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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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憐才,又看徐步鏊年紀已長,不宜再錯過鄉(xiāng)試的機會,因而接受請托。但托津特別聲明,確無受賄情事,既然“未經(jīng)得受財物,無贓可計”,照律例擬“流”——流刑,也就是充軍,發(fā)配伊犁。 一念徇情,致遭嚴譴,而仁宗猶以為所擬之罪太輕,朱批:“劉鳳誥著革職拿問,交大學士會同刑部嚴審,再行定擬。”但確無受賄情事,無法處斬,而且這年是仁宗五旬萬壽,刑部司官即欲失入,亦不敢擅擬死罪,結果劉鳳誥仍為流罪,只是充軍地點,由伊犁改為黑龍江而已。 “那么,劉金門到底冤枉不冤枉呢?”阮元下了評斷,“‘咎由自取’四字他自己也知道,但充軍邊遠,未免過重。即如陸言所參:‘代辦監(jiān)臨,遍往各號與熟識士子講解試題,酌改文字,饋送酒食。’這樣的學政,是不是可敬可愛?然則所謂‘性情乖張,終日酣飲,每逢考試,不冠不帶,來往號舍,橫肆捶撻’豈非自相矛盾?總而言之,劉金門心熱口直,疾惡如仇,他當京官時,就常受處分,幾次降級調用,都蒙仁宗保全,最后這一回所受中傷太重,以致仁宗震怒。定庵,我看你的脾氣和劉金門差不多,應該引以為鑒。你在京出事,猶可分辯;在外被劾,真相難明,愛之者亦無能為助?!?/br> 這番話將龔定庵想到湖北去的心思,一掃而盡:“我遵太老師的訓誨,仍舊在京供職。”說著,他起身長揖致謝。 “這才是?!比钤终f,“《禮記》是府上的家學,你在禮部,大可發(fā)揮,不可見異思遷。” “是。”龔定庵將話題又轉回劉鳳誥的案子,“聯(lián)號的風波,太老師大受池魚之殃,至今猶有人覺得先帝的處置太嚴——” “不,不!”阮元連連搖手,“恰好相反,我蒙先帝成全,只有身受者才能深切體會?!?/br> 原來劉鳳誥那一案,阮元以“止知友誼、罔顧君恩”,因徇庇而革職,召回京師,仁宗復賞以編修,在文穎館行走,等于從頭干起。因為有此蹉跎,所以晚至道光十二年方始入閣。但阮元卻另有想法。 “定庵,我在先公下世,閉門讀《禮》的時候,自憂不壽,因為年未三十,出任封疆,此雖由天恩祖德所致,但盛極必衰,自然之理。嘉慶十一年,我三年之喪,守制還不到一年,就有恩詔,派我署理福建巡撫。我亦知道海盜猖獗,墨绖從軍,移孝作忠,奪情亦是分所當為,但自憂太盛,堅臥不起。及至由劉金門一案而革職,我心里反而踏實了?!?/br> 由阮元所說的“天恩祖德”,使得龔定庵想起一段傳聞。“天恩”當然是指他受高宗的特達之知,乾隆五十四年點翰林,第二年散館考試居首;再下一年翰詹大考,因為《眼鏡》詩善于頌揚,復為高宗親自拔置第一,超擢為詹事府少詹事;五十八年升正詹,放山東學政,前后僅歷四年。 所謂“祖德”,是阮家祖宗積德,但傳聞異詞,要聽阮元自己說了,方知其詳。原來阮元的祖父阮玉堂是綠營武官,乾隆初年,官拜湖南參將,其時湖南有苗亂,貴州總督張廣泗奉旨節(jié)制七省兵馬平亂。有一處苗眾上千人,繳械投降,張廣泗下令盡數(shù)誅戮。阮玉堂以“殺降不祥”為理由,以死力爭。張廣泗不得已而聽從,但心里惱恨阮玉堂不遵命令,所以千方百計找他的麻煩,但阮玉堂怡然自得。不久,歿于任上。 這是一樁極大的陰德,但據(jù)阮元自己說,他的父親阮承信,修省的功夫更了不起。阮玉堂身后蕭條,而阮承信甘居貧賤,潔身自守。有一年在一處渡口,撿到一只箱子,異常沉重,原以為里面裝的是書,打開來一看,才知道是白花花的銀子,箱中還有一道公文,是專差解送稅款。阮承信心想,這個差官遺失這一箱公帑,可能會出人命,因而錯過渡船班次,一直守候至黃昏。 果然暮色蒼茫中有人來投水,阮承信拉住他一問,正就是那失銀的差官,于是阮承信將箱子原樣不動地還了此人,也不說姓名,自顧自揚長而去。 阮承信并無功名,所以一直以“老封翁”的身份,隨兒子到任上,接受供養(yǎng)。在山東時,巡撫是乾隆廿五年的狀元畢沅,年紀與阮承信相近,過從甚密,有一天畢沅跟阮承信說:“小女可配衍圣公,請老兄做媒!衍圣公的jiejie,可為令郎的繼配,我做媒?!边@三家兩門親事,很順利地成功了。 但當阮元由山東學政調浙江后,畢沅由山東巡撫復授為湖廣總督,未幾病歿。嘉慶四年,追論湖南教匪初起,畢沅失察貽誤之罪,發(fā)現(xiàn)他濫用軍事公款,因而抄家。阮承信看畢沅在世時,雖愛才下士,但cao守不佳,而且容易為屬吏所欺,以致下場甚慘,深以為鑒,在浙江時,便將阮元管得很嚴,絕不準他有任何貪污的行為。 畢沅的經(jīng)歷是少有的:第一是外放以后即未當過京官;第二是宦路只在陜甘、山東、兩湖五省。這兩項情況,在他以前,有個直隸總督方觀承可相仿佛;但第三,以狀元而從未當過主考,這在明清兩朝,是獨一無二的。 可是畢沅雖未主試,卻有另一條宏獎士類的途徑,敬重文人,唯恐不及,不論是在西安、開封、濟南、武昌,都在后花園中特設賓館,優(yōu)禮名士。 談到畢沅,恰又觸及龔定庵所感興趣的“乾嘉朝士”,如果沒有扢揚風雅的畢沅,就不會有那么多“意氣飛揚”、可傲王侯的名士。但畢沅身后,毀譽不一。阮元久任督撫,凡是畢沅舊治之地,幾乎全是他的宦轍所經(jīng),見聞真切,與一般道聽途說不同,難得阮元這天的興致極好,談鋒極健,龔定庵自然不肯錯過這個叩詢真相的機會。 原來畢沅字秋帆,是江蘇太倉州所屬的鎮(zhèn)洋縣人,乾隆廿五年庚辰狀元。他之得以大魁天下,是龔定庵最向往的一件事,因為畢沅的書法,比龔定庵好不了多少,但以殿試前夕,在軍機處替同值的章京代班,恰好陜甘總督以平定準噶爾、回部,奏請在伊犁、烏魯木齊試辦屯田。長夜無事,畢沅便細看那道奏折,對于西北的形勢與風土人情,以及規(guī)劃屯田的好處,大致了然于胸。第二天金殿射策,四道策論題,倒有兩道與西北屯田有關,畢沅現(xiàn)販現(xiàn)賣,敷奏詳明,高宗大為賞識,在進呈的十本之中,親自將他由第四改為第一,原為二甲一名的傳臚,一躍而為一甲一名的狀元。如果畢沅生在今天,不但不會冠冕多士,以他的書法,一定也跟龔定庵一樣,連翰林都無份。 畢沅以策論屯田掄元,亦以服官西北起家,自乾隆三十一年外放甘肅開始,一直至五十年調河南巡撫,始終不離陜甘兩省。五十三年升任湖廣總督,其間一度因案降調山東巡撫,未幾復任鄂督,直至嘉慶二年在任病歿,未調他職。 此外每屆歲暮,必對貧士有所饋贈,也就因為如此,cao守為人疵議。 “定庵,”阮元忽然問道,“你讀過畢秋帆的遺集沒有?” “沒有?!饼彾ㄢ执鹫f,“曾經(jīng)想找他的《經(jīng)訓堂集》來讀,可惜沒有找到。” “我可以送你一部?!比钤謫枺啊?jīng)訓堂’的出典,你知道不知道?” “聽說畢太夫人經(jīng)學淵純,去世以后,高宗特賜御書‘經(jīng)訓克家’的挽額褒揚,‘經(jīng)訓堂’三字由此而來?!?/br> “不錯。畢太夫人不但深通經(jīng)術,就詩而論,只怕國朝閨秀中,亦數(shù)第一。唉!”阮元突然嘆口氣,“可惜?!?/br> 龔定庵不免詫異,隨即叩問:“太老師何以長嘆?可惜什么?” “可惜畢秋帆空有賢母?!比钤终f,“畢太夫人張氏,單名藻,字于湘,循吏之女。陜西撫署花廳走廊的墻壁上,刻有她的手跡,是一首五言,我念給你聽?!?/br> 閨秀作詩,大多是近體,而且往往是絕詩,作古風的極少,因而龔定庵大感興趣?!疤蠋熣埳源彼f,“我要錄下來,給小門生媳婦去看?!?/br> 等聽差為龔定庵取來紙筆,阮元閉著眼睛念道:“‘讀書裕經(jīng)綸,學古法政治。功業(yè)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久宦秦中,洊膺封圻寄?!?/br> “原來是畢太夫人的戒子詩!” “畢太夫人是山東人,早寡。畢秋帆在陜西做官,老母留居山東,這首詩是在畢秋帆由藩司升巡撫時寄了去的?!比钤酉聛碛帜?,“‘仰沐圣主恩,寵命九重賁。日久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欂櫨材,斲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誠則懼躓?!?/br> “好個‘失誠則懼躓’!”龔定庵說,“真是知子莫若母。” “下面還有好詩:‘捫心午夜慚,報答奚所自?我聞經(jīng)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苛細。勿膠柱糾纏,勿模棱附麗。端己厲清cao,儉德風下惠。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br> “‘教敕’以下八句,可當一篇官箴讀?!饼彾ㄢ终f,“下面應該指實時地了。” “一點不錯?!比钤m(xù)往下念,“‘西土民氣淳,質樸鮮靡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郁炳蔚。況逢郅治隆,陶甄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yǎng)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撙節(jié)善調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其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弗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br> “轉得好?!饼彾ㄢ终f,“應該結束了?!?/br> 阮元點點頭又念:“‘我家祖德詒,箕裘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嘆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云,目斷秦山翠。’” 一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字,龔定庵從頭又讀了一遍,不由得也嘆息著說:“制先生如此下場,畢太夫人九泉之下,必難瞑目?!?/br> “你剛才說得不錯,知子莫若母。畢秋帆從小失怙,家世寒素,而有紈绔的氣質,你看詩中一再以清cao儉德為誡,都是對癥發(fā)藥。無奈有人不許他清,不許他儉!” 這個人是誰呢?龔定庵忍不住問了出來:“是和珅?” “不是?!比钤鹫f,“錢梅溪在《履園叢話》中所記的,大致屬實?!?/br> 這錢梅溪單名泳,江蘇金匱人,雖只是一名小小的府經(jīng)歷,卻為諸侯的上客,因為詩書畫以外,復精于小學,著作甚多,其中有一部筆記,名為《履園叢話》,記述他在武昌畢秋帆的衙門中做客時,恰好遇到權相和珅四十歲生日,內而宰輔,外而督撫,都送了極重的壽禮,唯有畢秋帆自己作了十首詩,另外揀出幾件收藏的書畫古董,打算派專差進京致賀。錢梅溪說:“公將以此詩入‘冰山錄’中耶?”這是將和珅比作唐朝的楊國忠。明朝的jian臣嚴嵩抄家后,有一本專記籍沒之物的目錄,名為《天水冰山錄》。將來和珅如果亦像嚴嵩一樣破家,抄出畢秋帆所送的詩,勾結之跡,鐵證如山,豈非亦將蒙禍?畢秋帆恍然大悟,“終其身不交和相”。 不交和相交誰呢?阮元答說:“畢秋帆是為福文襄所誤!” 福文襄是指??蛋?,高宗孝賢皇后之弟傅恒之子,但他的生父實為高宗,這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無人敢形諸文字而已。高宗自己亦不便公開,僅用“自幼豢養(yǎng)在宮”作為暗示。明明是皇子的身份,卻不能封王,這在高宗不免內疚,因而想盡辦法讓??蛋步ü?,而以立大功為名,頻加恩賜,有人替他算過,“身被異數(shù)十三”,獨獨不曾尚主,就因為不能以子為婿。 ??蛋菜坏漠悢?shù)中,最奇特的是乾隆六十年八月,因平苗之功由公爵晉封為貝子,嘉慶元年歿于軍中,更晉封為郡王。清朝開國時有異姓封王之例,但從無異姓封為貝子,因為這個爵銜,是非宗室不能被封的。 由于有這樣曖昧不明的異常之恩,以致僻遠之地發(fā)生了誤會。乾隆五十一年冬天,林爽文起事,??蛋卜蠲絹y,在鹿港登陸,歷時三月,收復嘉義。及至高宗內禪,臺灣民間以為平林爽文的這個“皇子”做了皇帝,因而編出一段“嘉慶君游臺灣”的故事。 “福文襄平林爽文,靠兩個人,一個是海蘭察,一個是柴大紀,后者之功,更勝前者,而禍福之不同,有如霄壤,這就是畢秋帆不能不為福文襄所誤的癥結所在。” 這話說得莫測高深,非解釋不能明,原來當林爽文與“天地會”相結起事時,臺灣的官軍,由總兵柴大紀所統(tǒng)率,他是浙江江山人,武進士出身,當時駐守府城,聞警領兵北上,克復諸羅,率居民堅守待援。 來自福建的援軍,由總督常青率領,年邁不能辦賊,因而特命陜甘總督福康安為將軍,以海蘭察為參贊大臣,五十二年六月間奉命,直至十月間,先鋒方在鹿港登岸,福康安大軍,更遲至年底才到。柴大紀獨支危局一年之久。其間高宗朱筆密諭:“不必堅執(zhí)與城存亡,如遇事急,可率兵力戰(zhàn)出城,再圖進取?!鼻覍⒅T羅更名為嘉義。但柴大紀以嘉義防務堅固,易守難攻,一旦棄之而去,為林爽文所得,聲勢更為猖狂,而嘉義通府城的運道鹽水亦不能保。奏折末段又說:“城廂內外居民及各莊避難入城者,共四萬余人,助餉協(xié)守,以至于今。不忍將此數(shù)萬生靈,盡付逆賊毒手,惟有竭力保守,以待援兵?!?/br> 此折到京,高宗手詔以答:“所奏忠肝義膽,披覽為之墮淚!大紀被圍日久,心志益堅,勉勵兵民,忍饑固守,惟知國事民生為重,古之名將,何以加之?”因而封為一等義勇伯,世襲罔替。并命浙江巡撫派員送銀一萬兩至江山縣,為柴大紀贍家。 “哪知福文襄一到,情形完全變過了?!比钤f道,“嘉義解圍,柴大紀出迎。自以為功高拜爵,義勇伯與福文襄的嘉勇侯,不過一等之差,禮貌不免疏簡,而且圍城已久,快到人吃人的地步,供張當然不能豪華。福文襄恨在心里,飛章彈劾,說柴大紀詭詐,深染綠營習氣,不可倚任。高宗卻很明白,上諭中指出柴大紀可信,而訓誡福文襄的話,語氣微妙。我還記得片段。” 阮元思索了一會兒,念出兩小段當時的上諭,一段是:“朕閱其疏,為之墮淚。??蛋材瞬荒芤噪拗臑樾暮??”另一段是:“大紀屢荷褒嘉,在??蛋睬岸Y節(jié)或有不謹,致為所憎,直揭其短。??蛋伯旙w朕心,略短取長,方得公忠體國之道。” “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龔定庵問道,“結果呢?” “結果令志士喪氣?!比钤鹫f,“工部侍郎德成公差浙江,受福康安的指使,回京大毀柴大紀,上諭派福文襄,閩督、閩浙兩巡撫按治。福文襄又寫信給軍機說:‘大紀縱民激民為變,其守嘉義,皆義民之力。大紀聞命,欲引兵以退,義民不令出城,乃罷。’于是革職逮問,高宗明諭:‘守諸羅一事,朕不忍以為大紀罪?!N南灞阋浴v弛貪黷,貽誤軍機’的說辭,嚴劾議斬。送京師命軍機覆讞,竟如福文襄所議棄市。至于海蘭察,嘉義之圍一解,即由一等超勇侯,晉封二等超勇公,賜紅寶石頂,四團龍補褂、紫韁、金黃辮珊瑚朝珠,第二次圖形紫光閣。定庵,你說禍福榮枯的關鍵何在?” 關鍵即在??蛋驳南矏?。高宗明知柴大紀為冤獄,但舐犢情深竟自陷于溺愛不明。然則與福康安共事的督撫,明哲保身之道何在?亦就不言可知了。 “太老師的話,我現(xiàn)在才明白。福文襄的喜怒愛憎,一念轉移,定人禍福,即便是天子亦無可奈何,然則除非自速其禍,不然即非迎合不可?!饼彾ㄢ钟终f,“秋帆先生即令心不謂然,可是大軍到處,身為地方長官,豈能不加照料?死后獲咎,原是命中注定,逃都逃不掉的。” “你的話說得很公平。”阮元突然問道,“聽說默深在著一部記乾嘉兵事的書,可有這話?” “是的——” 原來魏源自道光二年中舉人以后,會試連番不利,也走了他的路子,捐了個內閣中書,在京供職,為的是首善之區(qū),人才薈萃,見聞真切,可有師友之樂、切磋之意。此人于書無所不窺,但做學問講究經(jīng)世致用之學,合清初大儒“二顧”——顧炎武及著《讀史方輿紀要》的顧祖禹于一手,致力于研討古今成敗、國家利病與學術的關系本末。乾隆朝號稱“十大武功”,開疆拓土,聲威之盛,上追漢唐,因而,魏源決定編一部《圣武記》,雖以乾隆兵事為主,而自開國至最近所有戰(zhàn)役都有記述,一共分為十四卷:第一卷開創(chuàng);第二卷藩鎮(zhèn),專記平定三藩;第三卷至第六卷外藩;第七卷土司、苗瑤、回民;第八卷海寇、兵變。這六卷便是記十大武功。第九、第十,即是與??蛋?、畢秋帆有關的三省教匪之亂;第十一至十四卷,是武事余記,以及兵制、兵餉、掌故、考試等等。魏源對這部書的自期很高,確信為必傳之作。 “我有一點材料,或許他有用,請你帶給他看。”阮元又說,“畢秋帆為何誤于福文襄,大致亦可以從這里面看出來。” 說著,阮元親自從書櫥里取出兩個大本子,封面題明是嘉慶初年論旨匯錄,其中許多“廷寄”,只有軍機處才有密檔,頗為珍貴。 在未轉交魏源以前,龔定庵一夜不睡看完了兩大本,其中嘉慶九年的一道上諭說:“從前節(jié)次用兵時,領兵官員原無格外犒賞之需,自??蛋矊掖纬鰩?,始開濫賞之端,任性花費,毫無節(jié)制,于是地方承辦之員,迎合備送,盈萬累千,以及銀牌綢緞,絡繹供支,不過以賞兵為名,亦未必實惠盡逮戎行也。即如麟德,迎其父柩,地方官致送奠儀,并備賞等銀四萬余兩,外省只知逢迎紈绔乳臭,卑鄙惡習,實出情理之外,竟非人類所有?!?/br> 原來??蛋彩羌螒c元年五月,進剿湘西苗匪時,在乾州附近染了瘴氣,泄瀉不愈,歿于軍中。高宗那時已是太上皇帝,但仍舊掌握著一切權力,與未禪位前無異,其名謂之訓政。因此,對??蛋驳囊磺行舻洌嗳仗匣实鄣囊馑嫁k理,特派固倫額駙豐紳殷德,帶同??蛋驳莫氉喻氲?,前往迎靈。 豐紳殷德是和珅之子,尚高宗第十女固倫和孝公主。他的叔叔,也就是和珅的胞弟和琳,其時以四川總督帶兵出川,會剿苗匪。作為湖廣總督的畢沅,不但惹不起??蛋?,對后輩的和琳,亦不能不另眼相看。而和琳在乾隆五十四年還只是巡漕御史,五年工夫,當?shù)剿拇偠?,并封伯爵,完全是和珅迎合高宗的旨意,安排他去幫助??蛋擦⒐Φ慕Y果。 這樣,和琳對畢沅有何要求,亦就等于??蛋灿H自提出一樣,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不但??蛋采岸綆煏r,“開濫賞之端,任性花費,毫無節(jié)制”,須由畢沅“迎合備送,盈萬累千,以及銀牌綢緞,絡繹供支”,在福康安既歿,豐紳殷德往湖南迎靈時,亦須先經(jīng)湖北,一切供應,亦由畢沅在公款中支給,麟德收受奠儀、賞銀四萬余兩,僅只是可以公開出賬、有數(shù)可稽的小部分而已。 嘉慶十年二月,又有一道上諭:“帶兵大員,本不當以一時犒勞私恩,輒立賞號名目,其始如傅恒等,尚系將自有之物,分給士眾,迨后群相效尤,又不能出資購辦,遂不得不向地方官調取預備,而??蛋矠橛壬?,因而承辦軍需者,居然視為正項支銷,自有賞號名目以后,帶兵大員,臘詞取索,漫無限制,而地方局員,亦不免以購備為名,浮濫多糜,甚至舞弊營私,交結見好。及至報銷帑項時,又復多方設法,希圖掩飾,所有軍營賞號一項,必當嚴行禁止。” 兩個月以后,重申前令:“賞罰為軍紀之要,隨征官兵等,果有奮勉出力者,一經(jīng)奏聞,無不立沛恩施,帶兵大員,何得擅立賞號,用示施恩?是以從前屢次用兵,本無此項,我皇考高宗純皇帝,曾經(jīng)屢頒圣訓,著之定典,自??蛋渤鰩熍_灣等處,始有自行賞給官兵銀兩綢緞之事。爾時借其聲勢,向各省任意需索,供其支用,假公濟私,養(yǎng)家肥己,其后各軍營習以為常,帶兵大員等,不得不踵行犒賞,而力有不能,輒于軍需項下動用支銷,以公項作為私用,嗣后設遇辦理軍需時,不得再立賞需名目。” 這些都是在嘉慶九年秋天,三省剿匪肅清以后,清查湖北濫支軍需案時所下的上諭。在這些只有軍機處密檔中才有的文件里面,最使得龔定庵驚異的是,湖南苗匪的靖服,是在嘉慶元年十二月宣示“湖苗”已平,大封有功將帥以后,而真正建大功的人,在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名字,既驚且喜亦慚。 然而更有不足之感,因為他只是看到當時兩湖的方面大員奏保此人,以及每一次御批對此人的嘉許,究竟功績如何,不知其詳。 當時征七省之兵,集四省督撫,糜千萬之餉而未能剿平的湖南苗匪,竟成大功于一人之手,此人當然是異人,龔定庵平生最向往的就是這類人物。因而將本來還要留下來看幾天的嘉慶初年諭論旨匯編,提早送給魏源,為的是要跟他打聽這一異人的生平及事功。 “你是邵陽人,已近湘西。嘉慶初年的鳳凰廳同治傅鼐——”龔定庵忽然問說,“他的號叫什么?” “重庵?!?/br> “那就稱他的號吧,免得跟江寧織造曹家親戚的傅鼐弄混了?!饼彾ㄢ志o接著問,“傅重庵有異于常人何在?我想你總了解吧?” “當然。我正在寫他的傳?!?/br> “好極了,先睹為快。” “剛剛開始動手,不過材料大致已經(jīng)有了?!蔽涸春芨吲d地說,“儀征相國的這些抄件,正是我求之不得的?!?/br> 接著,魏源細談傅重庵其人。他原籍浙江紹興,先世是戶部的書辦,因而入籍順天府宛平縣。六部的書辦,都可以世襲,地位雖微不足道,但收入極豐,生活富裕,因而都安于所業(yè),不求聞達。但傅重庵另有一番用世的大志,不愿坐享其成,便報捐了一名府經(jīng)歷,分發(fā)云南。以他的才具,很快地升為知縣——境內有六大茶山,有名的普洱茶的產(chǎn)地寧洱縣知縣,在云南官場,已有能員之稱。 其時云貴總督為??蛋?,奉旨征苗疆,將傅重庵調到湖南,在大營管餉運,因功升同知,賜花翎。嘉慶元年鳳凰營新改為鳳凰廳,其地在萬山叢中,有一百零五座紅苗寨,正是湖苗作亂,首當其沖之處。第一任鳳凰廳同知,便派了傅重庵。 當他到任時,大軍移征湖北剿匪,一時投降、并未甘服的湖苗,乘機提出“苗地歸苗”的要求,湖廣總督畢沅、湖南巡撫姜晟打算接受,但傅重庵深知苗性,越撫越驕,因而設計了一套所謂“雕剿法”。 “雕剿”之雕有兩義:一義是為雕之犀利,看準了方始搏擊,不搏則已,下搏必速;不擊則已,一擊必中。另一義是碉的諧音,傅鼐召集鄉(xiāng)團,在要害之處筑碉堡,防苗出沒。有時苗匪來襲,一面作戰(zhàn),一面仍舊筑碉,如是三年,碉堡筑成,邊墻連接一百余里,相度地形,分設哨臺及炮臺。同時開墾興屯田,婦女孺子皆可以下田工作,因為一見苗匪來了,在哨臺上瞭望的壯丁,放銃的放銃,鳴角的鳴角,警報遍于各處,婦孺立刻避入堡內,非常安全。 這是論守,論攻亦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訓練方法。苗人在亂山叢中,度越峭壁,如履平地,雖無部伍行列,但慣于在伏莽之中,從暗擊明。傅鼐便師苗人之技以制苗,平時訓練士卒,極其嚴格:像傳說中腿部縛沙囊疾走,一解沙囊,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確有其事;同時要練藤牌,翻撲跌滾,始終有一面藤牌護身,苗人擅長的飛矢,竟無所用其技。當然,最要緊的一著是,狹路相逢,短兵相擊,能致敵死命,所以一把單刀亦無不練得出神入化。 傅鼐訓練鄉(xiāng)團最切著的地方是,每一次作戰(zhàn)之后要嚴加甄別,不合格的斷然淘汰,如是數(shù)年,始得精兵千人,號稱“飛隊”,只要“飛隊”一出動,“風雨不亂有行列,遺資道路無反顧”。 “其實傅重庵大小百余戰(zhàn),所用的鄉(xiāng)團,總數(shù)亦不過數(shù)千,福文襄以七省之兵所不能辦的苗匪,傅鼐以數(shù)千人了之,誰說佐雜之中沒有人才?”魏默深又說,“就論文采,傅重庵亦是佼佼者,比那些有名無實的翰林,強得太多了。我收藏有他一通函牘,你不妨看看?!?/br> 魏默深所出示的是,傅重庵寫給湖南巡撫高杞,議興屯田的一封信:“防邊之道,兵民相輔,湖南苗疆,環(huán)以鳳凰、永綏、乾州、古丈坪、保靖五廳縣,犬牙相錯,營汛相距各數(shù)里。元年班師后,苗擾如故,鼐竭心籌之,制勝如碉堡,募丁壯數(shù)千,與苗從事,來則痛擊,去則修邊,前戈矛,后邪許,得險即守,寸步而前,然后苗銳望絕。湖南自乙卯二載用兵,耗帑七百余萬,國家經(jīng)費有常,頑苗叛服無定,募勇不得不散,則碉堡不得不虛;后患不得不慮,則自圖不得不亟。” 龔定庵僅讀到這里,忍不住掩紙深思,傅重庵的碉堡戰(zhàn)法,在乾隆初年,張廣泗進兵大金川時,便已用過,何以張廣泗用而無效,傅重庵用而克竟全功,其故安在? 這個疑問,魏默深為他作了解答:“大金川之役,莎羅奔在碉堡中儲糧堅守,以致官軍無功,此正是‘制勝無如碉堡’的明證。后來訥親奉旨督師,一戰(zhàn)而敗,為之氣奪,因而亦議筑碉,謂之‘與敵共險’,其為荒謬,不言可知。訥親與張廣泗合疏言:‘天時地利皆賊得其長,我兵無機可乘’,然則即令‘與敵共險’,依然落了下風?!?/br> “照這樣說,傅重庵是師莎羅奔的故智。”龔定庵說,“他是戶部書辦,出仕即能辦賊,可見未經(jīng)歷練,學問經(jīng)濟,大概都從熟讀奏議、政書而來。足見經(jīng)世致用之學,還是要講究。” “我也是這么想。即令現(xiàn)在不是好人出頭的時候,或許用不著,可是將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于是相與縱論三朝用人,高宗如龔定庵詩中所說,“不拘一格降人才”,諸流競進,自有權衡,善而能用,惡而能去,舍短取長,人盡其才,除了最后那幾年,由于高年健忘之故,受和珅的蒙蔽以外,一切都是他自己做主。仁宗則保護善類,唯恐不至,衡情論法,細心推求,廟號“睿皇帝”,名實相副,因此嘉慶朝的循吏最多,在風塵俗吏中,亦常有杰出之士,傅重庵以外,還有拔貢出身的貴州人劉清,在四川由縣丞升知縣時,政聲即為全省之最。嘉慶元年教匪起事,劉清募鄉(xiāng)勇五百人成為勁旅,教匪望影而避。四川教匪頭目叫王三槐,為劉清招撫,而總督勒保奏報大捷,俘獲王三槐,解至京師,仁宗親審,問他緣何造反。王三槐回答:“官逼民反?!痹賳枺骸澳撬拇ㄒ皇」俣疾缓茫俊贝鹫f:“只有劉青天一個好人?!?/br> 仁宗因而命勒保據(jù)實奏保,逐漸升至四川臬司。嘉慶十年入覲,賜御制詩:“循吏清名遐邇傳,蜀民何幸見青天。誠心到處能和眾,本性從來不愛錢?!笨上?,如此循吏,只為不耐官場中的繁文縟節(jié),又困于簿書錢谷,因而告病退休。仁宗知道他的隱衷,由文改武,以云南藩司,改授山東曹州鎮(zhèn)總兵。這便是仁宗不及高宗之處:如果是高宗,必有不使劉清困擾而能盡其長才的處置,不至于出以由文改武的下策。 至于道光改元,庸暗不明,連“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都談不上,因為根本不明善惡。而且性情跟明思宗很相像,喜用嚴刑峻法,但以善惡不明之故,每每摧折好人,除寒透了心的英和以外,督撫中有才干、有治績的,常在最后遭受挫折。如精敏強識的蔣攸铦,受曹振鏞排擠出任兩江總督后,嘉慶十年,以處置鹽梟黃玉林案,在因病乞假,內召回京途中,突蒙嚴譴,降為兵部侍郎,以至病歿于旅途之中。 又如那彥成,道光七年辦理回疆善后,盡去積弊,賜紫韁、雙眼花翎,繪像紫光閣,刊功臣之末。后來回疆復生叛亂,論者借詞攻擊那彥成,竟詔斥那彥成誤國革職,但十三年病歿于家后,復又追念平教匪功,依尚書例賜恤,并謚文毅。然則始終肯定了他的毅力,而竟在垂暮之年,予以嚴譴,豈非欲速其死。 魏默深這些略近憤激的議論,使得原已深為感慨的龔定庵得了一個結論:“高宗善惡并用,cao縱由心;仁宗善善必用,微惜惡惡不去;今上則惡者常得出頭,善者每遭挫折。由此可以看世運了?!?/br> 有好一陣,龔定庵跟魏默深在一起盤桓,常常是兩個人對據(jù)一張方桌,一大壺酒,一個“盒子菜”,以箸代籌,指畫山川險要,就清軍入關以來的大戰(zhàn)役,各抒所見,評論得失,往往談到深宵方散,還不愿歸寢,獨坐沉思,心潮起伏,壯志未消,精力漸衰,書空咄咄,心有不甘,滿腹自信絕非紙上談兵的籌邊偉略,莫非真是就此埋沒,隨身入土? 苦悶多日,為吉云看出來,終于忍不住發(fā)問:“看你心事重重,何不跟我說一說?” “今年四十六了,望五之年,還是一名禮部主事,白首為郎,還則罷了;上面還有員外、郎中,什九后輩,豈不難堪?” “這是世俗之見?!奔普f道,“不應該出自你的口中?!?/br> “好,這不說?!饼彾ㄢ趾鋈幌雴栆粏?,“吉云,你以為我只不過文字勝人而已!是不是?” “我倒不是這么看,文章原有義理、辭章之分,精于義理,就能成為經(jīng)世致用之學。我看你的幾篇雜記,《說京師翠微山》《說昌平州》《說天壽山》《說居庸關》《說張家口》之類,不是普通的游記,光是描寫風景,論形勢,論建置源流,用兵為政,亦都可參考你的輿地之學,實在是很有用的東西。” “唉!”龔定庵嘆口氣,“吉云,你我性情上有不投之處,不過,你總算也是我的知己之一。我現(xiàn)在不甘心的,就是雖有籌邊良策,毫無用處;縱有抱負,無從抒展?!?/br> 吉云不作聲,想了好一會兒說:“我們紹興的烏師爺,你一定看不起,可是,你們杭州的陳潢,莫非你亦不屑一顧?” 這是勸龔定庵考慮,是不是可以作督撫的幕客?“烏師爺”為雍正朝田文鏡司章奏,迎合世宗的意旨,使得田文鏡寵信日固,但田文鏡其人,就為龔定庵所鄙視,烏師爺亦就不值一談。可是提到杭州的陳潢,龔定庵不能不動心了。 陳潢是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輔的謀主。靳輔是鑲黃旗的漢軍,出仕之途較寬,順治九年以官學生考授國史館編修,康熙初年以內閣學士外放安徽巡撫,從此開始了他一生不朽的盛業(yè):治理黃河。 明朝末年,流寇四起,運道斷絕。一條黃河,百孔千瘡,到處泛濫,由河南到山東這一段,由于李自成幾次決口以黃河水灌淹開封,災害尤為嚴重。所以多爾袞領兵入關后,一到河南、山東歸入掌握,立即派出漢軍鑲白旗的楊方興為河道總督。此人是清朝在關外第一次開科取士所取中的舉人,到任后全力修堤,疏通河道。一直到順治九年,身心交瘁,上書請罷官,但治河正有起色,不容他抽身告退,上諭慰留,楊方興亦勉為其難,一直櫛風沐雨,親自防河督工。 其時有一些言官,聯(lián)名上疏,建議勘查九河故道,導河北流入海。原來黃河發(fā)源于青海,經(jīng)河套東行一折往南,出龍門至潼關前面,再折而往東,即入河南地界,在與山東接壤之處,復又轉向西北,以地形阻隔,一條大河分為九條小河,在山東、直隸之間,流入渤海。但黃河早就與淮河合流,由西南出口,如說要導河北流入海,既不可能,亦不必要。 因此楊方興上奏:“河古今同患,而治河古今異宜。宋以前治河,但令赴海有路,可南亦可北。元明迄我清,東南漕運,自清口迄董家口二百余里,借河為轉輸,河可南,必不可北?!边@段話言簡意賅,說得很清楚,但宋朝“可南亦可北”的說法,是有含蓄的,真正的情形是,在南宋,黃河可北不可南,因為黃河自河南之東應向北而竟向南時,金兵便可利用黃河南侵,所以南宋治河,以使河北流為不易的宗旨。 自金章宗明昌五年,黃河改道往南以后,自南往北的運河被沖斷成兩截,因此,自淮安府的清口入黃河,往西行二百余里,再由董家口往北入運河。這就是說,漕船自南北向的運河行至此處,有一段去程自南轉西,回程自北轉東,總計二百多里,必須經(jīng)行黃河,謂之“借黃”。如果黃河循故道往北,運河“無黃可借”,勢將中斷,所以楊方興雖“請敕下廷議,定畫一之規(guī),屏二三之說,俾有所遵守”,其實朝廷仍是支持楊方興,否定了言官的建議。 繼楊方興治河的,是浙江義烏人朱之錫,順治三年進士,十一年以兵部尚書銜,總督河道,康熙五年病歿于任上,親見朱之錫治河辛苦的地方大吏,上奏表功,說:“之錫治河十載,綢繆旱溢,則盡瘁昕宵;疏浚堤渠,則馳驅南北。受事之初,河庫貯銀十余萬;頻年撙節(jié),現(xiàn)今貯庫四十六萬有奇。核其官守,可謂公忠。及至積勞攖疾,以河事孔亟,不敢請告,北往臨清,南至宿遷,夙病日增,遂以不起,年止四十有四,未有子嗣?!背⒆匀粌?yōu)恤,但猶不足為朱之錫之榮,江淮間頌揚德政,說他死為“河神”。 當靳輔由安徽巡撫轉任為河道總督,治河功不即見,但圣祖相信他徹底整理的步驟正確,所以雖遭工部官員及御史的責難彈劾,信任如故。而靳輔亦有治河必成的信心,這份信心,主要的來自陳潢。 此人與靳輔的遇合,殊非偶然。陳潢懷才不遇,路過邯鄲的呂祖祠。相傳此地便是盧生一夢,歷盡繁華富貴,醒來黃粱猶未成飯這個故事的所在地。陳潢一時感慨,題詩壁間,為路過的靳輔所見,看詩語豪邁,知道他是一個奇士,追蹤而往,終于相遇,邀入幕府,成為他治河的智囊。 陳潢治河,主順河之性,因勢利導,水性就下,所以應該讓它有出路。至于河患一事,首先要探究的是致患之因,找出病根,然后可以對癥發(fā)藥。 因此靳輔治河,用他的主張,開大海口,使河水宣泄得暢。但陳潢亦很重視堤防,認為在治標以外,堤防還有一個極大的用處,便是所謂“束水攻沙”。 黃河挾泥沙以俱下,但泥水的性質不同,河工上人稱之為“勤泥懶沙”,意思是泥會隨水不斷流動,但沙則本身較重,一遇水流較緩,沙便沉淀不動,河床因而日漸墊高,所以當河水流動,應該有相當大的沖刺力量,將沙攻走,不使河床淤墊。 加強水流的力量,便用得著堤防了,堤防堅固,水勢大時能擋得住,自然而然地水流便急了,這就是“束水攻沙”。至于平時防治河務,他主張工要核實,料要早備,施工進料,不宜過省,因為“省則速敗,所費較所省尤大”。凡此原則,都為靳輔所深信不疑,同時亦為圣祖所嘉許,因為這是長治久安之計,不能急功近利。 圣祖于康熙二十三年南巡,方知靳輔有陳潢為助,因而授官。但靳輔由于主張加大??冢魇彰竦?,甚至民間的祖墳亦須遷移,以致大受兩淮京官的攻擊,言官交章論劾,牽連及于陳潢。圣祖為平憤起見,以犧牲陳潢來保全靳輔,因而被逮,解入京師,未及下獄而病歿。 陳潢自然受了委屈,但受委屈更甚的是靳輔,由于興屯田之故,與在籍紳士的權利相沖突,圣祖因三藩初平,經(jīng)營河務、漕運,需要江蘇士紳的協(xié)力,同時因為太皇太后駕崩,最孝順祖母的圣祖,哀毀過甚,處理這種是非糾纏的大事,精神有所不濟,因而以閩浙總督王新命代靳輔而為河道總督。 及至康熙二十八年南巡,命靳輔隨行,一路視察河工,河深堤固,采訪民意,多稱頌靳輔功德,圣祖特命賞還原來的品級,三十一年且復任河道總督。靳輔其時已抱病在身,但奉旨以后,力疾從公,奏請恢復陳潢原官。吏部奏覆,陳潢身故免議。靳輔還想再爭時,病勢已劇,不久歿于任上。遺愛在民,哀榮久隆,三十五年允江南士民之請,建立專祠,四十六年追贈太子太保,正四品的騎都尉世職。至于陳潢,身后雖未復官,但附祀于靳輔專祠,廟食千秋。生前的議論,為人輯成《河防述言》十二篇,附在靳輔的《治河奏績書》之后,乾隆年間,奉高宗之命,收入四庫全書,無論立功立言,皆已不朽。 顯然地,吉云是諷刺丈夫不妨走陳潢的路子,亦足以一展抱負。但陳潢是遇到可為之時、可為之事、可為之人,方能盡抒平生所學,“三可為”之中首先要遇到可為之人,放眼當今封疆大吏中,只有三個人可能有為。 一個是兩廣總督鄧廷楨,一個是江南河道總督麟慶,一個是湖廣總督林則徐,尤其是林則徐,以詞臣起家而久任外官。大致外官之賢者,亦只求循良,無事為福。而林則徐在分內之事力求妥帖以外,更能銳意猛進,這一點最為龔定庵所傾倒,私下打算,如果要像陳潢那樣,借大府之力以行其志,入林則徐幕府,應該是最理想的。 其時中國的大患是,現(xiàn)銀日缺,漏出海外,自道光三年至今,逐年增加,每年漏出銀數(shù)由一千七八百萬兩增至三千萬兩,這些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是什么?是漆黑一團的鴉片。 鴉片輸入中國,起于乾隆中葉,英國東印度公司獨占印度、孟加拉的鴉片專賣權以后。嘉慶元年初次禁止吸食鴉片,同時取消海關的鴉片稅,于是鴉片走私,日漸猖獗,嘉慶二十一年第一次銷毀走私鴉片三千二百箱,大申禁令,阮元當兩廣總督時,實力奉行禁令,但禁者自禁,販者自販,吸者自吸,禍害不可勝言。 到得道光九年,有個御史章沅,第一次將紋銀走私出口與鴉片走私進口相提并論,于是輿論談禁鴉片必及于紋銀偷漏,談銀貴錢賤必及于嚴禁鴉片。主張禁煙最力的是鴻臚寺卿黃爵滋,此人是江西宜黃人,詩作得很好,亦愛交游,晚上閉門書草奏疏,白天坐車看朋友,飲酒賦詩,意氣甚豪,這樣的人所草的奏疏,自然慷慨激昂,易于見聽,但禁歸禁,販賣吸食鴉片的人卻愈來愈多了。 有個太常寺少卿許乃濟,是許滇生的胞兄,為人篤實,對于禁煙的看法,不肯人云亦云,隨眾附和。他亦贊成禁煙,但重在禁煙的步驟,首先考察鴉片走私之所以猖獗,是因為廣東的“十三行”,以雄厚的財力在經(jīng)營這項非法的買賣,而從事走私的不僅是所謂莠民,還有廣東及其他沿海的官軍,甚至緝私艇之中,裝載的就是走私的鴉片。除非先實力整頓官軍,禁煙并無成效可言,而整頓官軍又談何容易? 再看吸鴉片的人,下及販夫走卒,禁令容易生效,但往上看呢?地方紳士已經(jīng)不易對付,何況還有達官,甚至封疆大吏中亦不乏其人。在京里,就更難處置了,王公貴親,亦頗有一榻橫陳,吞云吐霧,了無顧忌的。有一回巡城御史在一座尼庵中查到莊親王帶著他的侄子輔國公溥喜在吸鴉片,試問如何處置?此外內務府人員以及太監(jiān),吸鴉片的不知凡幾,狡兔三窟,根本就不容易查到。政令的效力如果只及于小民,后果一定非常嚴重。 因此許乃濟的看法是禁煙要一步一步來,首先應該像雍正當年革除州縣征錢糧的弊端那樣,化暗為明,一切擺在明處,才可以控制自如。他確信他的見解是正確的,因而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上疏請弛煙禁。 他在奏疏中說:“煙禁雖嚴,閉關不可,徒法不行。”建議照舊制納稅,但只能“以貨易貨,不得用銀購買”。這樣至少可以將紋銀偷漏至海外的這個缺口堵塞起來。 其次是吸食罪名,專重官員、士子、兵丁。所謂“專重”是就目前執(zhí)行禁令的步驟而言,官員、士子、兵丁既已不吸鴉片,然后再擴及其他,并非表示除此三類人以外,皆可吸食鴉片。 可想而知的,此疏登抄,輿論大嘩,但皇帝卻批交廣東研議。那時的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祁塤,都是疆吏中的賢者;粵海關監(jiān)督,翰林出身的正紅旗滿洲人文祥,更被認為旗人中少見的通達之士,他們的復奏,都贊成許乃濟的建議,而且擬具了《禁紋銀出洋章程》九條,附在復奏之中。 可是地方大吏的意見,并未受到重視,因為道光皇帝從曹振鏞病歿以后,很想獨斷獨行,有所作為,而軍機處的領班東閣大學士潘世恩,是蘇州的狀元宰相,凡事將順,毫無主張,更談不到相業(yè);其次是武英殿大學士穆彰阿,此人是漢軍,本姓郭,字鶴舫,翰林出身,筆下很不弱,秉性陰弱,工于心計,另有一套攬權的功夫,對皇帝的裁斷,明知其非,當面不說,但為何行不通,會發(fā)生什么后果,早在估計之中,到得他預料的情況出現(xiàn),皇帝問到他時,他自有說法。 他的說法是,皇帝的原意本來極其高明,只為出現(xiàn)了某種變化——如果他要打擊哪一個封疆大吏,便說是此人奉行不善;而如真的奉行不善,卻又是他需要照應的人,便另外找一個理由,然后提出補救的辦法,自然而然地cao縱了皇帝的意向。 軍機大臣中,正色立朝的是王鼎,他的科名比穆彰阿早得多,但穆彰阿拜相卻在他之前,因而在軍機處后來居上,王鼎變成第三。軍機的規(guī)則,召見垂詢時只由領班奏對;領班不言,居次位的才能說話,潘世恩讓穆彰阿,穆彰阿不讓王鼎,便難有發(fā)言的機會,同時因為他賦性耿直,皇帝很不喜歡找他問話,每天只是隨班進退,御前發(fā)言的不是潘世恩,便是穆彰阿。京中有副諧聯(lián):“喳,喳,喳!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北阌浀氖悄?、潘二相的日常奏對之語。 因為如此,鄧廷楨領銜,贊成許乃濟的建議的復奏,在軍機處歸檔了事。在禁煙入口、禁銀出口一事上,遵照皇帝的意旨,從嚴辦理,許乃濟貶官降四級調用,湖廣總督林則徐奉召入覲。 原來黃爵滋再接再厲,上奏請用重典禁煙,吸食者治以死罪,奉旨交中外大臣議奏,其中支持最力的是林則徐,復奏中有警句:“此禍不除,十年之后不惟無可籌之餉,且無可用之兵?!被实凵顬閯尤?,再看他擬呈的六條辦法,亦頗切實,因而降旨召見。林則徐馳驛到京,宮門請安,先賜紫禁城騎馬,連日召對,計十九次之多。結果是頒賜欽差大臣關防,馳往廣東查辦英商私自進口鴉片事件,水師咸歸節(jié)制。 在龔定庵看來,這是遇到了可為之時、可為之事、可為之人。他一向對鴉片深惡痛絕,決意想輔佐林則徐建此不世的功業(yè),因而寫了一封信,陳述心愿,并附了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這篇序文,龔定庵開門見山地說,他要向林則徐貢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義就是義理,說得淺一點便是所謂道理,“決定義”就是必然如此、無可爭議的道理。 三種決定義的第一種是談銀漏于海。他說,中國從大禹、箕子以來,食貨并重——這個說法符合實際,但與經(jīng)書并不吻合,《尚書·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而后人解釋是:“食者民之所急,貨者民之所資,故食為首,而貨次之?!笔呈鞘澄铮浭秦泿?,在后世除了非常特殊的情況以外,以貨易食,有錢就不會餓肚子,所以說“食貨并重”沒有錯。 接下來談銀的生產(chǎn):“自明初開礦,四百余載,未嘗增銀一厘。今銀盡明初銀也?!奔偈共宦┯诤#磕暧捎谌耸碌溁?,要消耗三四千兩,“況漏于海如此乎”。他的意思說,明初所開的銀礦,經(jīng)過四百多年,每年消耗三四千兩,銀子已經(jīng)很少了,哪禁得起走漏至海外?因此應該嚴禁銀子外漏,“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其次是談禁煙。他說漢朝的五行家,以“食妖”“服妖”來預測世局的變化。所謂“妖”是極不正常之意,“鴉片煙則食妖也”,吸鴉片的人,“病魂魄,逆晝夜”,成了極不正常的人。因此,“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頸誅;兵丁食宜刎脰誅”。這就是說吸鴉片的應受絞刑,販賣、制造鴉片,以及兵丁吸鴉片,應該斬首。此亦是“決定義,更無疑義”。 第三種“決定義”是為林則徐設想。他說誅不勝誅,則唯有絕鴉片的來源,洋人自然無計可施。 但存著不逞之心的jian民,可能會以武力反抗,是故宜以重兵自隨,此亦正是朝廷頒發(fā)關防,準許節(jié)制水師的本意。 決定義是非如此不可,旁義則不妨視情勢而定。第一是“食妖”既絕,并應杜絕外國衣料的輸入,使得中國的蠶桑木棉,能獲厚利,又鐘表、玻璃、燕窩之類,皆都市浮華少年所喜愛,而為至不急之物,亦宜杜絕。 其次是宜勒定限期,命內地洋人全數(shù)遷徙澳門,廣州只留“夷館”一所,專為貿(mào)易之用。最后一旁義是:“火器宜講求?!饼彾ㄢ謫枺骸熬熁鹌鳡I,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廣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憲《圖編》,有可約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議。如帶廣州兵赴澳門,多帶巧匠,以便修整軍器。”胡宗憲是明朝嘉靖年間的浙江巡撫,曾有平倭之功,他的《圖編》便是火器的圖編。 至于三種答難義是,預設有人提出反對責難,應該如何辯駁。第一種是食古不化的儒生,說食急于貨,重貨而置食于不顧,豈為正辦?龔定庵認為“此議施之于開礦之朝,謂之切病”,因為開礦則土地不能用之于耕種稼穡,方是重貨而置食于不顧;“施之于禁銀出海之朝,謂之不切病”,因為兩者并無關聯(lián)。 又有一種責難,來自關吏,說禁止呢絨、鐘表等等進口,影響稅收。龔定庵認為“中國與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關吏:“行將關稅定額,陸續(xù)請減,未必不蒙恩允。國家斷斷不恃榷關所入。”至于另外有一批迂謬荒誕的書生所持的反對論調,無非中國是天朝大國,應該寬大,用兵是下策,務必避免,等等。龔定庵的看法是:海口用兵,不比陸路用兵,此為驅逐洋人,并非剿滅洋人,目的在防備國境,不許洋人進入,并非與洋人在海上作戰(zhàn),“伏波將軍”不過駐地近水而已,非“樓船將軍、橫海將軍”。而況陸上路路可追,??跓o路可追,為了阻遏“不逞夷人及jian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軍部署于近海的原野不可,這與在陸路開邊釁,完全是兩回事。 接下來,龔定庵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