吳家的錢雖多,名聲卻很壞,尤其是對吳老大。

    吳老大好色,且專喜勾引蓬門蓽竇的幼孀少婦。有一次著了人家的“仙人跳”,少不得磕頭求饒,耗財遮羞,身上只帶得十來兩散碎銀子,當(dāng)然了不得事,說好說歹,講定了二百兩銀子,但是得回家去取。

    一去不來怎么辦?有道是“捉賊捉贓,捉j(luò)ian捉雙”,jian夫著好衣衫出門,就奈何他不得了。扎局的主家原是預(yù)先計劃好的,拿起剪刀,“咔嚓”一聲,將吳老大的辮子剪了半條。

    吳老大大驚失色!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且不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編發(fā)為辮,是清朝特有的制度,當(dāng)年清兵入關(guān),為了剃發(fā)結(jié)辮,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如今剃頭挑子上還留著具體而微的懸首示眾的旗桿,一想起沒有辮子就可能沒有腦袋,吳老大豈能不驚?

    “你拿二百兩銀子來贖你這半條辮子!”

    “是,是!”吳老大一迭連聲地說,“一定來贖,一定來贖!”

    回家一想,二百兩銀子倒是小事,就怕銀子捧了去,人家還是不肯給辮子,留著這個把柄,慢慢勒索,后患無窮。無論如何要想個一勞永逸之計。

    于是,有人建議:“這一勞永逸之計,除非楊秀才,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請教?!?/br>
    備了一桌盛筵,將楊乃武請了來。酒到一半,吳老大吐露本意。楊乃武卻是面有難色。

    “真?zhèn)€整條辮子都剪掉了,反倒好辦?!?/br>
    “怎么呢?”吳老大急急探問,“楊大哥,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整條辮子剪掉了,就索性去做和尚,過些日子再還俗,有何不可?”

    吳老大啼笑皆非,“楊大哥!”他怨懟地說,“我心里像油煎火燒一樣,你還跟我開玩笑?”

    “不開玩笑怎么樣?事情實(shí)在很難。”楊乃武說著,意態(tài)悠閑地干了一杯酒。

    “楊大哥,沒有事難得倒你的?!?/br>
    “你不要急!”楊乃武復(fù)又悠然引杯,“事緩則圓。”

    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吳老大心里有數(shù),告?zhèn)€罪離席。不一會兒,領(lǐng)著兩個下人,端了兩個紅托盤出來,盤中堆著耀眼生光的大元寶——藩庫所鑄,名為“官寶”,每個五十兩,共是二十個。

    “楊大哥,這一千兩銀子,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你慢慢喝酒動腦筋?!?/br>
    “也好!”楊乃武作個孺子可教的表情,“等我慢慢喝酒動腦筋?!?/br>
    喝不多久,楊乃武的書童小喜悄悄掩了進(jìn)來,四目相接,見他點(diǎn)一點(diǎn)頭,知道一千兩銀子妥收無誤了。

    于是他問:“小喜,城隍廟演神戲是哪一天?”

    “后天起,一連三天?!?/br>
    “好,你下去?!闭f完,楊乃武向吳老大努一努嘴。

    吳老大會意,向左右吩咐:“你們也下去!”

    等言不入六耳了,楊乃武方始開口:“后天你帶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廟去看戲。等小寶順的‘三本鐵公雞’上場,一定擠得水泄不通,你就剪人家的辮子,剪得跟你一樣,只剩半條。剪個四五個人,拿剪刀跟辮子都丟掉?!彼A艘幌聠?,“你懂了吧?”

    吳老大想了一下說:“還不大懂,以后呢?”

    “以后?你當(dāng)然摸一摸腦袋瓜,喊將起來,說是辮子叫人偷剪了?!?/br>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吳老大很高興地,但一轉(zhuǎn)念間,又有疑問,“可是,我自己的半條辮子,還在人家手里,那個人來找我怎么辦?”

    “那個人怎么還敢來找你?如果敢來找,正好!你劈臉先打他兩個大嘴巴,扭他到縣衙門里,要他賠你的辮子。”

    吳老大離席而起,長揖到地,起身蹺一蹺拇指說:“楊大哥,我服了你了。”

    “吳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說實(shí)話!”

    “是這樣的——”

    吳老大吞吞吐吐地,有著難言之隱的模樣,不過等他說完,大致已可了解。吳家未發(fā)財之前曾借過金寡婦一筆錢,總數(shù)不過一百兩銀子,金寡婦本是富孀,亦不在乎此戔戔之?dāng)?shù),一直沒有追索過本金,連利錢都沒有討過。這幾年,金寡婦的兒子不成材,吃喝嫖賭,把好好一份人家敗得光光,自己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向不明,丟下老娘,苦得就快要討飯了。

    這天賣破爛,金寡婦無意間發(fā)現(xiàn)吳家的借據(jù),才想起還有這樣一筆財富。一百兩銀子當(dāng)初揮手即忘,如今卻成了養(yǎng)命之源,便喜滋滋地上門索欠,說明不計利息,只要本金。吳家為富不仁,不肯認(rèn)這筆賬,卻又怕吵將起來,面子不好看,好言安著,將借據(jù)騙到手中,托詞缺少現(xiàn)銀,約金寡婦第二天去取。

    到了第二天,吳家翻臉不認(rèn),金寡婦才知上了大當(dāng),無奈憑據(jù)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淚而回。到了黃昏,悄悄來到吳家位在僻巷中的后門,一索子吊死了。

    發(fā)現(xiàn)金寡婦上吊的是地保王林,戒慎恐懼地伸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已經(jīng)發(fā)硬了。他心里在想,這件事如果出在別家,上門報信,代為料理,多少有幾兩銀子謝禮可得,吳家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必生此妄想,且顧公事要緊。

    于是,王林走出僻巷,繞到吳家前門,大聲嚷道:“你家后門有人上吊了!尸首不要動,等我報案回來再說。”

    說完,拔腳便走,自然是直奔縣衙門。

    吳家可大起恐慌了!金寡婦因何自盡?啞子吃餛飩,自己肚子里有數(shù)。雖說死者索債,已無證據(jù),但吳家早年跟金寡婦借過錢,并不是沒有人知道,而這幾天金寡婦兩次上門,亦有鄰居得見。如果縣官從這些事實(shí)上去追究死者自盡的原因,豈能脫得了干系?

    有道是“滅門縣令”!老百姓遇著這樣的命案,足以傾家蕩產(chǎn)。因此,吳老大親自去求教楊乃武時,一見面便雙膝下跪,磕了一個響頭。

    “楊大哥,”他說,“憑空遭一場飛來橫禍,無論如何要求你解救?!?/br>
    “起來,起來!什么事,這樣子著慌?”

    “金寡婦在我家后門吊死了——”

    聽吳老大約略說知經(jīng)過,楊乃武毫無表情,只說:“等我去看了再說?!?/br>
    陪著到家,恰好王林亦從縣衙門報了案,折回來通知:“縣大老爺明天一早來相驗?!庇终f,“巷子太狹,擺不下公案,只好在你家大門口相驗了!”

    等王林一走,楊乃武說出一句話來,是吳老大再也想不到的:“找兩個人來打牌?!?/br>
    此時何有打牌的工夫,更何有打牌的興致?吳老大心想,這不是開得玩笑的事,因而賠笑說道:“楊大哥,這時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

    “你家里總有人吧?”

    吳老大不敢再作聲了。自己上桌,再找了米店里的兩個伙計來陪楊乃武打牌。心里在想,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閑豫的作用。對左右鄰居來說,倒是顯示問心無愧的好辦法。無奈故作鎮(zhèn)靜,并不能渡過難關(guān),因此牌聲噼啪,驚得他更加心神不寧。

    十二圈打完,時近午夜,楊乃武將籌碼一推:“吳老大,煩你結(jié)一結(jié)賬,看我輸了多少?”

    吳老大如逢皇恩大赦,一迭連聲地說:“小事,小事!楊大哥,你不必管了,請來吃宵夜?!?/br>
    這該談?wù)铝税桑克谛闹凶哉Z。誰知楊乃武依舊絕口不談命案。直到宵夜吃完,才悄悄跟吳老大說:“我們倆看看去?!?/br>
    “是!”

    吳老大帶兩個男傭,打著燈籠,出大門往東,便是那條僻巷。楊乃武關(guān)照傭人,守住巷子兩頭,見有路人行近,舉燈為號。

    安排已畢,方與吳老大來到金寡婦尸首前面,他向兩頭看了看,很清楚地說:“你把尸首抱下來!”

    “尸首抱下來?”

    “不要多問!”楊乃武很不客氣地,近乎呵斥地說,“照我的話做???!”

    吳老大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抱住金寡婦的尸體,往上一聳,剛將披頭散發(fā)的一個腦袋從圈套中卸出來,楊乃武卻又開口了。

    “再吊上去!越快越好!”

    于是,吳老大匆匆將金寡婦的頭又往圈套中一掛,迅速地退后兩步,望著搖蕩的尸體喘氣發(fā)愣。

    “走吧!”楊乃武拉著他說,“回家說去?!?/br>
    “回老爺?shù)脑挘T上去打聽過了,金寡婦確是到吳家討過債。去了兩次,據(jù)看見的人說,頭一天去,出來的時候笑嘻嘻很高興;第二天就完全不對了,兩眼淚汪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聽得親信門丁沈彩泉的話,劉錫彤拈著兩撇灰黃的、形如鼠須的八字胡子笑了,“那姓吳的,好不知趣!”他說,“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里時候?!?/br>
    “是啊!”沈彩泉說,“大少爺?shù)南彩拢账纳砑?,起碼也要送個一百兩銀子的賀禮,哪知道只要八兩頭!”

    這一下,劉錫彤在想,就送八百兩銀子來,也未見得能許他安然無事。這樣想著,便正一正臉色說道:“這可是一樁大案,你不要隨便答應(yīng)人家什么!”

    “老爺請放心!”沈彩泉很快地答說,“門上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好大一塊肥rou,哪舍得一頓就吃光?”

    “你知道就好?!眲㈠a彤看一看自鳴鐘吩咐,“傳轎!”

    轎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應(yīng)帶的人亦已伺候多時——縣官驗尸,律有明文,只準(zhǔn)帶四個人:刑房書辦、仵作、兩名差役。刑房書辦簡稱“刑書”,權(quán)柄極大,花樣極多,在哪一個州縣,都是提起來令人畏憚的人物,唯獨(dú)余杭縣的這個刑書張士鎮(zhèn)例外,為人極其老實(shí)無用,一切都聽沈彩泉的指使。

    刑書尚且如此,仵作更不在話下,一見沈彩泉從角門中出現(xiàn),兩人都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招呼一聲:“二爺!”

    “今天這一案,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睆埵挎?zhèn)答說,“吳家太刻薄,報應(yīng)!”

    “也不見得?!鄙虿嗜卣f,“一切都要看案情說話。”

    “是!是!看案情說話?!睆埵挎?zhèn)說,“我聽二爺?shù)恼泻??!?/br>
    沈彩泉點(diǎn)點(diǎn)頭,將嘴一努,等張士鎮(zhèn)跟著他到了走廊另一頭,輕聲問道:“吳家有人來過沒有?”

    “沒有!”張士鎮(zhèn)很明確地回答,“什么人也沒有?!?/br>
    這就是怪事了!像這樣的命案,事主不論是理屈或者受累,一定會趕緊托人來打點(diǎn),哪怕是空口白話,也總有一句。吳家竟然視為無事,理不可解。

    “那,”沈彩泉問,“吳家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懂。聽他們鄰居說,昨天晚上還打了半夜的牌,三更過了,才送客出門。”

    “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

    “只知道有個楊乃武?!?/br>
    “怪不得了!”沈彩泉停了一會兒,冷笑說道,“事情擺明了在那里,神仙也救不得他這場官司。老張,這件案子頂要緊的是,要有尸親出頭。金寡婦是絕戶,她娘家總有人啰?”

    “有個侄兒,今天會到場。”

    “那就好了!”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說,“楊乃武天大的本事,也擋不住我們的財路?!?/br>
    吳家門前圍得水泄不通,盡管鳴鑼喝道,老遠(yuǎn)就知道縣官駕到,卻沒有人愿意讓路。直到差役揚(yáng)起皮鞭子要抽了,方始從人叢中閃出一條路來,勉強(qiáng)容轎子通過。

    層層疊疊的人墻,圈出四五丈方圓一塊地朝南擺一張系著紅桌圍的方桌,是縣官的公案,旁邊斜放一張半桌,供錄供填尸格之用。公案右前方一扇門板,上覆草薦,草薦之下就挺著金寡婦的尸首。

    劉錫彤一下轎便升公堂,大聲問道:“地保呢?”

    王林聞聲閃了出來,跪在地上報名:“地保王林,給大老爺磕頭?!?/br>
    “這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金寡婦。昨天黃昏時分,即死在吳家后門口。地保一面通知吳家,關(guān)照他們不準(zhǔn)動尸首,等大老爺來相驗,一面到衙門里報了案?!?/br>
    “你第一個看見的?”

    “是!”

    “你怎么知道已經(jīng)死了呢?”

    “地保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rou都發(fā)硬了?!?/br>
    “嗯,嗯!”劉錫彤吩咐,“驗吧!”

    于是刑書張士鎮(zhèn)就位,取出“尸格”,濡筆以待,仵作沈祥上前揭開草薦細(xì)看了一會兒,又拿軟尺比畫了一會兒,走回來單腿跪在公案前面。

    大家都有些奇怪。向來驗尸的規(guī)矩是,仵作照“尸格”上規(guī)定的項目,一項一項檢驗,一面驗,一面大聲報告結(jié)果,稱為“喝報”,不許有絲毫含糊。如今沈祥不照規(guī)矩辦,卻去跪在縣官面前干什么?

    念頭都還不曾轉(zhuǎn)完,只聽沈祥在說:“回大老爺,這金寡婦是上吊死的,舌頭拖出來三寸三分長?!?/br>
    劉錫彤見他當(dāng)差這樣子馬虎,大為不悅,板著臉問道:“你這么看了一下,就敢斷定是上吊死的?作興身上有傷呢!”

    “身上沒有驗。”沈祥囁嚅著說,“是女尸,不便動手。”

    這下將劉錫彤惹惱了,“知道是女尸,為什么不帶‘官媒’來?”他拍著醒木喝道,“當(dāng)差如此顢頇。來啊!賞他二十板子!”

    “喳!”差役劉聲答應(yīng),身子卻都不動。

    “大老爺!”張士鎮(zhèn)起身為他求情,“沈祥糊涂,該打!不過,在這里打了他屁股,就不能當(dāng)差了,耽誤大老爺?shù)墓し?。請大老爺饒他一回?!?/br>
    “也罷!拿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劉錫彤說,“快傳官媒?!?/br>
    “是!”張士鎮(zhèn)向沈祥喝道,“還不馬上去找馬二娘!”

    馬二娘就是“官媒”,在她未傳喚到場以前,無法進(jìn)一步驗尸。劉錫彤便先傳訊事主與苦主兩造??嘀魇墙鸸褘D的遠(yuǎn)房侄子,名叫夏本江,平時不務(wù)正業(yè),與金寡婦早就絕了往來。這天是為刑房的差役尋到,心知打這場官司,贏了有很大的好處,就輸了,吳家至少要替死者買棺盛殮,經(jīng)一經(jīng)手亦有幾文可以撈摸,便樂得出頭了。

    供詞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過的,他說:“吳家從前很窮,欠我姑媽的錢,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兩天她跟我說,要到吳家討債,我就勸她,吳家做人刻薄,未見得肯還。不要討債討不到,討一肚子氣回來。我姑媽說:‘我窮得沒飯吃了!你做侄兒的境況不好,又不能養(yǎng)我,我不向吳家討債,難道活活餓死?’哪知道餓都沒有餓死,讓吳家氣死、逼死了!”說到這里,大聲干號,硬擠出兩滴眼淚。

    “夏本江!”劉錫彤問道,“你說你姑媽是給吳家氣死、逼死的,有什么證據(jù)?”

    “大老爺明鑒萬里,我姑媽要尋死,哪里不好尋,偏偏要到他吳家去上吊?明明是怨氣不出,做了鬼都要跟吳家算賬,請大老爺做主申冤!”夏本江磕著響頭說,“大老爺明鏡高懸,公侯萬代?!?/br>
    “果然是吳家氣死你姑媽,本縣自然替你做主?!眲㈠a彤接著傳問事主,“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吳治?!眳抢洗蟠鹫f。

    “金寡婦可是在你們后門口上吊死的?”

    “小的不知道?!?/br>
    “你怎么不知道?”劉錫彤拍著桌子說,“在你家出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

    吳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老爺?shù)脑挘乇硗ㄖ?,說金寡婦吊死在我家后門口,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后門口上的吊,小的沒有看見,不敢瞎說。”

    “那么,金寡婦的尸首,怎么會吊在你家后門口的呢?”

    吳老大仍然是一句:“小的不知道?!?/br>
    “哼!”劉錫彤冷笑著說,“問下去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家可曾跟金寡婦借過錢?”

    “借過。”吳老大答說,“是多年前,小的父親經(jīng)手借的。”

    這下提醒了劉錫彤,“對了!”他問,“你父親怎么不到案?”

    “小的父親病在床上——”

    “咄!”劉錫彤將醒木一拍,“為什么早不稟明,等我問到才說?”

    “大老爺明鑒,小的還來不及說,絕不敢故意欺瞞。請大老爺饒恕?!?/br>
    “也罷,下次不饒!”劉錫彤問,“當(dāng)初借了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br>
    “可曾還清?”

    “早就還清了!”

    “借錢的時候,有沒有中保、筆據(jù)?”

    “有的?!眳抢洗蟠鹫f,“是東街上張裁縫做的中,也立了筆據(jù)。張裁縫前年亡故了?!?/br>
    “這樣說,原中已經(jīng)不在?!眲㈠a彤問,“你還錢的時候,可有見證?”

    “沒有!”吳老大又加了一句,“早知有今天這種麻煩,當(dāng)初倒應(yīng)該請一位見證。”

    “你好利口!”劉錫彤問,“我再問你,借錢時候所立的筆據(jù),可曾收回?”

    “自然收回了!”

    “在哪里?”

    “在——”

    剛說了一個字,只聽有人大嚷:“不要擠,不要擠!”

    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縣官問案,驟然聽得這一喊,無不一驚,也無不循聲去望,只見是楊乃武在向一個鄉(xiāng)人呵斥。

    劉錫彤很生氣,正想發(fā)作,而楊乃武搶在他前面開了口,“大老爺在這里,這里就是公堂?!彼蚰青l(xiāng)人告誡,“擾亂公堂,當(dāng)心大老爺動怒,一頓板子打得你求饒都來不及?!苯又?,轉(zhuǎn)過身來,恭恭敬敬地向劉錫彤一揖,“鄉(xiāng)愚無知,求老父母寬恕他一遭?!?/br>
    明明是他自己擾亂公堂,卻故意栽在別人身上,只是一番做作,煞有介事,于父母官的尊嚴(yán),絲毫無損,既然絲毫無損,劉錫彤也就不便再計較了。

    而就在這個小小的波折中,楊乃武已向吳老大遞了眼色——從金寡婦那里騙來的筆據(jù),不宜呈堂,因為作廢的借據(jù),不會保存多年,一交出來,便是破綻。他怕吳老大一時想不明白,說一句“在家里”,事情就糟不可言了,因而故意驚擾,阻斷了吳老大的口供。

    于是當(dāng)劉錫彤重新詢問,吳老大很從容地答道:“在收回筆據(jù)的時候,就把它撕掉了!”

    答得不錯,錯在話剛說完,向楊乃武遙遙望了一眼,仿佛在問,可是應(yīng)該這樣回答?這個眼色為劉錫彤所見,越發(fā)了解,果然是楊乃武在搗鬼。

    因此,他不肯放松,緊接著又問:“這兩天金寡婦到你家來討過債沒有?”

    “來過?!眳抢洗蟠鹫f,“來過幾次,都是無理取鬧?!?/br>
    “怎么樣的無理取鬧?”

    “無非糾纏不清。一會兒說有借據(jù),一會兒說有人證。結(jié)果一樣都沒有,只賴著不走?!?/br>
    “你家里怎么樣呢?”劉錫彤問,“把她攆了出去?”

    這是所謂“套問”,一不小心,就會上當(dāng)。吳老大是受過教育的,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家沒有攆她。她自己看看沒有意思,只好走了?!?/br>
    “這是第一次的事?”

    “是!”

    “第二次呢?”劉錫彤緊接著問,“既然金寡婦自己覺得沒意思,何以又來吵鬧?”

    “那就不知道了。想來是窮極無聊的緣故?!?/br>
    “金寡婦雖窮,當(dāng)初到底也曾借過錢給你家,莫非你家就一點(diǎn)不念以前的情分,周濟(jì)周濟(jì)她?”

    這似乎是題外之話,其實(shí)是問在要害上,吳老大一時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這時候,官媒馬二娘到了。

    劉錫彤先不理她,拉長了嗓子喊一聲:“來?。 ?/br>
    “喳!”左右差役齊聲答應(yīng)。

    “把姓吳的押起來,帶回衙門慢慢兒問?!眲㈠a彤又指著吳老大說,“你家為富不仁,受過人家的好處,如今翻臉無情,看起來金寡婦是怨氣不出,所以吊死在你家后門口。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大老爺,冤枉!大老爺,冤枉!”

    任憑吳老大極口喊冤,差役們卻不由分說,上前拖起他來,加上一副手銬,前曳后推,押到一邊。

    等馬二娘上前行過了禮,劉錫彤吩咐:“你要好生驗,看尸首身上有傷無傷,不可馬虎!”

    “是!”馬二娘答道,“回大老爺?shù)脑?,女尸不便在這里驗?!?/br>
    “是啊!這里怎么可以驗女尸!”劉錫彤問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老爺!”沈彩泉低下頭,在劉錫彤耳際說了兩個字,“吳家?!?/br>
    這提醒了劉錫彤,大聲說道:“就在事主家找間屋子,把尸首抬進(jìn)去驗。”

    這是大干禁例的事?!洞笄鍟洹份d明縣官相驗準(zhǔn)帶的人數(shù),用意即在防止sao擾事主,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驗尸,那就不止于sao擾,直是有意與事主為仇——從來尸首只能抬出門,不能抬進(jìn)門。甚至一二品大員病故任上,盤靈回鄉(xiāng),靈柩進(jìn)城,亦須奉旨特許。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鄭重,而劉錫彤不顧律令,不恤人情,如有言官參上一本,包他“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此時在場的百姓,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吳家當(dāng)然更為不滿,心知這是劉錫彤為門丁胥吏開了條撈錢的路子,只好央出人來跟沈彩泉打交道,說好說歹,講定六十兩銀子免了在他家驗尸。

    于是,在附近找了一處敗落人家的廢園,將金寡婦的尸首抬到那里。馬二娘婆媳倆上前動手。身上倒沒有驗出什么傷痕,卻在喉頭驗出兩道縊痕。

    消息一傳出來,已被收押的吳老大,扯開嗓子喊:“明明是金寡婦家移尸來敲詐!請大老爺申冤!”

    “不要鬧!”劉錫彤喝道,“等本縣親自來驗。”

    未驗之前,先要看一本書,這本書名叫《洗冤錄》,是研究驗尸的專著,縣官相驗必攜之書。劉錫彤叫人從轎子里將《洗冤錄》取了來,翻到第三卷“自縊”這一門,其中有一條講移尸:“多有人家女使人力,或外人于家中自縊,其人不曉法,避見臭穢及避檢驗,遂移尸出外,吊掛舊痕移動,致有兩痕。舊痕紫赤有血蔭,移動痕只白色無血蔭。移尸事理甚分明。”

    看完書再去看尸首,果然有兩條縊痕,雖都勒到rou里,但新舊痕跡,極其分明。一條從喉頭過耳后,皮下瘀血,所以色呈深紫,是致命的縊痕;另一條只是一道白印子,自是死后移動吊掛的新痕。

    其事可疑,但劉錫彤只能疑在心里,眾目昭彰之下,不能不因為那道白印子而釋放吳老大,否則往上一告,后患無窮。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后,方聞噩耗,絕無移尸詐索情事,亦是他聽沈彩泉說過的,因而亦不便如吳老大的指控,反過來收禁夏本江。

    “兩造都交保釋放!”他只能這樣處置,“改天候?qū)彙=鸸褘D的尸首,發(fā)交尸親殮葬?!?/br>
    吳老大自然沒話說,夏本江卻不甘于偷雞不著蝕把米,好處沒有撈摸到,還賠上一具棺材。所以當(dāng)堂表示,家無隔宿之糧,無法為金寡婦來買棺材盛殮。

    “吳治!”劉錫彤反要向被告說好話了,“行善得福,你拿幾兩銀子出來給人買棺材?!?/br>
    “是!大老爺?shù)姆愿?,小的不敢不遵。不過,金寡婦那面的人,移尸首想來害小的一家,倘或小的拿錢出來替金寡婦買棺材,事后說小的情虛,急于了事,小的反倒落了個把柄在人家手里。這一層關(guān)系小的身家性命,要請大老爺做主。”

    “不相干!不會因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

    “是!”吳老大慨然答說,“小的遵大老爺吩咐,送夏本江十兩銀子就是?!?/br>
    吳老大的聲音中,有著掩抑不住的輕松的意味。劉錫彤如夢方醒似的在心中自語:“啊!我說了些什么?那不就等于判他無罪了嗎!”

    理解到此,他覺得很不是味道。草草收場,打道回衙,召集親屬談?wù)摪盖?,一致判斷是楊乃武授意吳家,在金寡婦尸首上動了手腳。如果當(dāng)時有意忽略那道白印子,只從金寡婦何以自縊在吳家門口這點(diǎn)上去著力追究,將吳老大先下了監(jiān)獄再說,這一案中便大有生發(fā)。無奈當(dāng)眾驗尸,已承認(rèn)了有移尸的確證,一著已錯,滿盤皆輸了!

    劉錫彤還不死心,要請一個人來商量。這個人名叫陳湖,字竹山,他的身份、行徑與楊乃武相仿,也是秀才,也是包攬訟詞,以刀筆為生。所不同的是,楊乃武專與劉錫彤作對,而陳卻是劉錫彤的“狗頭軍師”,當(dāng)然也是他的鷹犬。

    不必劉錫彤細(xì)說經(jīng)過,陳湖先就大搖其頭,“老公祖,你吃了啞巴虧了!”他說,“這件案子決不能翻?!?/br>
    “何以見得?”

    “楊乃武是條毒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不然一定被蛇咬。老公祖,你請想一想看,當(dāng)時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夏本江有移尸敲詐的嫌疑。更何況老公祖拿吳治捉了又放,就是判他無罪。如今除非有吳治自己移動尸首的鐵證,是無奈他何了!”陳湖停了一下又說,“此案首尾,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錯在地保報了案,沒有派人徹夜看守在吳家后門口,以致只要一舉手之勞就脫了罪。楊乃武那五百兩銀子,來得好容易噢!”

    “怎么?”劉錫彤急急問說,“吳家送了他五百兩?”

    “白花花五百兩現(xiàn)銀?!?/br>
    這五百兩銀子應(yīng)該是送到縣衙門來的!劉錫彤心里在想,楊乃武不除,不會有好日子過,這件事非想辦法不可。

    看他臉上,猜到心里,陳湖跟楊乃武原是死對頭,此時,不借刀殺人更待何時?想到這里,隨即說道:“這件案子所以不能翻,還有一個道理在內(nèi)。吳治已經(jīng)有話了,楊乃武說的:‘鐵案如山,誰也拿吳家莫奈何。如果縣官想無風(fēng)起浪,拼著一兩千銀子不要,到省里去告他一狀,哪怕他有軍機(jī)大臣的靠山,也要叫他丟紗帽!’”

    聽得這話,劉錫彤氣得臉色發(fā)白,只是吹胡子,“不錯,軍機(jī)大臣吏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寶中堂,是我鄉(xiāng)榜同年。我的靠山硬不硬,他總會知道?!眲㈠a彤越想越氣,拍著桌子吼道,“我倒要看看,是我丟紗帽,還是他剝藍(lán)衫?”

    藍(lán)衫是秀才專用的袍服,劉錫彤的意思是,要找機(jī)會行文學(xué)官,革他的秀才。那一下變成了一介老百姓,見了縣官,不能作揖要磕頭,不能稱“老公祖”,要叫“大老爺”,而且縣官可以剝他的褲子打屁股,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

    在劉錫彤想革掉楊乃武的秀才,貶低他的身份,好叫他有所警惕顧忌,不敢再與官府作對;而在楊乃武的想法,正好相反,不以得著一領(lǐng)青衿為已足,思量著更上層樓,變成舉人,躋入縉紳之列,那一來,縣里如有與公益有關(guān)的大事,便可發(fā)言干預(yù)。而且,劉錫彤也是舉人出身,彼此便可平起平坐,稱呼改用“前輩”,與秀才見縣官,如晚輩見長輩,身份上矮了一截,又自不同。

    如果秋闈得意,接下來還有件得意的樂事:藏嬌之愿,可以實(shí)現(xiàn)!因此,楊乃武自從收到吳老大的那筆謝禮,估量一年的家用開銷,已有著落,便決定閉門謝客,為秋天上省鄉(xiāng)試,好好做個準(zhǔn)備。

    楊乃武家住南門,妻子姓詹,在娘家行二,都叫她詹二姑,為人賢惠能干,對丈夫的起居飲食,照料得很周到??墒牵瑮钅宋淇偸钦f孩子太吵,不能靜心用功,要另外找地方讀書。

    大家子弟,為了便于讀書,摒絕繁榮,帶個書童住在深山古寺里,也是常有的事。詹二姑便作此建議,誰知做丈夫的卻又嫌不便,這樣商議了幾次,終于將她逼出一番楊乃武所期待的話來。

    “我們縣衙門后面的那所房子,姓朱的房客,租期快滿了,早早通知他,自己要用,請他搬家,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楊乃武的打算就是如此,卻不肯說出口來。此時喜在心里,而表面上仍是淡淡地,“不知道姓朱的肯不肯搬?”他說,“如果他賴著不肯走,我亦犯不著為這點(diǎn)小事跟他打官司。”

    詹二姑心想,丈夫的名聲在外,姓朱的房客豈敢無理占屋?不過她存心忠厚,平??倓裾煞颍嫒嗽O(shè)法擋災(zāi)申冤,是件好事,不過手段不可太毒辣。“公門里面好修行”,干這一行,又何獨(dú)不然?所以明知租約到期,姓朱的如果不搬,訴之于法,必占上風(fēng),卻不肯攛掇丈夫打官司,只說:“倘或他賴著不肯走,無非想幾個錢,就貼補(bǔ)他幾文,好來好散算了!”

    “你倒大方!”楊乃武趁勢落篷,“既然你這么說,我就去跟房客交涉?!闭f罷,回臥房去換出門的衣服。

    二月十幾的天氣,春寒猶勁。楊乃武著一件寶藍(lán)湖縐的薄棉袍,上套一件玄色寧綢琵琶襟的背心;直貢呢的套褲,褲腿扎得極其俏刮;下面是雪白細(xì)竹布的襪子,穿一雙簇新的雙梁緞鞋。一派紈绔子弟的裝束。

    楊乃武本來生得高身材,長隆臉,腰挺臂長,稱得上英俊二字;加上這一身裝束,更有玉樹臨風(fēng)之致。詹二姑看在眼里,心中得意,一時有興,便即笑道:“倒像個花花公子!我索性打扮打扮你。來!坐下!”

    等楊乃武坐了下來,詹二姑為他解發(fā)梳辮子,刨花水抹了又抹,梳成一根儇薄子弟所喜愛的油松大辮。

    打扮整齊,楊乃武揣上幾兩碎散銀子,帶著書童興兒,瀟瀟灑灑地出門,直往縣衙后街而去。

    一路走,一路想,想的只是一個女人——整個印象并不清晰,就像享用過一席水陸雜陳的盛筵,記不得從頭到底的每一樣菜,但隨便想起一樣,便覺舌體留芳,余味津津。

    最容易想起的是,她的白得出奇的皮膚和黑得出奇的長發(fā);最難令人忘懷的是,她的臨去秋波一轉(zhuǎn)與同時拋來的甜笑;而一想起來便覺血脈僨張,驚心動魄的是她的背影。

    那是一個只許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楊乃武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晚來無事,去收房租,但見光暈在窗,而雙扉緊閉,正待開口叫門,聽得水聲湯湯,一時心動,舔破了窗紙往里張望,真?zhèn)€眼福不淺,恰好看到那個只許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

    明明長身玉立,怎么叫“小白菜”呢?楊乃武在想,大概是形容她身材苗條的意思。纖腰一捻,攬在懷中,不知是何滋味?

    “大爺!”

    他突然聽到興兒立住腳喊,茫然地問道:“做什么?”

    “大爺要到哪里去?”

    楊乃武定神看了看左右,才發(fā)覺自己想得出了神,已走過頭了。于是轉(zhuǎn)身折回,吩咐興兒:“到后門去看看,門是開著還是關(guān)著?”

    楊乃武的這幢房子,租給兩戶人家,一戶姓朱,一戶就是小白菜,各由前后門出入。興兒知道他是跟姓朱的房客來辦交涉,應(yīng)該去叩前門,所以聽得他的話,未免困惑。

    “不要多問多想!”楊乃武呵斥著,“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興兒不敢多一句話,掉頭就走,楊乃武卻又將他喊住了。

    這一次說話的語氣很柔和了,“你去看,如果門關(guān)著就算了。倘或開著,你就進(jìn)去看一看,看葛小大在家不在家?回來告訴我?!彼又终f,“興兒,你也不小了,應(yīng)該懂事。外面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回去不要跟大奶奶說。你聽我的話,秋天帶你去杭州,不然,你就不必想逛西湖了?!?/br>
    逛西湖是興兒最大的心愿,所以聽得主人有此許諾,笑逐顏開,一迭連聲地說答說:“聽,聽!我不聽大爺?shù)脑挘犇膫€的話?”

    “對了!這才乖?!?/br>
    “大爺,”興兒想了想問道,“如果葛小大在家,問我來做什么,我怎么說?”

    “你說:我叫你去通知一聲,房錢三個月一付,快到期了,要早早預(yù)備好?!?/br>
    “如果,小白菜問我,是不是也這樣說?”

    這話問得好!楊乃武心想,興兒確是懂事了,倒不妨再試一試他,因而反問一句:“你看呢?”

    興兒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笑嘻嘻地說道:“大爺!你看我這么說好不好,我說,大爺叫我來說,房錢快到期了,沒有也不要緊,不用著急?!?/br>
    楊乃武笑了,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她不會問的。如果真的問,你告訴她實(shí)話就是!”他又加了一句,“告訴她,我快搬過來了。”

    興兒答應(yīng)著,直奔后門。門是虛掩著,一推即開,“呀”的一聲響,里面便有人問:“哪個?”

    正是小白菜的聲音,興兒高聲地答應(yīng):“是我!”

    一個走進(jìn)門,一個迎出來。小白菜梳頭正梳到一半,反手握著頭發(fā),站在門口說道:“原來是你!興兒,有事嗎?”

    “沒事,我家大爺在前面,我走過順便來看看你?!迸d兒問道,“老葛呢?”

    “在店里?!毙“撞艘幻婊厣砣雰?nèi),一面招呼,“你進(jìn)來坐!”

    等興兒進(jìn)屋,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擺在桌上,又要去倒茶,只為一只手握著頭發(fā),行動不便,興兒便說:“葛大嫂,請你不要客氣,你管你梳頭,我坐一坐就走的?!?/br>
    聽他說話是大人的樣子,小白菜問道:“興兒,你今年幾歲?”

    “十二?!?/br>
    “我當(dāng)你有十四五歲了呢,”小白菜對著鏡子問,“你家大爺來收房錢?日子還沒有到啊!”

    “不是到你們這來收房錢,是要請前面搬家?!?/br>
    “為啥?”小白菜很關(guān)切地問。

    “我家大爺要搬來住?!迸d兒答說,“一個人搬過來。”

    聽得這一說,小白菜的動作加快了,很熟練地盤好一個髻,插上黃楊木的簪子,收拾鏡箱,轉(zhuǎn)起身到興兒對面坐下。

    “你說,你家大爺一個人搬來?。俊?/br>
    “是的。還有我?!?/br>
    “我知道,當(dāng)然會有你?!毙“撞藛?,“這是為啥?”

    “你是說,我家大爺為啥一個人搬來???”

    “是??!莫非跟你家大奶奶慪氣?”

    “哪有這樣的事?”興兒笑道,“我家大爺跟大奶奶好得很!大奶奶很賢惠,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為什么一個人搬來住呢!種種不便?!?/br>
    “大爺今年秋天,要到杭州趕考,家里太吵,搬到這里來用功?!?/br>
    “原來是這樣?!毙“撞苏f了這一句。忽然微仰著臉,望著空中,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就在這靜寂之中,聽得外面有人咳嗽,興兒是聽?wèi)T了的,站起身來說:“我家的大爺來了!”

    “??!”小白菜有些驚惶,“興兒,你快出去,請大爺在外面坐一坐!”

    這樣的神色是為了什么?令人困惑,但不容他問,她已在推他出臥房了。

    興兒的腳步剛跨出門檻,小白菜便將房門從他身后關(guān)上了。楊乃武主仆都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張皇失措,只有在堂屋中,側(cè)起耳朵細(xì)聽動靜,里面腳步往來,奔進(jìn)奔出仿佛很忙碌似的。

    聽了一會兒,楊乃武猜知究竟,自己的產(chǎn)業(yè),當(dāng)然熟悉,小白菜是奔走于臥室、廚房之間。所謂“廚房”,就是前面廊下,楊乃武很想繞過去看一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又覺此舉有欠莊重,所以還是靜靜坐等。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終于“呀”的一聲開了,楊乃武轉(zhuǎn)身一看,頓覺眼中一亮,小白菜梳得極亮的頭,薄施脂粉,越顯得唇紅膚白,似乎可以掐得出水來。

    打量未畢,小白菜已盈盈含笑地在招呼,“楊大爺,”她說,“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的?請里面坐!”

    這是個不尋常的舉動,楊乃武心想:她倒真膽大,居然敢在內(nèi)寢接待男客,不怕她丈夫回來撞見會打饑荒?一念未畢,一念又生,她既如此,自己又顧忌些什么,莫非膽量還輸給她不成?

    這樣想著,已邁開了腳步,一跨進(jìn)去,隨即明白她奔走于臥室與廚房之間的緣故。原來是現(xiàn)燒了開水泡茶,方桌上還有四個干果碟子,桂圓、柿餅、瓜子、寸金糖。窮家小戶,這就是接待貴客的排場了!

    “阿嫂,”楊乃武笑道,“為啥這樣子客氣?”

    “楊大爺難得來!”小白菜一眼瞥見興兒在門外張望,趕緊胡亂抓了些干果,送到堂屋里,又問,“你要不要吃茶?”

    “不要,不要!要吃我自己會倒?!?/br>
    “對!要吃自己倒,你不要客氣,在我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br>
    里面的楊乃武聽得清清楚楚,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心想,若照《水滸》上王婆的說法,這就至少有“五分光”了!

    因此,等小白菜重新進(jìn)門,他便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看,她也不大避忌,一面走,一面看,一面說:“楊大爺,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真的?”

    “我從來不說瞎話?!?/br>
    “我常說瞎話,不過那是為了幫人家打官司。至于在自己人面前,我也像你一樣,不說瞎話?!?/br>
    聽得針鋒相對的“自己人”三字,小白菜抬起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很快地在他臉上一轉(zhuǎn),然后走過來,拿茶碗推一推,抓些干果放在他面前。

    “阿嫂,你一雙手好白!”楊乃武裝作去拈糖,撳住了她的手。

    小白菜臉一紅,向外努一努嘴,暗示有興兒在外,要防他看見。

    楊乃武笑一笑,知道又加了“兩分光”了。

    久經(jīng)風(fēng)月的楊乃武,想起一句俗語:“千肯萬肯,只怕男的嘴不緊?!?/br>
    小白菜此時的表情,正就是這句俗語的注解。初下手便有這樣的成就,實(shí)在已超出估計,如果cao之過急,使得她心存疑慮,好事反倒難諧。如今最要緊的是,要讓她安心。

    這樣想著,便松開了手,也收斂了輕佻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說:“你請坐!”

    小白菜挑了個正對門口的位置坐下,拈粒瓜子去嗑。菱角樣的紅唇中,露出雪白的兩排門牙。本來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也恢復(fù)正常了。

    “聽說楊大爺要搬來???”

    “是?。〖依锖⒆佣?,太吵,想看看書都不成,更莫談做文章?!睏钅宋湔f,“今年是大比之年,要趁早用一用功?!?/br>
    “啥叫大比之年?”

    “今年鄉(xiāng)試,秋天要到省城里去趕考?!?/br>
    “那一定高高考中!”小白菜問道,“考中了就是舉人老爺,那時候——”她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楊乃武當(dāng)然要追問。

    “那時候,楊大爺?shù)纳矸莞幼鹳F,只怕再也不會理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了!”

    “大錯,大錯!第一,我不是那種人。第二,你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我真——”

    這下輪到小白菜追問了:“話怎么不說完?”

    “有句話我實(shí)在不該說,不過實(shí)在忍不住?!睏钅宋溆沂制笫值拿}息,十分痛心似的,“我真替你可惜!‘巧婦常伴拙夫眠’?!?/br>
    語聲未終,小白菜的眼圈便紅了,趕緊轉(zhuǎn)身過去,抽出掖在衣襟中的一塊藍(lán)綢手絹,悄悄拭淚。

    “唉!”楊乃武一半真心,一半做作,重重地嘆氣說,“老天爺瞎了眼!”

    “咄!”小白菜倏地轉(zhuǎn)身,驚惶地呵責(zé),“罪過!罪過!你真是沒輕沒重,老天爺都好罵的?”

    “實(shí)在是老天爺不公平。”楊乃武又微喟著,“這也不去說它了!唯有逆來順受,自己尋自己的快樂?!?/br>
    這也正是小白菜平時常常想到的一句話,如今聽楊乃武也是這樣相勸,證明自己的想法不差,所以抑郁的心情,立刻就開朗了些。

    “楊大爺,”小白菜談到正事,“剛才聽興兒說,楊大爺要搬了來,我好高興。楊大爺,不是我派人家的不是,前面姓朱的人家太刻薄了,硬將中門關(guān)閉,獨(dú)霸那口甜水井。啥叫‘遠(yuǎn)親不如近鄰’?像這種鄰舍,真替我省省吧!”

    “原來是這么件事!”楊乃武答說,“照這樣子,我更要請他搬家了。等他一搬,我馬上拿中門打開,隨你什么時候來打井水?!?/br>
    “阿彌陀佛!”小白菜合十當(dāng)胸,高興地說,“從此不必為吃碗水苦惱了!”

    “一幢房子里,何必關(guān)斷了門?說句不嫌忌諱的話,倘或寒冬臘月,火燭不小心,關(guān)斷了門,自己就少一條出路。鄰舍本來要相互照應(yīng)的,不過,”楊乃武下了個轉(zhuǎn)語,“有道是‘話不投機(jī)半句多’!關(guān)斷了不往來也好?!?/br>
    “怪不得!像我們這種鄰舍,就該拿中門關(guān)斷。”

    楊乃武玩味她的語氣,似乎有誤會之意,誤會他口中大方,其實(shí)不愿往來,這當(dāng)然需要立即解釋,但語氣卻不宜太急切。

    于是,他笑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恰恰相反,像阿嫂你這樣的鄰舍,我巴不得多兩個?!?/br>
    小白菜確有些誤會,只是她的誤會與楊乃武所想的不同。她不會惹他討厭,是她所深知的,只怕他不愿跟她丈夫往來。如今聽他的話,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她丈夫,看來是自己多疑了。

    她一面這樣轉(zhuǎn)著念頭,一面笑道:“多謝楊大爺抬舉。”

    楊乃武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因為她的笑容極甜,牙齒極美,心無二用,眼中整頓全神,耳中便聽而不聞了。

    “楊大爺,”小白菜看出他兩眼何以發(fā)直的緣故,正一正臉色問道,“大奶奶可一起搬來?”

    “她不搬?!?/br>
    “那么,哪個照應(yīng)你的飲食呢?”

    “家里送飯來?!?/br>
    “也只好這樣,一個人沒法子開伙食?!毙“撞撕苷\懇地說,“楊大爺,將來要茶要水,盡管到后面來叫我!”

    這是“固所愿也,不敢請耳”的一件事!楊乃武心想以后接近,也不愁沒有借口。此行收獲已多,留著長線放遠(yuǎn)鷂,第一次應(yīng)該適可而止。

    “阿嫂,”他起身說道,“多謝,多謝!”

    小白菜也不留他,只問:“楊大爺,你哪天搬來?”

    這一問,楊乃武需要考慮——他跟姓朱的房客談判遷讓,尚未定局,癥結(jié)是姓朱的想多要幾文搬家的津貼,而楊乃武決定軟磨硬逼,不讓姓朱的占便宜。如今情形不同了,決定滿足對方的要求,催他盡快搬走。

    想停了便即答說:“等前面房客一讓,我馬上搬來,至多十天半個月的事!”

    “也要挑個黃道吉日?!闭f著,小白菜將掛在銅帳鉤上的皇歷取了來,翻一翻說,“三月初八是好日子?!?/br>
    “阿嫂真了不起!”楊乃武大贊,“還知書識字,真正難得!”

    “哪里!”對此不虞之譽(yù),小白菜自覺受之有愧,雙頰泛起一抹薄薄的紅暈,“我只識得幾個數(shù)目字?!?/br>
    “這就怪了!那么,阿嫂,你何以曉得三月初八是黃道吉日?”

    “‘呆子看長行’!這個訣竅你都不懂?!?/br>
    楊乃武被提醒了?;蕷v上,日子不好,下面只綴“諸事不宜”四字,倘是好日子,“宜”這個、“宜”那個,長長的一行,一望而知。

    于是,楊乃武細(xì)看皇歷,三月初八是好日子,但卻不宜于遷居,而下一天恰好相反,做別樣事情都不好,最好破土、遷移。

    等他說明了緣故,小白菜微有悵惘之意,“可惜,”她說,“三月初九我就幫不上忙了。”

    “幫忙不敢當(dāng)。不過為了什么,能不能告訴我?”

    “告訴楊大爺也不妨,那天是我爹的生日,已經(jīng)說定了,要去上我爹的墳?!?/br>
    “真是孝順女兒,好,好!你盡管去。做了鄰居,相處的日子很長,哪里少了請你幫忙的時候?”

    聽這一說,小白菜也釋然了。親自送楊乃武出門,到了門口卻又要求暫停,匆匆回身入內(nèi),找了張草紙,將吃剩下的寸金糖與柿餅,包在一起,送給興兒帶回去吃。

    這是買他的嘴,興兒領(lǐng)會到此,覺得應(yīng)該跟主人說出來,卻不知如何措辭。想來想去,想到小白菜的丈夫,在豆腐店當(dāng)伙計的葛小大,突然有所發(fā)現(xiàn),很興奮地說:“大爺,小白菜好比潘金蓮!”

    楊乃武一愣。由潘金蓮想到武大郎,再想到葛小大肥短笨拙,走路搖搖擺擺,其形如鴨的那副模樣,不由得“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但是,再想下去就不好笑了!如果說葛小大夫婦像武大郎與潘金蓮,自己不就成了西門大官人了嗎?

    這一轉(zhuǎn)念,心里有著無可言喻的厭惡,順手就在興兒后腦勺上打了一掌,“畜生!胡說八道?!彼终嬲],“以后不準(zhǔn)說!”

    “我只是跟大爺說一說,哪里會去跟人家說?”興兒哭喪著臉表白,“難道我不曉得,她是潘金蓮,大爺就是西門慶?!?/br>
    “放你狗屁!越說越好聽了?!?/br>
    興兒不敢再響,不過雖挨了打,心里卻是痛快的,因為想說的話到底說出來了。

    楊乃武心里可是窩窩囊囊的,很不舒服。自己干的這一行,得罪的人很多,偶爾走一步桃花運(yùn),偏偏有這樣巧的事,情景竟與《水滸》“武十回”約略相似。且不說真?zhèn)€做了入幕之賓,只要一搬過去,只怕就有人飛短流長,拿他與小白菜,編一段“挑簾裁衣”的故事。

    算了!他想,省點(diǎn)事吧!要讀書用功,另外找處清靜的地方。

    楊乃武已經(jīng)決定罷手,而小白菜卻是朝思暮想,一心盼望三月初九,早早到來。可是,一連數(shù)日,毫無動靜,細(xì)細(xì)觀察,前面姓朱的房客,一點(diǎn)沒有搬家的樣子。這天可忍不住了,決定找個借口,到朱家去查探一番。

    她換件衣服,攏攏頭發(fā),正待出門,來了個客,一進(jìn)門便喊:“小大嫂,小大嫂!”

    小白菜不用看,就知道是以前的鄰居桂金。她是捕役阮三的jiejie,三嫁婦人而又居孀,如今與個專門跑腿催錢糧的何春芳混在一起。這樣的女人上門,小白菜自然是有戒心的,所以趕緊迎了出來,不愿意她闖進(jìn)臥房。

    “桂金姐,好久不見?!毙“撞丝此氖畾q的人,還學(xué)小姑娘梳兩個丫髻,搽一臉怪粉,胭脂涂得像猴兒屁股一般,不由得笑著打趣,“你是越來越俏,越來越年輕了!”

    “不要尋我老太婆開心?!惫鸾鹨簧焓置淖蟊蹎柕?,“穿這么一件薄棉襖,冷不冷?”

    “不冷!”

    “還說不冷,看你臉都凍得發(fā)青了,真是,‘若要俏,凍得跳’。不過,”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俏歸俏,瘦倒不瘦,雪白粉嫩的rou,饞殺多少男人!”

    小白菜臉一紅,“桂金姐,”她白了她一眼,“你酒吃醉了?”

    “我中上難得吃酒的。小大嫂,”桂金急轉(zhuǎn)直下地說,“走,走,到我家去坐,我有好些東西給你看?!?/br>
    這話是第二次說了。第一次是半個月之前,說有個闊少爺,從上海帶來好些洋廣雜貨,不為做生意,只是好玩而已。那些雜貨中,有衣料,有胭脂花粉,也有新奇實(shí)用之物,譬如可以折疊的梳子,打開來有十來格,貯放各種雜物的皮夾子之類。如果小白菜喜愛,先拿來用,價款以后再說。

    世上有這樣的好事!小白菜霍霍心動,而終于辭謝了她的好意,怕用時痛快,將來討賬還不起,吵將起來,面子上不好看。

    此時舊事重提,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問的話:“桂金姐,你說的那位闊少爺是哪個?”

    “你不認(rèn)識的。是我的老東家?!?/br>
    “老東家也不至于把那許多值錢的東西,隨隨便便交給你,連本錢都不要?!?/br>
    “哪個說本錢都不要?我又不發(fā)瘋!”桂金大聲答說,“我還靠它好好掙一票,替我兒子討老婆呢!”

    “那,”小白菜很有興趣地問,“你怎么又說,我先拿來用,該多少錢,以后再算?”

    “你當(dāng)然不同啰!其中有個道理在內(nèi)?!惫鸾鸪烈髁艘幌?,帶點(diǎn)不好意思的神氣,“說實(shí)話,我是拿你當(dāng)個活招牌。你小白菜走出去,哪一個男人不盯你兩眼?看你戴的、穿的,都跟別人不大一樣,少不得要打聽打聽。一問起來,是桂金那里有這樣的好東西,我的生意不就來了?大戶人家我也走動得好幾家,不過那些小姐、少奶奶難得出門,就是出門,轎簾遮得風(fēng)雨不透,人家也看不到。我說,張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發(fā)油梳的頭,又亮又黑,人家不曉得是啥樣子?如果說:喏,你看小白菜梳的頭多俏括,一半靠我的生發(fā)油。人家想一想,就要買了?!?/br>
    嘰嘰呱呱一大堆話,無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聽得渾身輕松,好生得意!

    “桂金姐,你也是!”她是其詞有憾的語氣,“什么活招牌不活招牌,難聽不難聽?”

    “我這個人說話最直,你不要生氣。話又說回來,我認(rèn)識的年輕姐妹也不少,除非你這分人才,別人要想替我當(dāng)活招牌,我還嫌不好呢!”

    “好了,好了,承你的情,不要捧我了?!?/br>
    “那就走吧!”桂金憐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真的,像你的相貌、身材,穿這種毛藍(lán)布的襖兒,用這種黃楊木的簪子,真正委屈到頭了?!?/br>
    聽得這話,小白菜心里又難過,又感激,是千肯萬肯要跟著她去了,只是有一層顧慮,“天不早了,”她說,“那里又遠(yuǎn),一去一來,怕趕不上替小大燒飯?!?/br>
    “那容易!我有法子。”

    桂金說完,掉頭就走了。走得極快,以至于小白菜想拉住她問一聲都不能夠。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且先預(yù)備起來再說。

    于是,擦把臉拉開鏡箱,細(xì)細(xì)撲粉,輕染胭脂,用刨花水將頭發(fā)抹光,在毛藍(lán)布薄棉襖上,加上一件直貢呢的罩衫。正在換鞋,聽得外面有聲響,是桂金去而復(fù)回了。

    “你看,不必替小大燒飯了。”桂金將采辦來的食物都放在桌上,“荷葉包的豬頭rou,熏腸子,六個燒餅,還有四兩燒酒。”

    “費(fèi)心,費(fèi)心!”小白菜問道,“多少錢啊?”

    “不要管它!我請你家小大。”桂金問道,“平時你出去,總要托人照應(yīng)門戶吧?”

    “托隔壁孫大媽。”

    “那好,你把鑰匙交給她,叫她告訴小大,說你有要緊事回娘家去了,要晚上才回來?!?/br>
    小白菜聽她的擺布,一一照辦。到了桂金家,第一件大事,便是看她的“洋廣雜貨”,衣料、洋胰子、粉盒、“咕咕”會叫的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