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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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議論,直揭游士政客的真面目,非常透徹。他說:“以上三難,逆難者皆天下黠滑游說,而貌為老成迂拙者也?;浭×爬糁杏兄豢椭杏兄慰椭杏兄?,商賈中有之,恐紳士中未必?zé)o之。”他勸林則徐“殺一儆百”,以止邪說。又提出警告:“公此行、此心,為若輩所動,游移萬一,此千載之一時,事機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連用疊白,正就是龔定庵深知道光皇帝心意不堅,宜趁乾綱大振之時,作速料理,錯過事機,皇帝的意向一變,就什么都不用談了。 最后是“歸墟義”,歸墟二字出于《列子》:“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彼^“歸墟義”,實即龔定庵對林則徐至大至廣、無可限量的期待,他說:“何為一歸墟義也?曰:我與公約,期公以兩期年,使中國十八行省銀價平,物力寬,人心定,而后歸報我皇上?!稌吩唬骸羯渲兄尽抑?,公之鵠矣!” 這篇文章,需要細(xì)看,但林則徐實在太忙了,除召見以外,軍機處及有關(guān)部院紛紛約晤,尤其是在皇帝決定派他為欽差大臣,到廣東料理與英國的糾紛以后,更有許多公事要接頭。此外便是一天兩三個飯局,不能不應(yīng)酬,因此龔定庵的這篇贈序,只能瀏覽一遍,要等閑一閑,才能細(xì)細(xì)思考。 不過,龔定庵信中所述及的愿望,他很快地做了處置,請他的一個本家,認(rèn)識龔定庵的林岵瞻,專誠拜訪,向龔定庵致謝以外,解釋不能延攬龔定庵的苦衷:第一,他這回是以湖廣總督差往廣東辦事,除了在湖北調(diào)派屬員以外,京中只有兵部、戶部、工部各派司官隨行,未便請調(diào)禮部主事的龔定庵;其次,這回奉派到廣東,是個短局,而且預(yù)見到有許多麻煩,不敢勞動龔定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目前既無適當(dāng)?shù)穆殑?wù)可以安置龔定庵,而且亦沒有能讓龔定庵從容展布長才的可能。他亦很想羅致龔定庵入幕,但需廣東差滿,回任湖廣以后,再從長計議。 這些都是實情,林岵瞻又說得非常懇切,龔定庵自然充分諒解。不久,林則徐出京,督撫奉召陛見,或自請述職,照例對京官都要應(yīng)酬,臨行的饋贈,稱為“別敬”,龔定庵也收到一份,是二百兩銀子。他正在窘鄉(xiāng),這二百兩銀子在他正感需要,但因為有那篇贈序之故,他不愿意林則徐誤會意在打秋風(fēng),所以毫不遲疑地當(dāng)時便退回了那份“別敬”,當(dāng)然也寫了道謝的信。 第二天收到林則徐自良鄉(xiāng)專差送來的回信。他是一出京,在轎子里便細(xì)讀了龔定庵的文章,認(rèn)為“旁義”之第三,以及“答難義”之第三,都可以算作“決定義”,此表示講求火器,及陳兵???,拒絕英商登陸,在他已是無可更改的決心。至于旁義第二,亦就是勒限命夷人遷居澳門,他說以前曾奏請過,未能允行,當(dāng)然亦不必再奏請。至于“答難”第二義,減低關(guān)稅,以及禁止奢侈品進(jìn)口,他亦深以為然,且已略陳梗概。 至于龔定庵顧慮林則徐到廣東后,有各種“貌為老成迂拙者”會設(shè)法阻撓他既定的決策,林則徐的答復(fù)是:執(zhí)事“謂彼中游說多,恐為多口所動,弟則慮多口之不在彼也”。不在彼則在此,強烈暗示他在京已聽到許多相反的意見。這使得龔定庵為之憂心忡忡,因為此刻有皇帝的信任,這些相反的意見亦不過“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而已,但如皇帝的意向有了轉(zhuǎn)移,“妄言”立刻會成為強烈的反調(diào),而成為林則徐獲咎的由來。 雖然林則徐的復(fù)信,情意懇摯,字里行間處處顯出他對龔定庵這篇文章的重視與欣賞,但看情形,林則徐到廣東以后的一切,未可樂觀,不禁有爽然若失之感。當(dāng)然他想如陳潢一般,一展懷抱,已成空想,亦是讓他抑郁不歡的原因之一。 就在這侘傺無聊的日子中,傳來一個令人不能不關(guān)切的消息,太清春家庭中發(fā)生了變故。 太清春已經(jīng)居孀。這年的七夕,奕繪急病去世,正好四十歲。由他的長子載鈞襲爵,照例降封,亦即是由貝勒降一等成為貝子。 奕繪共有五子四女,兄弟姐妹大排行,除了老二、老九兩個男孩早夭以外,還有三子四女。不幸的是,載鈞既為長男,又為奕繪正室妙華夫人唯一的兒子,因此與奕繪交厚的宗親至友,明知載鈞與庶母不睦,如果讓他襲爵,太清春及她所生的六個兒女,日子會很難過,但載鈞居長嫡出,除非有特殊而且重大的緣故,連皇帝都無法不讓他襲爵。 載鈞之與庶母不和,一半要怪奕繪。由于天性褊狹,加以幼年喪母,載鈞的心理本就不大正常。而奕繪由于寵愛太清春的緣故,對子女自不免偏心。太清春倒是常常相勸,應(yīng)該撫慰載鈞,管教亦不必太嚴(yán),但奕繪全不理會,他說:“管教不嚴(yán)怎么行?他將來要襲爵當(dāng)差、支撐門戶,如今管教不嚴(yán),將來全家受禍?!?/br> 話說得義正詞嚴(yán),太清春不便過分干預(yù),只能自己處處照應(yīng)載鈞,但越是如此,載鈞似乎反感愈深。當(dāng)然親友中亦有嫉妒太清春,而故意表示同情載鈞,間接形容太清春之不賢。而男女下人中,無事搬弄是非者,更不乏人。這一來,載鈞與庶母之間,便有了一個難解的結(jié)了。 其時太清春的長女,行三的孟文,已遠(yuǎn)嫁至察哈爾,是蒙古科爾沁旗超勇親王的福晉;另外兩個女兒,行四的仲文及行七的以文,都已許字貴族,尚未出閣。載鈞對這兩個meimei,比較客氣,但對異母所出的兩弟,行五的載釗及行八的載初,非常厭惡,動輒呵斥責(zé)罵,從無好臉嘴。載釗十四歲,載初更只有八歲,受了委屈,少不得向母親哭訴,但太清春不敢出面理論,因為那一來載鈞必然借題發(fā)揮,大吵一場,只好多方撫慰兩個兒子。載釗很懂事,能夠體諒母親的委屈,八歲的載初總是哀哭不休,哭得太清春心煩意亂,不免施以夏楚,但真如俗語所說的,“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太清春每每終宵以淚洗面,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太福晉倒是很同情太清春,但她對長孫亦無計可施,因為他會回嘴,有時讓太福晉氣得發(fā)抖,反倒要太清春來解勸。 如是經(jīng)過三個月,有一天太福晉將她找了去說:“我看你還是搬出去住吧!不然一定會出事?!?/br> 太清春大吃一驚?!皶鍪裁词拢俊彼肓艘粫赫f,“請?zhí)x明明白白告訴我?!?/br> “我也說不清楚,你也不必問了?!?/br> “不!”太清春很堅持,“太福晉不跟我說明白,我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日夜提心吊膽,那種日子怎么過?” “你只要搬出去了,自然沒事?!?/br> “這么說,是大爺要攆我?” “他倒沒有說這話?!?/br> 這就奇怪了,既非載鈞之意,然則是——她陡覺脊梁上一陣涼,用抖顫的聲音問:“是太福晉不準(zhǔn)我住在府里?” “我怎么會攆你?”太福晉立即否認(rèn),停了一下說道,“我是看老大的意思,似乎只要你搬了出去,他就,他就不往下追究了?!?/br> “追究什么?” 太福晉搖頭不答,但經(jīng)不住太清春一再追問,她嘆口氣說:“唉!總怪你喜歡作詩作詞,本來沒有的事,只為有筆墨留在外頭,才會有人造謠生事。” 太清春恍然大悟,緊接而來的是莫名的悲憤,恨不得以死明志,但一想到兒女,決絕之心自然而然地就軟了。 滿懷的幽怨委屈,無法與小兒女訴說。幸而孟文由察哈爾歸寧,以超勇親王福晉的身份,載鈞對這個小他一歲的meimei,不能不以禮相待,同時對庶母亦勉強維持著一份應(yīng)有的禮貌,但骨rou之間的矛盾,只是暫時被隱藏,并未消融。 到晚來,母女倆在府中的天游閣上單獨相處,孟文才有機會細(xì)問風(fēng)波的由來。太清春將太福晉的話告訴了她,孟文既駭且怒,當(dāng)然也陪著她母親流淚。 “我沒有想到大哥的天性這么涼薄。他不能這么欺侮人,娘,我明天去看三太爺?!?/br> “三太爺病在床上,已經(jīng)在辦后事了,哪還能管咱家的事?” “那就看五太爺?!?/br> “三太爺”與“五太爺”是指皇帝的胞弟,惇親王綿愷與惠親王綿愉,在近支親貴中輩分最長,高宗一系的子孫,凡有委屈,往往向他們乞援?;萦H王綿愉秉性恬淡沖和,篤于宗親,在他的侄女、侄孫女中,最鐘愛的便是幼受母教,亦寫得一手清麗的小詩的孟文。如果去向他哭訴,他一定會出面來主持公道。 太清春考慮了一會兒,覺得不妥:“就算是冤家,也宜解不宜結(jié)?!彼f:“皇上這兩年處事很嚴(yán)厲,倘或五太爺跟皇上談到咱們家,萬一皇上又生了氣,給你大哥一點什么處分,那不更是結(jié)下了不解之仇?” “那么,明天我自己來跟他理論。” “那也不見得有用,表面敷衍,心里越發(fā)記恨。等你一回察哈爾,只怕我跟你兩個弟弟更要受他的氣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莫非娘就老受他的欺侮?” 太清春不作聲,好久嘆口氣說:“為來為去,為你兩個弟弟。反正也只是三四年的事,我就暫且避開他,等載釗到了十八歲再說?!?/br> 原來王公子弟,定制十八歲行冠禮受封,有了俸祿,便可自立,如果謹(jǐn)慎當(dāng)差,逐漸晉封,太清春還有一段桑榆晚景。 “娘這么打算,我也沒話說了。可是避到哪里去呢?” “自然是在外面找房子?!碧宕赫f,“我已經(jīng)揀出來幾樣首飾,打算托人變價。如果你贊成,我就趁你在這里,把這件事辦了?!?/br> “娘何必拿首飾變價?”孟文說道,“我讓韃子館撥款子過來好了?!?/br> 原來蒙古王公每年朝貢,附帶亦做貿(mào)易,到京以后,有固定的住處,俗稱“韃子館”,又分內(nèi)外兩處,外館在安定門外,內(nèi)館在御河西岸,那一帶是外藩集中之地,禮部設(shè)有“會同四譯館”——明朝名為“四夷館”,入清忌諱“夷”字,改稱聲音相近的“四譯”,共計八館,韃子館即為八館之一。 蒙古的貢使乃貿(mào)易隨從,照例冬去春歸,貨物皆卸在韃子館,以皮貨為主,貨款大都托韃子館的執(zhí)事代收。超勇親王的貢使是陪著孟文一起進(jìn)京的,他帶的貨物很多,孟文如果要支用個千把兩銀子,只要到韃子館將他找來,交代一句,他自然會去張羅。但太清春不愿意這么辦。 “這么辦,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不管怎么樣,你大哥的面子,我得維持住。而且——”太清春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變賣首飾,出府別居,這種境況,比較易于博得人的同情。等彼此的怨恨為歲月沖淡以后,仍可回府。這是她一種乞憐的打算,不必說破。 孟文當(dāng)然也能體諒母親的心境,琢磨了好一會兒,欣然說道:“娘,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就把首飾賣給我好了?!?/br> 當(dāng)然,孟文承受她母親的首飾,一定會出善價。太清春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因為孟文的夫婿只知道她花了上千兩銀子買首飾,不會想到她是變相津貼了娘家。 話雖如此,仍舊要用間接的方式。京師自乾隆末年,和珅當(dāng)政以后,流行一種行賄的方式,以古玩鋪、珠寶店為媒介,譬如有人想謀一個肥缺,居間的人就會告訴他,到哪一家店,去買怎么樣的一幅畫,或者一只花瓶作為禮物,送進(jìn)去了自有效驗。指定之物,開價極昂,不在話下。其實此物就是由受禮者家中取來的,表面送禮,內(nèi)里行賄,而受賄者,看來只是收受了一樣禮物而已。 太清春亦是用這樣的手法,托一家熟識的珠寶店經(jīng)手,由孟文通知貢使,付價取物,并不知道這幾樣首飾的來歷。 其實,從太清春不容于嫡出之子,打算移居的消息一傳,自愿相助的很多,太清春為了維持一份自尊,總是婉言辭謝,如今照孟文的辦法,籌得置屋之資,要找房子,便不妨托人,很快地在西城養(yǎng)馬營,覓得了略有花木、清幽整潔的一所住宅,攜兒帶女,遷離朱門。 龔定庵是從許滇生口中得知此事始末,很想去看一看太清春,但聽了許滇生的一番話,打消原意。 “她如今居孀,家庭之間又有蜚語,所以她雖是家母的義女,我亦不便到養(yǎng)馬營去看她。內(nèi)人倒是常去的,每一回都陪她淌眼淚。載鈞實在太豈有此理。上個月蓮生進(jìn)京,想去看她,我勸他不必,因為有害無益。” 這話實際上也是勸阻龔定庵,他當(dāng)然聽得出來,爽然說道:“照此情形看,想寫首詩慰問慰問,都大可不必了?!?/br> “這才是聰明的辦法?!痹S滇生換了一個話題,“令叔快要真除了?!?/br> 這一說,不想引發(fā)了龔定庵的牢sao。原來龔守正是嘉慶七年的翰林,為人庸俗,雖在翰林從不講學(xué)問,龔定庵曾經(jīng)公然批評他“一竅不通”,又說:“家叔的學(xué)問都從五色書而來?!比思覇査汉沃^五色書?他說:封面五色,就是五色書。紅面的是縉紳錄;黃面的是京報;黑面的是屬下的稟帖;白面的是各衙門的知會;藍(lán)面的是賬簿。 但是龔守正的官運亨通,因為他那種謹(jǐn)小慎微,從不多事,亦從不敢說一句有風(fēng)骨的話,正適合曹振鏞、穆彰阿所倡導(dǎo)的政風(fēng),所以早在道光十年,便已當(dāng)?shù)绞汤桑∵@幾年一直在各部轉(zhuǎn),先是禮部,后是兵部,再遷戶部,復(fù)轉(zhuǎn)吏部,仍回戶部。 這年九月終于升署禮部尚書,由于只是署任,所以龔定庵在禮部當(dāng)主事,不必因為需要回避而請求改調(diào)。 “定庵,”許滇生又說,“令叔一真除,你自然要改官。到刑部來如何?” 許滇生是刑部侍郎,很想羅織龔定庵入刑部,但龔定庵的官興已冷如死灰了。 “到時候再看吧!” 龔定庵并無意轉(zhuǎn)調(diào)刑部供職,但許滇生不死心,極力慫恿,表示如果龔定庵肯到刑部,將請他當(dāng)“秋審處總辦”——這是刑部最具權(quán)威的差使,秋審處總辦一共八個人,十八行省以及拘系在刑部“詔獄”——俗稱天牢的待決重犯,都須先經(jīng)秋審處審核,何者“情實”、何者“可矜”,一一推詳,造成“勾冊”,在霜降以前,呈上御前,待朱筆“勾決”。這份生殺大權(quán),實際上cao之于秋審處,所以這八總辦被稱為“八大圣人”。 “定庵,刑律所窮,濟(jì)之以禮。禮是府上的家學(xué),你又一向講究經(jīng)世致用,目前秋審處的總辦,就少像你這樣一位精于《禮記》的專家,以致許多‘服制案’不得其平。我希望你考慮。” 所謂“服制案”,是殺人犯所殺的人,如胞伯胞叔,或胞兄等,照《大清通禮》在服制上為“期服”,即是次于父母三年之喪的服喪一年,照刑律例須加重,但地方官向來以出“逆?zhèn)愔匕浮睘橹M,因為有逆?zhèn)惏讣幢硎韭毸久衲恋娜?,不能化民成俗,不足以為“父母官”,輕則降調(diào),重則革職。同時“刑名師爺”有幾條一脈相承的心法,其中有一條是“救生不救死”,所以明明胞弟殺了胞兄,應(yīng)該抵命,往往夾簽聲明,“并非有心干犯”,同時在口供上亦每每避重就輕,有意開脫。 這一來在勾決時,便可刊入“緩決”冊內(nèi),死者豈非沉冤莫白。 這番說法,倒使得龔定庵有些動心了,如果肯徇從許滇生的要求,轉(zhuǎn)到刑部,派了秋審處的差使,遇到這種“服制案”便可據(jù)理力爭,務(wù)得其平??墒钱吘怪皇莿右粍有亩眩⒉辉缸龀龀兄Z。 “你要我當(dāng)‘圣人’,太抬舉我了。”龔定庵為戲言搪塞,“到時候再看吧?!?/br> 一回到家,龔定庵少不得將他胞叔的“好消息”告訴吉云,同時征詢妻子的意見,即是龔守正真除了禮部尚書,他想乘此機會辭官。 “辭了官干什么?” “我可干之事甚多,著書立說,書院掌教;再不然漫游江淮,賣文為活,亦強似做這個吃不飽,餓不死,還要伺候貴人顏色的小京官。” “那么你是拿什么理由辭官呢?” “老父年逾七十,就是理由。” “既然如此,”吉云建議,“何不寫信回去請示老太爺?” “請示老太爺,還不如請示太老師?!?/br> “太老師”指原任體仁閣大學(xué)士阮元,已在這年五月告老,住在揚州。龔定庵專函馳問起居,順便提到辭官。他相信阮元如果贊成,就一定會替他謀一條很好的出路。 正月初一,龔定庵到他叔父龔守正家去拜年。他們叔侄一年只見兩三次面。見了面亦沒有什么可談的,不過這年因為有辭官一事,龔守正倒顯得很關(guān)切。 “我勸你不要辭。許滇生想延攬你到刑部,大家都是熟人,你去了也好?!?/br> “刑律我不熟?!饼彾ㄢ终f,“我想還是辭官的好?!?/br> “你辭官,于我的面子不好看。”龔守正說,“倒像我當(dāng)了尚書,容不下一個胞侄似的?!?/br> 龔定庵覺得他提出來的理由很奇特,同時心里也不免反感,世界上有侄子為了叔父的“面子”,不能自己選擇出處的道理嗎? 正在這樣想著,門上遞進(jìn)一張名帖來,此人姓吳,現(xiàn)任翰林院編修,是龔守正的小門生。龔定庵最討厭少年翰林那種趾高氣揚、自以為了不起的神氣,便即起身,避到屏風(fēng)后面。 “近來忙不忙?”他聽見龔守正在問。 “還好?!?/br> “噢,閑下來干點什么?” “寫大卷子?!?/br> “好!”龔守正脫口夸贊,“你要想得考差,第一在書法要下功夫,字跡要端秀,墨要濃,點畫要平正。所謂黑、大、光、圓,”他一字一句地說,“能如此,就沒有不入彀的。” 龔定庵實在忍不住了,一面出屏風(fēng),一面鼓掌?!昂擦值膶W(xué)問,原來如此!”他說,“領(lǐng)教了,領(lǐng)教了?!?/br> 這吳編修尷尬得手足無措,龔守正是把臉都?xì)獍琢?。龔定庵自己也覺得有點荒唐,當(dāng)然,他知道他以后不必再來,就是來了,他叔父也不會見他。 這件事在京中,尤其是浙江的京官之中,傳為笑談,以至于遠(yuǎn)在杭州紫陽書院主講的龔闇齋都知道了,家書中痛責(zé)龔定庵無禮,說他很擔(dān)心龔定庵會在口舌筆墨上得禍,既然有辭官之意,不如速辦為是。 接著,阮元也來了信,他的信是托進(jìn)京的便人帶來的,還有一百兩銀子。信中說,他不便勸龔定庵辭官,因為到底只有四十多歲,年力正強,可為朝廷多做點事。不過人各有志,不便相強,龔定庵果真去志已決,在他來說,林下有一個可談之人,是一大樂事。至于出路,不足縈心:“天下安有餓死之定庵哉?” 于是再一次與妻子商量歸計。這一回,吉云完全贊成。原來不知從何處散播出一種流言,說定庵與太清春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吉云絕不信有此事,但流言卻越傳越盛,使得她非常痛苦,當(dāng)然龔定庵本人一無所知。 現(xiàn)在既然決心辭官,吉云覺得應(yīng)該將此事作一番澄清,因為龔定庵遲早會知道的,到那時人已離京,無從分辯,豈非一生蒙受不白之冤?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開口。措辭欠當(dāng),立即會引起夫婦之間的裂痕。因此,在談家務(wù)時,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心神不屬的表情,龔定庵不免奇怪。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龔定庵說,“移家當(dāng)然不容易,起碼得有三千兩銀子,才能把各處地方的賬料理清楚,不過,我已經(jīng)有打算了?!?/br> “你是怎么個打算?” “我先單身出京,去找?guī)讉€朋友,其中有兩個朋友,一定可以幫我很大的忙?!?/br> 他的這兩個朋友都是道光九年會試的同年,一個叫何俊,字亦民,安徽望江縣人,三甲第一名,但卻是翰林出身,前年外放為知府,分發(fā)江蘇,為南河總督麟慶所延攬。 何俊在河工上的差使,入息甚豐,他私人接濟(jì)以外,還可以在南河衙門,照例應(yīng)酬過往官員的“公款”中提一筆款子相贈。 再有一個是盧元良,字心農(nóng),江西南康人,三甲第二十四名,榜下即用,外放為江蘇的知縣,十年下來,逐漸調(diào)任優(yōu)缺,如今是揚州府附郭的甘泉知縣,地當(dāng)運道,商務(wù)繁興,有他幫忙,打個千把銀子的秋風(fēng),輕而易舉。 “時間不必太久,有半年工夫,我就能回京接你們。至于住杭州,還是住昆山,到那時再看?!?/br> 住昆山便是住龔定庵的別墅羽琌山館。吉云問道:“昆山的房子,恐怕要修了吧?” “那花不了多少錢?!饼彾ㄢ终f,“或許要住揚州也說不定?!?/br> “何以呢?” “太老師住揚州,他或許會在那里替我謀個館地。揚州既有何亦民、盧心農(nóng)在,諸事皆有照應(yīng),所以在揚州安家,亦不失為善策?!?/br> 吉云點點頭不作聲,眉宇之際卻又顯現(xiàn)了心事,龔定庵自然要追問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放不下心?” “何亦民、盧心農(nóng),跟你是無話不談的?” “嗯?!饼彾ㄢ执鹫f,“盧心農(nóng)還比較客氣,何亦民倒確是無所不談?!?/br> “他們?nèi)绻麊柶鹉愀宕旱氖履???/br> “太清春?”龔定庵大為詫異,“我跟太清春有什么事?” “你還不知道?” 龔定庵越發(fā)驚駭,急急問說:“知道什么?” “我一直沒有跟你說,因為我不相信有這回事?!奔平K于說破了,“外面沸沸揚揚,都說你跟太清春如何如何,我亦不必形容了?!?/br> 龔定庵又驚又氣,但很快地恢復(fù)了平靜?!澳阈挪恍拍??”他問。 “我自然不信。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那么,你這些話是從哪里聽來的呢?” “問我的人也不止一個。你何必問?” “不!我一定要知道流言的來源,才知道是誰在造我的謠?!饼彾ㄢ钟謫?,“許滇生夫人跟你談過沒有?” “她跟我談過。不過,她知道是謠言?!?/br> “她怎么說?” “她說:‘有人在造定庵的謠言,說他跟太清春有曖昧。定庵的情形我不清楚,不過太清春冰清玉潔,我是信得過的?!?/br> “好!”龔定庵點點頭,“你這么說,我倒不妨問問許滇生?!?/br> “也好。這種事最好早弄弄清楚,到一出京,人家問起你來,你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辯都無從辯起,豈不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說得是。我今天就到許家去。” “不過,項蓮生跟太清春也很熟,人家造謠為什么造到你頭上,這一點你也應(yīng)該想想,總有個緣故在里頭吧?”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說:“好,我給你看一首詞。” 龔定庵揀點出來的,便是那首《清平樂》,兩闋八句四十六字,但“三里春風(fēng)韋曲岸,目斷那人庭院”,地點指得太明確了。吉云到此時才知道他對太清春確有愛慕之意,但這也是無足為奇的事,龔定庵多情善感,而本性又是意氣飛動,心里藏不住話的人,所以結(jié)句“可能紉佩同歸”,亦只是有那么一個念頭而已。 “我已經(jīng)‘招供’了?!饼彾ㄢ謫柕?,“吉云,你不會誤會我吧?” 吉云笑一笑,念了龔定庵的一首七絕: “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br> 這便很明顯了,吉云的意思是,此亦不過又一“偶”而已。龔定庵自是深感欣慰。但流言究竟從何而起,不求個水落石出,他是不能安心的,因而當(dāng)天便去看許滇生,直道來意。 “流言已非一日,中傷的不是你,是太清春。知道他們家庭風(fēng)波的,流言從何而來,不言可知。” “原來,”龔定庵恍然大悟,“原來是載鈞在散布這種無根之言!” “定庵,”許滇生說,“在他人看,并不算無根之言。跟太清春酬唱的人很多,何以獨獨拿你扯在一起?你那一卷《無著詞》幾乎都是‘無題’,難怪引起猜測?!?/br> “那卷詞是道光三年夏天刻的,其時我還不認(rèn)識太清春。” “人家怎么會知道?”許滇生隨手拿起龔定庵那本《無著詞》說,“這兩天我正好在看你這一卷詞。我念兩首你聽聽,你就知道流言之起,無怪其然?!?/br> 許滇生翻了一下,念的是兩闋《桂殿秋》: “明月外,凈紅塵,蓬萊幽窅四無鄰。 九霄一派銀河水,流過紅墻不見人。 “驚覺后,月華濃,天風(fēng)已度五更鐘。 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 “這兩首詞是記夢。”龔定庵說,“小序中不說得明明白白嗎?” “《無著詞》大多無題,這兩闋《桂殿秋》,加上一段序,托言夢境,而有人以為實有其地,定庵,試問你何詞以解?” 接著,許滇生便念那段小序: “六月九日夜,夢至一區(qū),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風(fēng)煙郁深,金碧嵯麗。時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蕩瀣氣之空濛,都為一碧。散情景而離合,不知幾重?一人告予:此光明殿也。醒而憶之,為賦兩解?!?/br> 龔定庵一面聽他念,一面在轉(zhuǎn)著念頭,夢中情景,與太平湖的“朱邸”,確有相似之處,實在難怪他人猜疑。 “好吧,滇生,你要尋章摘句,我亦無法,不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總也看得出來?!?/br> “當(dāng)然。”許滇生說,“詞中像‘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只是愛慕惆惘之語,發(fā)乎情,止乎禮,我輩深知,無奈資以為口實者,有意渲染,話就很難聽了?!?/br> “這些,”龔定庵頗為不安,“這些難聽的話,傳到了天游閣沒有?” “你想呢?” “這——”龔定庵頓足無語,不住長吁短嘆。 “你也不必難過。她倒是諒解的,”許滇生又說,“我已替你辟了好幾次謠,不過,這種事只能隨緣化解,如果刻意想澄清,反倒落了痕跡。無奈者在此!” “承情之至?!饼彾ㄢ终f,“幸而還有知者?!?/br> “也幸而太清春還諒解。她寄名在家母膝下,我們不能不管她的事,如今正在多方調(diào)解她的家庭糾紛,大概可望重回故壘?!?/br> “那太好了?!饼彾ㄢ致愿邪参浚八木硾r如何?” “很窘?!痹S滇生說,“又不受人憐,真是愛莫能助。” 接著,許滇生談了些太清春的近況,但她的生活,似乎除了清苦以外,并無改變,依舊課兒教女,依舊按譜填詞,依舊很細(xì)心地照料她的籠鳥金魚,還有那頭全身雪白、無一根雜毛的獅子貓。 四月廿三日,龔定庵帶著書童晉福,飄然出京,兩部騾車,一部乘坐,一部裝行李。行李中最主要的是一百卷的詩文集。鋪蓋倒是新制的,箱子里還有百多兩銀子的盤纏。這些都是他的一個姓朱的同年,進(jìn)京引見,因為宦囊豐盈,慨然相助。倘非如此,四月廿三還走不成。 早在定了行期之時,龔定庵便決定以詩記行,勒為一卷,作為辭官的紀(jì)念。當(dāng)然,這些詩還有一個很實在的用處——可用來打秋風(fēng)。 此念初起,感懷平生,瞻念未來,便一口氣寫了四首七絕: 著書何似觀心賢?不奈卮言夜涌泉。 百卷書成南渡歲,先生續(xù)集再編年。 我馬玄黃盼日曛,關(guān)河不窘故將軍。 百年心事歸平淡,刪盡蛾眉《惜誓》文。 罡風(fēng)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臥九閽。 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此去東山又北山,鏡中強半尚紅顏。 白云出處從無例,獨往人間竟獨還。 第一首開宗明義,宣示著作事業(yè)的另一個開始。本來著書立說,不如返照內(nèi)視的觀心境界來得高明,何況著作已有百卷之多,本可罷手,無奈夜來文思泉涌,下筆不能自休,于是只好重新編年,自此以后的著作,列為續(xù)集?!柏囱浴笔侵t辭,“支離無首尾之言,謂之卮言”,但照《莊子·寓言》篇的注解,卮為酒器,滿則傾,空則仰,是故所謂“卮言”,在龔定庵的意思是自有那么多的話要說,不由自主地傾吐。至于所謂“南渡”,用唐詩“故人北游久不回,塞雁南渡聲何哀”,自擬塞雁之失所,“南渡歲”當(dāng)然是指這一年——道光十九年己亥。 第二首是說不因境遇,而困厄他的名山事業(yè)?!靶S”是馬的一種病態(tài),黑馬如果有了病,毛皮會變黃色。病馬難效馳驅(qū),但盼日落黃昏,可以歸櫪息足,這是龔定庵自言辭官的原因。但他的雄心壯志,卻如“故將遺老”,關(guān)河雖遙,并不因病馬不得力而覺得束手無策,這是自喻他在著作上還有漫長的路,決心要去走完,而且要改變作風(fēng),刪落艷詞浮語,一歸于平淡精微。 第三首便不免自我解嘲了?!按夯辍迸c“落花”相呼應(yīng),首言罡風(fēng)力大,春魂動蕩,以喻不能安于位;“春”欲叩閽,訴之于天帝,無奈虎豹當(dāng)關(guān),不得上達(dá)?!冻o·招魂》:“虎豹九關(guān),啄害下人些?!弊ⅲ骸把蕴扉T凡有九重,使神虎豹執(zhí)其關(guān)閉,主啄嚙天下欲上之人而殺之也。”九閽即天帝所居的“九門”,亦作“九關(guān)”,此言“春魂”雖為“罡風(fēng)”所欺,而又畏懼虎豹,不敢闖關(guān)向天帝一陳委屈,只好如落花之辭枝,卻不道反是一種成全?!敖K是落花心緒好”,用杜甫逢李龜年詩意,“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四月二十三適是“落花時節(jié)”,此去江南,正當(dāng)好景,而又有多少故人重晤,心緒極好,不能不默感玉皇無恩之恩,而言“平生”者,無恩之恩不知凡幾?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真正道出了龔定庵隱藏在狂態(tài)之下的本心,博得許多朋友的激賞。 第四首寄悲傷于感慨,“白云鄉(xiāng)”是仙鄉(xiāng),亦是帝鄉(xiāng),獨往獨還,枉走一遭,從無此例,亦是自傷“明主棄”,但不以為自己是“不才”。 但落花自辭,仍戀故土,亦戀故人,第五首自道其情: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 第六首是第二首“百年心事歸平淡”的引申: 廉鍔非關(guān)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 先生宦后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 利刃謂之“廉鍔”,亦借用作詞鋒犀利,典出《文心雕龍》:“義吐光芒,辭成廉鍔。”但“上帝才”三字很費解,有人私下問他說:“‘上帝’可用以稱王者,你說‘廉鍔非關(guān)上帝才’,是否意謂今上庸弱?”龔定庵當(dāng)然否認(rèn),他說“上帝才”不過指天才之才,必須后天“淬厲”。他說他鍛煉成一把“龍泉寶劍”,入仕以后,覺得出手易于傷人,只好乞利器諒解,這便是“悄向龍泉祝一回”。 以下便是一連串的“辭行”,第七首自注“別西山”: 太行一脈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氣蹲。 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 第八首是“別翠微山”,用的是仄韻“九屑”: 翠微山在潭柘側(cè),此山有情慘難別。 薜荔風(fēng)號義士魂,燕支土蝕佳人骨。 第九首、第十首是留戀京城,因為三世作宦,幾及百年: 進(jìn)退雍容史上難,忽收古淚出長安。 百年綦轍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 祖父頭銜舊颎光,祠曹我亦試為郎。 君恩夠向漁樵說,篆墓何須百字長? 再以下便是別友,第一個是河南光州的吳虹生,龔定庵與他有“七同”,主要的是同一年中舉,同榜中進(jìn)士,而且同出于王植門下,因而情誼特深,龔定庵以鶼鰈相比擬: 事事相同古所難,如鶼如鰈在長安。 從今兩戒河山外,各逮而孫盟不寒。 其次是道光十六年進(jìn)士,現(xiàn)任刑部郎中的黃玉階,他們的交情是: 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 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云。 黃玉階籍隸廣州,屬于嶺南,所以用“嶺上云”來對古道照人的“秦時月”。 再有些好友,如孿生兄弟——湖南道州的何紹基,字子貞;何紹業(yè),字子毅;湖南益陽的湯鵬;等等??傆惺畞韨€人,一一賦詩留別。 接下來便是回憶入仕以來,令人難忘之事,有得意,也有感慨。龔定庵最難忘情的是金殿對策,大致本乎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書》,自命為救時的良策,亦自信應(yīng)可入翰林,結(jié)果大失所望。如今牢sao雖已消失,而回想殿試當(dāng)時的興會淋漓,得意之情猶在: 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 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 就這樣,一路上回憶為學(xué)、服官、交游,雜以沿途所見的感慨,都記之以詩,到得清江浦時,已積下八十幾首,第一個讀者是他的同年何俊。 但是,他只略略翻了一下,便將詩稿置在一邊。“我現(xiàn)在沒工夫拜讀大作。”何俊說道,“你的運氣不錯,最近麟河帥的心境很不壞,趁他還沒有去看閘以前,你去見他一見。走,走!” 他口中的“麟河帥”指南河總督麟慶。此人是遼金皇室完顏氏之后,字見亭,隸屬滿洲鑲黃旗,道光十四年的進(jìn)士,自道光三年,外放徽州府知府以后,宦途極其順利,十年工夫當(dāng)?shù)胶毖矒?,不久調(diào)任南河總督,至今六年,年年“安瀾”。南河總督只要河工不出事,便是天下第一美缺。 原來河道總督,本有三員,分別管轄直隸、河南與山東、江南的河道,簡稱北河、東河、南河。乾隆十四年裁北河總督,東河總督由濟(jì)寧移駐兗州,南河總督則一直駐清江浦,與駐淮安的漕運總督,掌管著國家的經(jīng)濟(jì)命脈,而南河任重權(quán)大,過于漕督,亦過于東河,因此,經(jīng)費非常充裕。 南河每年的修護(hù)經(jīng)費四百五十萬兩,倘遇決口漫溢,另外可以請款。這四百五十萬兩的歲修銀中,只要用到十分之三,便已足夠,換句話說,每年至少有三百萬兩的額外開支:第一是分段管河的各“廳”,濫支浮銷;第二是支付“掛名差使”的干薪;第三便是應(yīng)酬交際費用。當(dāng)然,這些額外開支,必須由舞弊而來,河工的積弊,花樣百出,由來已久,瞞上不瞞下,視為當(dāng)然,但緊要關(guān)頭,不能出事,一出事必獲嚴(yán)譴。河工上重視交際應(yīng)酬,廣結(jié)人緣,亦就是為了怕出事,就在龔定庵到清江浦以前不久,有個河廳同知因為舍不得一百兩銀子,結(jié)果花了兩萬兩。 有個無賴姓王,云南人,他的祖父在嘉慶年間亦是河廳同知,闊極一時,身后子孫不肖,竟無法回籍,流落在兩淮,最后只剩下一個孫子,便是這個無賴?;磽P一帶,最多刻薄文人,坐領(lǐng)干薪,飽食終日之余,每好用文字消遣他人,所以這個姓王的無賴得了個用杜甫詩意的雙關(guān)的外號,叫作“王孫”。 一個多月以前,王孫向這個不識趣的河廳同知去“告幫”,要借一百兩銀子。那同知不但一口拒絕,而且還牽涉到他祖父,很挖苦了他一頓,那王孫笑笑答說:“一樁小事,閣下何必如此認(rèn)真!我看閣下恐怕失算了?!?/br> 過不多久,麟慶出巡。河工的規(guī)矩,沿堤須先堆積材料,以便一旦潰決,即時可以搶修。材料不外乎木柴、石塊,其名曰“垛”,購料舞弊的方法,便是外實中空,叫作“虛堆假垛”。王孫找到一處假垛,藏身其中,等麟慶經(jīng)過時,故意發(fā)出呻吟之聲。 “這是什么聲音?”麟慶問說。 “沒有??!” 王孫一聽這話,立即放聲長號:“啊——喲——” 麟慶大怒?!鞍堰@柴垛移開來看!”他說,“看是怎么回事?” 于是隨行的親兵,紛紛動手,等一拆開,原形畢露,里面空空如也,一床草薦,睡著一個病夫。 “小人沒有家,”王孫跪在地上,喘息著說,“又得了個哮喘癥,迫不得已,只好借此遮遮風(fēng)雨,已經(jīng)有三年了?!?/br> “瞎說!”那河廳同知氣急敗壞地向麟慶說,“回稟大人,此人叫王孫,是有名的無賴,明明是他把木柴偷空了,說什么有哮喘癥。請大人把此人交給卑職,嚴(yán)辦他的竊盜之罪?!?/br> “你說我偷木柴,莫非我還偷石頭?”王孫指著那些“虛堆假垛”說,“請憲臺大人驗一驗,沒有一處不是空的?!?/br> 一驗果如所言。麟慶大怒,即時派隨行的何俊將此同知看管,一回衙門便將拜折嚴(yán)參。河員瀆職,處分極嚴(yán),令人最難堪的是枷號河堤,甚至河督得了革職的處分,除非特旨,亦不能免于此辱。因此,那同知千方百計,請出漕運總督與淮安關(guān)監(jiān)督來緩頰,總共花了兩萬兩銀子,方得無事。 麟慶在南河五年有余,官聲平常,但圣眷優(yōu)隆,得力在他的鄉(xiāng)榜座師——麟慶是嘉慶十三年的舉人,這一科順天鄉(xiāng)試的正副主考是曹振鏞、潘世恩——道光以來,一直都是最顯赫的人物。因為如此,原本頗受重視的師生、同年的關(guān)系,運用到麟慶身上,更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何俊對這一點當(dāng)然很清楚,因此他在介紹龔定庵之先,很巧妙地將他與麟慶的師承淵源綰合在一起,變成了同出于阮元門下的再傳弟子。 原來阮元是嘉慶四年己未科會試的四總裁之一,這一科探花王引之,是龔定庵在嘉慶廿三年戊寅恩科鄉(xiāng)試中舉的座師,而王引之的會榜同年,二甲卅八名,點了翰林的毛謨,是麟慶會試時的房師,照這層關(guān)系來說,龔定庵與麟慶是不折不扣的平輩世交,亦都是阮元的小門生。 阮元是早在前一年夏天告老還鄉(xiāng)的,他原籍儀征,定居府城揚州,麟慶每次到揚州拜見太老師,阮元總要談起龔定庵,譽之為天下奇才。麟慶久已心慕其人,所以一聽何俊談起龔定庵要來,立即表示渴望一見,而且已問過幾次,何以至今未到?照這樣的情形來看,龔定庵此行,一定大有所獲,但何俊不能不擔(dān)心一件事。 “定庵,這是極好的一個機會,就怕你口沒遮攔,無端逞口舌之快,弄得不歡而散,那就是再窩囊不過的一件事了?!?/br> “今非昔比,你沒有見我的詩‘先生宦后雄談減’‘百年心事歸平淡’?而況麟見亭禮賢好士,生平雖無赫赫之功,在旗人亦算庸中佼佼,我何苦傷他?” “照你這種口吻,其實無形中已傷了人。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但愿口角之間留神,別弄得大家都掃興。切記、切記!” 督撫衙門,皆有花園,不是在后,便是在西,南河總督衙門的花園在署右,是一座獨一無二的“賜園”。 這座花園是康熙年間河督張鵬翮所辟,乾隆朝高斌大加擴充,避用園林之名,題名“荷芳書院”。高宗南巡,曾在此駐蹕,照規(guī)制,類此駐蹕之處,如果不改作行宮,亦應(yīng)封閉,高宗格外體恤,特命賜南河總督為休沐之地。既是賜園,不必再用掩耳盜鈴的書院名稱,因而改名“淮園”,后來又改為“澹園”,最后取海晏河清之意,改名“清晏園”,園額最近換過,是麟慶的手筆。 清晏園之勝,全在張鵬翮所開的一座方池。池子很大,中有一道曲折虹橋,盡頭一座六角亭,額題“倚虹得月”,便名為“得月亭”。亭柱上有麟慶題的一副楹帖:“四面綠蔭春管領(lǐng),一池紅雨水文章?!背刈铀闹埽腥嘀甏罅鴺?,池中又滿種紅蓮,所以這十四個字是寫實。 一到夏天,麟慶以得月亭為會客治公之地。何俊陪著龔定庵到達(dá)時,麟慶正在接見一位人瑞,此人是漕船上的一個水手,雖然鶴發(fā)飄蕭,但看上去只不過六七十歲,其實已經(jīng)一百三十二歲,有雍正七年初充水手的印冊,以及嘉慶十二年河督李長森賞給的百歲銀牌為證。 由于是人瑞,麟慶特為給了他一個座位。在亭外旁觀的龔定庵,聽得麟慶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 “史浩然?!甭曇暨€很清亮。 “哪里人?” “山東汶上?!?/br> “你是哪年生的?” “康熙戊子。” “你幾歲到漕船上的?” “廿二歲?!?/br>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到雍正七年正是廿二歲。只見麟慶屈著手指數(shù)了一會兒,大概因為他所言不虛,表示滿意,便又問道:“你的養(yǎng)生之道一定很高明?!?/br> 史浩然聽不懂他的話,便有帶他來的一個武官說道:“大人是問你,你是有什么法子,能夠活得這么長?” “小人是蠢人。”史浩然說,“餓了吃,困了睡,心里從不想事?!?/br> 養(yǎng)生的秘訣,如是而已!麟慶自然不必再往下問什么了。賞了十吊制錢,遣走了史浩然,接待慕名已久的龔定庵。 他的稱呼很客氣,是“定庵先生”;龔定庵則論科名,稱之為“老前輩”,麟慶早于龔定庵九科,但年齡卻只大了一歲。 見了面,先敘師門淵源?!熬寐勌蠋煂Χㄢ窒壬馁p識,異乎尋常。”麟慶說道,“我聽甘泉鄉(xiāng)人傳說,京師有兩句歌謠:‘阮公耳聾,見龔必聰;阮公儉嗇,交龔必闊?!嬲y得?!?/br> 這兩句話,龔定庵還是第一次聽到,對傳述之人,無形中生出感激之心,但心知其故,說了老實話。 “果真有此兩句歌謠,無非因為:第一,阮公失聰是假裝的,常有人以俗務(wù)關(guān)稅相擾,阮公拒之不可,只有裝聾作啞,或許是因為我從不跟他談這些事,所以不必有所顧忌。至于‘交龔必闊’,是因為我窮的緣故。” 這就自然而然地吐露了需要周濟(jì)的意向,麟慶很痛快,但也很含蓄地表示說:“此為我輩之過?!苯又?,便看了何俊一眼,眼色中很明顯地暗示,應(yīng)該多送程儀。 “大帥的《鴻雪因緣圖記》,不妨讓定庵瞻仰瞻仰。”何俊轉(zhuǎn)臉又問龔定庵,“想來你亦聽說過,麟大人有這么一種生面別開的自訂年譜?” “噢,聽說過,不知其詳?!?/br> “你一看就知道了。” 麟慶對這件事最感興趣,當(dāng)即命書童將他的《鴻雪因緣圖記》的稿本捧了出來。原來“鴻雪”是出于蘇東坡的詩意:“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摈霊c自從道光三年外放徽州知府以后,升遷甚速,宦轍所經(jīng),無論人事景物,頗有可記,因而在道光七年興起一個念頭,不妨畫圖作記,以供晚年退歸林下的回憶,同時流傳后世,至少亦可讓子孫知道先世的經(jīng)歷。因而請幕府繪畫的三位幕友執(zhí)筆,自髫年開始,每歷一事,必制一記,繪一圖,預(yù)定每八十幀圖記,匯成一集,現(xiàn)在已經(jīng)積有兩集了。 這兩集“圖記”一時看不完,倘或借了去看,萬一遺失損毀,主人痛惜,客人不安,所以龔定庵心中打算,只能略翻一翻,看到有可資以為談助的,便即停下手來談?wù)撘环?,作為?yīng)酬主人的雅意。 哪知隨手一翻,恰好翻到“西湖問水”這一幀,當(dāng)然就停下來了。原來麟慶的父親字曙墀,嘉慶十一年以知府分發(fā)浙江,第二年署理臺州府,旋調(diào)溫州,麟慶時年十七,隨父宦居浙江,尋幽探勝,共有十三幀圖,“西湖問水”“凈慈坐禪”“韜光踏翠”“錢塘觀潮”“玉泉引魚”“六和避險”是在杭州的游蹤;臺州有兩幀,“赤城餐霞”“石梁懸瀑”;此外有在紹興的“禹xue征奇”,有在溫州的“永嘉登塔”“石門躍鯉”。 有此淵源,龔定庵大感親切,一幀一幀看下去,看到“敷文載筆”,復(fù)又讀麟慶所作的記。敷文是指敷文書院,在鳳凰山的萬松嶺上,南宋時密邇大內(nèi),所以明朝初建書院時,即名“萬松”。入清以后重修,康熙五十五年御書賜額“浙水敷文”,因而改名敷文書院。其中有芙蓉石、玩心亭、飛躍軒、石匣泉諸勝,又有一座毓秀閣,供奉魁星,又名魁星閣。所謂“敷文載筆”,便與這座魁星閣有關(guān)。 麟慶記道:“相傳求名之士,于元旦日初出時,以五色絲纏香往拜,如易得手中筆,必獲科第,然往往有不見者,則必顛躓棘闈,屢試屢驗。余聞而心動,請于母,笑頷之。乃先期齋沐,于戊辰元旦,趁晨光熹微,衣冠登閣,仰視魁星手中,竟不見筆,甫拜祝,而筆自落,因以香易歸焉?!?/br> 戊辰是嘉慶十二年。在麟慶“敷文載筆”后不久,奉到恩詔,以來年為皇帝五旬萬壽,舉行恩科鄉(xiāng)會試,麟慶北上應(yīng)試,得中順天鄉(xiāng)試舉人。第二年己巳,連捷成進(jìn)士,同榜二百四十一人,以麟慶年十九歲為最輕。 敷文書院曾是龔定庵肄業(yè)之地,追憶當(dāng)年,神往不已,彼此有許多往事可談,一直談到黃昏,麟慶還要留他喝酒,但因第二天一早,龔定庵便須轉(zhuǎn)往揚州,而何俊有好些事要跟他談,所以代他辭謝了主人的情意。 回到何俊的寓所,已有五份請?zhí)诘戎彾ㄢ?。他匆匆看了一下,一股腦兒推到何俊面前?!澳憧矗彼f,“該怎么辦,我聽你的?!?/br> 何俊看完了請?zhí)麊柕溃骸澳忝魈熳卟蛔???/br> “走又如何?不走又如何?” “不走,不妨每處到一到,不必?fù)?dān)心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如果明天要走,我勸你哪里也不必去了,今晚上你還要辦事。” “辦什么事?” “你先別問?!?/br> 龔定庵略想一想答說:“盧心農(nóng)在揚州等我,明天要走,既然晚上還有事,咱們就不必出去了。而且,近年心情不同,酒食征逐,亦沒有什么意思?!?/br> “好!我叫他們?nèi)ヅ獋€魚翅來請你?!?/br> 何俊將聽差喚了來,指明到清江浦最大的一家徽館四景園,關(guān)照要一大碗紅燒魚翅,另外配四樣菜,馬上送來。哪知聽差尚未出門,南河總督衙門已有一個戈什哈持著麟慶的名帖,帶著廚子挑夫,送來了一桌燒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