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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十章

第十章

,他咬一咬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閉上眼,極力把心定了下來。

    于是,他想到了與夷姞所約定的計劃,弄清了自己該做些什么事,站起來走到外面,卷起地圖和匕首,又檢點身上衣服,看看毫無沾染的血跡,才徐步下階,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荊先生!”

    “噢!”荊軻從容地關(guān)照那名健仆,“樊將軍在作一通機密文書。托我轉(zhuǎn)告你們,一時不必進(jìn)去伺候?!?/br>
    “是?!?/br>
    “還要奉煩一事?!?/br>
    “請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騎一匹快馬到東宮,稟告太子,命駕樊館。此是要公,不可延誤?!?/br>
    那健仆匆匆到廄中挑了一匹好馬,牽出側(cè)門,騰身而上,猛揮一鞭,冒著正午的驕陽,趕進(jìn)城去。

    到了東宮,自有舍人接見,聽說是荊軻的差遣,那東宮舍人不敢延誤,立即進(jìn)去稟報。

    太子夫婦正與夷姞在一起午食——她有些食不下咽似的,一見東宮舍人的腳步匆遽,索性放下匕箸,大聲問道:“可是樊館有人來?”

    東宮舍人一愣,眨著眼答道:“正是?!?/br>
    “怎么說?”夷姞又問,“說請?zhí)恿⒖痰角G館去?”

    “不!請?zhí)用{樊館?!?/br>
    夷姞的心情又沉重,又輕快,揮揮手說:“好,知道了。你請下去吧!”

    太子丹詫異極了,他簡直一點門路都摸不著,唯有一迭連聲催問:“meimei,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且先吃完了飯再說?!?/br>
    “我也吃不下了。”太子丹咽口酒漿,漱漱口,接過宮女遞來的手巾,擦一擦臉,忙不迭地又問,“快說吧!是怎么回事?”

    倒是太子夫人看出幾分來了,“你忙什么?”她說,“必是荊先生預(yù)先有話囑咐了meimei,到書齋里慢慢談去?!?/br>
    “對!到我書齋里去?!?/br>
    兄妹倆到了書齋里。夷姞看著太子丹親自關(guān)好了門,才悄悄說道:“樊將軍不在人間了!”

    “??!”太子丹有莫名的驚愕,“你怎么知道?怎么死的?”

    “自盡?!?/br>
    “為什么?”

    “為我們燕國?!?/br>
    “??!”太子丹仿佛意會,卻又想不明白,著急地說,“我心里亂得很。你要言不煩告訴我,可是荊卿跟樊將軍說了什么?”

    “是的?!币膴犗肓艘幌?,用最簡單的語句,敘述了整個事件,“入秦非有樊將軍的首級不可。荊卿知道你不忍殺他,所以獨斷獨行。今天他一到樊館,樊將軍就算死定了!剛才來的消息很好,樊將軍視死如歸,同意了荊卿的辦法?!?/br>
    這一下,觸動了太子丹的記憶,清清楚楚地記得,當(dāng)時荊軻如何建議取樊於期的首級,他如何不肯同意,荊軻如何不悅,最后荊軻改變了態(tài)度,欣然應(yīng)允,另作籌劃。照現(xiàn)在看來,就在那一刻之間,荊軻已預(yù)見到今日之事了!

    “唉——”太子丹長嘆一聲,無法分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只說了聲,“從今以后更報答不盡了!”

    “哥哥!”夷姞心理上早有準(zhǔn)備,比較冷靜,“你快到樊館去吧!”

    “噢,真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就去,就去!”太子丹一面說,一面匆匆奔了出去。

    “慢著!”夷姞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你知道如何料理樊將軍的后事嗎?”

    “那還用說?如何隆重如何辦!”

    “千萬不能!”夷姞使勁搖手,“不能為樊將軍發(fā)喪,更不可公然表示哀悼,要做成秘密處決的樣子?!?/br>
    “這,這是何故?”

    “唉!你怎么想不明白?照你那么一做,樊將軍就算白送了一條命,死不瞑目!”

    越說越玄了!太子丹敲敲額頭苦笑道:“好meimei,我方寸大亂,極簡單的道理怕都想不通了。你說明白些吧!”

    “極明白的事,秦國有無數(shù)間諜在燕國……”

    “啊!”太子丹失聲一喊,終于想通了。這是要瞞住秦國君臣的耳目,裝作為了討好秦王,秘密處決了樊於期——照這樣子,自然不必發(fā)喪,不必哀悼,更不能泄露事實真相。

    “我不必再往下說了吧?”

    “不必了!”太子丹定一定神說,“等我好好想一想。我該怎么辦?”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東宮舍人,馳赴樊館,封鎖消息。然后,選派了幾名老成謹(jǐn)慎、從不泄露東宮秘密的職屬,隨他一起到樊館去辦事。最后,他請夷姞到荊館去看望荊軻。就是太子丹不說,夷姞也有此意。兄妹倆一起出城,自然是夷姞先到荊館。

    在荊館,夷姞像一個賢惠的主婦,但也像一個大家庭中最小偏憐的女兒,所以上上下下對她在尊敬以外,另有一份近乎縱容的關(guān)愛。這時,有好些人在荊館門前引領(lǐng)盼望,等車一停,立即都圍了上來。

    “公主,公主!怎的到這時候才來?”第一個帶埋怨的語氣說。

    “快請進(jìn)去吧!荊先生問了好幾遍了,公主來了沒有?公主來了沒有?”第二個道出了他們在等候她的原因。

    “荊先生在延曦閣?!钡谌齻€說了荊軻的下落。

    “原車進(jìn)去吧,大太陽底下,別曬壞了!”第四個攙扶著夷姞上車——季子未曾跟來,夷姞正需要有個女侍伺候。

    轆轆車聲,響到延曦閣前,傳入荊軻耳中,頓時涌起無限的喜悅,他就像落入波濤洶涌的大海而抓住了一塊得以依賴的浮木似的,這顆心總算踏實了。

    于是,他想到了第一句要說的話,等夷姞的影子剛剛出現(xiàn),他就重重地嘆了口氣:“唉!你總算來了!可知道我怎么樣的盼望你?”

    當(dāng)著下人說這樣的話,夷姞不免羞窘。等女侍退了出去,才走到荊軻身邊,微帶埋怨地說:“得到信息,跟哥哥把話說明白了,立刻就趕了來,可說毫無耽擱。你怎的就急得這個樣子?”

    “我渾身發(fā)軟,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懸在半空中一樣,只巴望你來解救?!?/br>
    夷姞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震動,但極了解他需要她的心情,便伸一只手讓他緊緊握著,同時告訴他說:“哥哥到樊館去了。他已完全懂得你的用意,一定可以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你放心好了?!?/br>
    荊軻點點頭,長長地透口氣,沒有說什么。

    “經(jīng)過情形如何?說與我聽聽!”

    “比你想象的還好!樊將軍從容赴義,如浩然還鄉(xiāng)。這才真是勘得透生死關(guān)頭的人!”

    “既如此,你應(yīng)可問心無愧,何苦憂戚?”

    “我也想這么想。無奈,身歷其境,感受不同。我從未殺過人,不幸之至,第一趟就殺了個無辜的人!”

    “咄!”夷姞?wèi)z愛地責(zé)備,“照你的想法,倒像樊將軍是枉死的人!豈不辱沒了他重于泰山的一死?”

    “你責(zé)備得對!當(dāng)時我就不敢流淚,怕我的眼淚褻瀆了樊將軍?!?/br>
    “樊將軍死而有知,一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他的余生凄涼得很,這一死卻是極其珍貴,名垂千古,死而不死!”

    “真是這樣嗎?”荊軻極注意地問,眼中閃耀著欣慰的光芒。

    “自然。這是極簡單的道理。你也跟哥哥一樣,心情震動,人變得笨了,連一些極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苯又?,夷姞把太子丹張皇失措的情形,當(dāng)作笑話般說了給他聽。

    “這就是我事先不肯告訴他的原因。”荊軻停了一下說,“不過,我也強不了多少!只臨場的那一刻,能夠鎮(zhèn)靜不亂,事后就不行了!如果沒有你,我真怕我會崩潰?!?/br>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心里舒服得多了!噢,有句話趁我此刻想起,早早告訴了你:等嬴政一死,務(wù)必為樊將軍好好發(fā)喪!”

    “這還用你叮囑?哥哥當(dāng)然會這么辦的。還有——”

    夷姞猛然驚覺,趕緊舉手掩住了口,偷覷著荊軻。

    由于她的神情過于奇特,反更引起荊軻的注意。相處至今,無話不談,彼此的了解,如見肺腑,所以差不多已沒有什么忌諱可言。唯一的例外是,自結(jié)為夫婦以來,夷姞從不談他成功以后如何。

    于是,荊軻恍然省悟她這一奇特神情的由來了!

    她失驚的,正是她幾乎觸及了忌諱。當(dāng)秦庭一擊,獨夫伏誅,太子丹的苦志得伸,樊將軍的大仇已報,此時真相盡白于天下,原來燕國并非修好,荊軻亦非使節(jié),而樊於期是自甘授首,助成大事,眾口相傳,說燕太子丹媚秦殺樊,原來也只是瞞人耳目的一計。這一來,燕太子不義之名,自然昭雪,樊於期身后哀榮,亦可以大顯,但是荊軻呢?

    荊軻一定遇難!燕國也一定會為他發(fā)喪,而且規(guī)模必然比樊於期的喪事更來得盛大。這是夷姞由談樊於期的身后而聯(lián)想到的,可是她不敢說,并且怕他會發(fā)覺,所以才有那樣驚懼的表情。

    “夷姞!”荊軻在心里說,“你絕頂聰明,而這個想法錯了!你當(dāng)它是忌諱,以為談到那一死會叫人難過,不會的!我不在乎。我只不放心我死了以后的你……”

    這才使得荊軻真的難過了。然而他也跟她一樣,不敢說破。他們都是萬分凄苦的心情,卻都是只想到別人,未顧到自己。

    由于兩人都想隱藏心事,因而都很謹(jǐn)慎地避免談到入秦以后的一切。荊軻覺得有一層須得表白,他在刺殺嬴政時,決不會像今天這樣震動不安;但是,這話此時不方便說了。

    不說,實在不安——怕夷姞會懷疑他的膽量,因而替他擔(dān)憂。想來想去,還是要說。

    “我想你或許會奇怪,何以我對一條人命,看得如此器重?照這樣子,我或許下不了手去殺嬴政。是嗎?”

    “不!”夷姞脫口相答,“我不知道你怎會想到這些話,我可是沒有想到過。”

    “那么,現(xiàn)在你是知道了。你想,我會不會這樣?”

    “不會!”

    “為何不會?”他怕她是故意不肯說真話,所以要她提出解釋。

    “這就是你不同于亡命之徒的地方?!币膴爮娜荽鸬溃巴雒侥脷⑷瞬划?dāng)回事,因為他不懂生命的意義,更不懂勇與怯的道理。宮中有個侍醫(yī),技藝精妙,為人施刀圭,談笑自如;但遇到他的愛子得病,他自己不敢置藥。凡出于愛,勇者可怯,怯者可勇。你何愛于嬴政,為何下不了手!”

    “??!”荊軻高興地笑道,“你講得比我自己還透徹?!?/br>
    然而,夷姞實在不愿意多談這些道理。在這炎炎夏日,應(yīng)付了這么一場變故,還要費盡口舌來安慰荊軻,身心交瘁,真的太苦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找些有趣的事來松弛繃得太緊的心弦。

    于是,她伸個懶腰,用柔膩的聲音說道:“我可真是累了!不能跟你談那些道理了。得找些消遣,才能打發(fā)這么熱的天氣?!?/br>
    “去蕩舟如何?”

    “我不想動?!币膴?wèi)醒笱蟮匦Φ?,“只想弄些什么清涼的東西吃?!?/br>
    “我來!”精神已大為恢復(fù)的荊軻,蹶然而起。出了延曦閣,叫人從池中挖了肥藕,取出窖藏的冰雪,調(diào)制好了,用一只青玉盤盛著親自捧了進(jìn)來。

    一看這綠白相映的顏色,夷姞便覺中意,取片藕嘗,藕也爽脆甜嫩,于是兩人談著嚼著,一大盤藕只剩下一片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取,卻又不約而同地縮回了手。

    “你來!”荊軻指著藕說。

    “不,我吃得太多了?!币膴犇槠鹉瞧哼f給荊軻,“這一片歸你?!?/br>
    “這樣吧,一人一半?!?/br>
    他把那片藕,一掰兩半,數(shù)根藕絲,牽連不斷——荊軻愣了一下,把那兩半片藕,悄悄放入盤中,閉口不語。

    “怎么?”夷姞詫異地問。

    “我不想吃了!”荊軻答道,“藕斷而絲連,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連絲都斷了!”

    “嗨!”夷姞笑了,“你的心腸要軟起來,比什么人都軟。”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已發(fā)覺,這實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荊軻一向善于隱藏感情,只是她比較能夠看得真切,然而她雖知道他情多而深,但也直到今天由于樊於期之死,才發(fā)覺他的感情深厚得近乎軟弱——此刻的態(tài)度,更是個鮮明的證據(jù)。

    這是件深可憂慮的事!夷姞在想,他入秦以后,萬一對她割舍不下,眷戀瞻顧,如她哥哥所擔(dān)心的,柔情消磨了壯志,那一來豈不耽誤了燕國的大事,也毀了他自己的英名志業(yè)?算起來,罪魁禍?zhǔn)资撬?,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于是,剛剛才感到清涼些的夷姞,又出了一身的汗,滿心煩躁,坐臥不寧。荊軻覺得奇怪,同時也有些不安,不能不問一問。

    “可是受了暑,又累了,身體不舒服?”說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額角,似乎有些發(fā)燙,便又憂心忡忡地說,“你可病不得啊!”

    “哪里來的病!”夷姞答道,“你不要瞎擔(dān)心!我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br>
    “那你在這里好了。我讓你!”

    就這時,有人稟報,說東宮舍人求見。荊軻還未答話,已看見東宮舍人,匆匆奔了上來,于是,就在延曦閣中接見。

    東宮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來向荊軻報告料理樊於期后事的情形,并且要向他征詢:樊於期的首級函封以后,存放何處?

    “放到我這里來!”荊軻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那么我回頭就送過來。”

    “不!”是夷姞的聲音,她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提出反對,“應(yīng)該供奉在樊館?!?/br>
    “噢,公主!”東宮舍人先行了禮,然后答道,“太子本來也想這么辦,又怕供在樊館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將軍的首級珍貴得很,怕人盜了去,到秦國獻(xiàn)功領(lǐng)賞。”

    “既如此就該派重兵把守?!?/br>
    “是!”東宮舍人口中答應(yīng),眼卻看著荊軻。荊軻自然以夷姞的意見為意見,“就這么辦吧!”他說,“煩你稟告太子,說公主跟我都是這樣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接口發(fā)問,“可要來看荊先生?”

    “今天怕不能來了。因為看見樊將軍梟首,過于悲慘……”

    “好了!”夷姞很有力地打斷他的話,“你不必往下說了。請回去復(fù)命吧!”

    “是!”東宮舍人行禮辭別。

    荊軻把他送出閣外,懶懶地憑欄而立,什么事都不想做——他剛剛平復(fù)的哀戚,又叫東宮舍人給挑起來了!

    看到荊軻如此黯然不歡,夷姞越發(fā)自信她對東宮舍人所說的話,完全不錯。如果拿樊於期的首級置于荊館,這對荊軻是個朝朝暮暮都能感受到的刺激。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把情緒平復(fù)下來。盡這一夏天的工夫,她要幫助他活潑天機,培養(yǎng)浩然之氣,然后,在他動身的時候,想個辦法激起他的悲憤,昂揚他的壯志。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調(diào)整他的心境,才能保證他入秦的任務(wù),必如人意。

    就在這短短的片刻,她籌劃好了一切。她非??鞓?,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莊嚴(yán)的感覺,她為她自己的決定感到驕傲,因為那只有她才能做到,而且也只有她才能發(fā)覺整個事件的癥結(jié),而需要作這樣一個決定。當(dāng)荊軻成功以后,沒有人會知道,如果不是她了解荊軻的情感,作了最好的疏導(dǎo)和培養(yǎng),荊軻也許不可能收功于五步之內(nèi)!

    這份功勞將要被埋沒,似乎是個遺憾。然而比起對荊軻的愛,這個遺憾實在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幫助荊軻,克保全名,始終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大丈夫,她就雖死無憾了!

    于是,夷姞這天回城,深夜又到東宮去看她哥哥,她有許多話急于要告訴他。

    太子丹原也是個重情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后梟首,慘不忍睹,因而在精神上所受的震動,更過于荊軻。而且由于要瞞人耳目,連撫尸一慟都不可能,這滿懷的悲痛疚歉,抑郁難宣,以至于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熱,睡不安枕,所以聽見夷姞一到,仍舊叫太子夫人把她迎入臥室,想問一問荊軻的情形。

    “他跟你一樣,都是受了刺激。不過,他已經(jīng)好了?!?/br>
    “怎么呢?”

    “我開導(dǎo)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頭,微揚著臉,老氣橫秋地說。

    病中容易生氣,太子丹不能容忍她的驕狂,看著太子夫人說:“你看看,她這說話的神氣!”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巴不得她也拿開導(dǎo)荊軻的話來開導(dǎo)他,“meimei,你跟荊先生怎么說來的?”

    夷姞挪一挪身子,雙手撐地,微向前俯,換了副極懇切的神情對太子丹說:“哥哥!你們都覺得對不起樊將軍。其實,要照你現(xiàn)在這樣子,才真的是對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將軍,又早知你們是這樣子的婦人之仁,我決不自盡!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挺身坐了起來,把頭伸出帳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說,我該如何?”

    “節(jié)哀辦大事。別老想著他的死,該想到如何為他報仇,叫他含笑九泉?!币膴犕A艘幌掠址诺吐曇粽f,“秦國在這里的密諜,恐怕此時已在路上,星夜趕回咸陽報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撥人回去,說燕太子因殺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豈不要動疑嗎?”

    “啊!”太子丹定定神問道,“這話是荊卿讓你來說的?”

    這句話問壞了?!昂?!”夷姞冷笑一聲,“你只以為我凡事受他的指使么?就不作興我也有見解?真是太藐視人了!”說著,把頭扭了過去,不愛理他。

    太子夫人沒有聽懂他們的話,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動氣,只慌慌張張地問道:“兄妹倆說得好好的,怎么一句話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伸過手去,握住夷姞的肩,“meimei!你的話不但見解高超,而且真是藥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嗎?來,來,我從中午到此刻,還沒有吃飯,夜這么深,你怕也餓了,就在這里陪我吃點東西。我還要請你開導(dǎo)開導(dǎo)?!?/br>
    夷姞的怒氣,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進(jìn)了些消暑點饑的飲食,然后一起在院子里納涼,少不得又談到樊於期的后事。

    太子丹告訴她說,樊於期的無頭尸體,已用樟木雕了一個人頭安上,入棺盛殮,就葬在樊館后園。那函封的首級,決定也供置在樊館正廳,太子丹本意還想舉行一個祭禮,此刻也決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對外應(yīng)該有所布置?!币膴犝f道,“就表面來說,是替嬴政辦了一件大事,然則照常理論,應(yīng)對秦國有所表示!”

    “對!這倒提醒了我?!碧拥ど钜詾槿唬皯?yīng)該早早修書致秦國,表明‘修好’的誠意。這件事,明天我得跟荊卿好好商議一下?!?/br>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荊館。與荊軻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傷逝念舊的話,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剛死的時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對方情緒上的波瀾,不敢往深處去談,所以僅止于感嘆而已。

    對于荊軻,太子丹在感激以外,還有一份異常的疚歉:荊軻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盡的——那是他應(yīng)做的事。因此,荊軻由于樊於期之死而感受到的震動和不安,等于替人受過。太子丹自然應(yīng)該表示歉意。

    但是,表示了這份歉意,即等于表示荊軻做錯了事,所以他只向荊軻鄭重致謝,而把歉意藏在心里。當(dāng)然,在荊軻看,他的致謝都是多余的。

    “對于秦國,”太子丹緊接著談到正題,“我以為應(yīng)致一書札。做了個稿子在這里,請你裁酌?!?/br>
    荊軻細(xì)看了那稿子,內(nèi)容是自陳修好的誠意,以誅殺樊於期作證;接著陳述,將于秋間遣上卿荊軻為專使,赍送樊於期的首級,及督亢地圖,輸誠納款。

    “很好!”荊軻交還了稿子,又問,“不知遣誰送去?”

    “這還沒有想到?!?/br>
    荊軻靈機一動,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個人?!?/br>
    “誰?”

    “成封。”

    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旁先就表示反對:“成封是秦國的叛將,叫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不妨跟他說一說,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叫他去!”

    這叫什么話?太子丹和夷姞細(xì)想一想,終于了然,兄妹倆對看了一眼,轉(zhuǎn)臉一齊望著荊軻笑了。

    “你是想趁此機會試一試成封?”夷姞問道,“成封果真是秦國的叛將,決不敢回去,倘是秦國的間諜,便落得有此脫身的機會。是不是?”

    “那還用問?”太子丹接口代答,“所以說,他如肯去,反不能叫他去。”

    “我想這沒有用。如果成封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他還夠格當(dāng)間諜嗎?他自然一口拒絕,不肯去的——照這樣子,”夷姞振振有詞地問荊軻,“你能試出他些什么?”

    “還是能試出來?!鼻G軻異常沉著地對太子丹說,“請先照我的建議辦,看成封是怎么個態(tài)度?!?/br>
    成封的態(tài)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絕,而且據(jù)說還非常惱怒。

    “成封是忠實可靠的!這下可以斷定了?!鼻G軻對夷姞說,“如果他是秦國的間諜,對此使命,至多峻拒,無須惱怒?!?/br>
    是的!夷姞此時也想到了,叫秦國的叛將仍回秦國,這是無意間開玩笑,還是有意借刀殺人?但不論那一項,都足以招致成封的惱怒,卻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荊軻又說,“還有花樣出來!”

    “但愿不要再出花樣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煩,把荊軻剛剛平復(fù)的心境,又激起陣陣波瀾,所以這樣憂心忡忡地說。

    荊軻笑笑不響,心里卻在考慮——他料定成封必定還有動作,得要仔細(xì)估計一下,看看可要預(yù)作防備?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她雖關(guān)切著他的預(yù)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預(yù)言,必有所見,但總以為就有事故發(fā)生,也不會在此朝夕之間,既然他不愿多說,她也就暫且不問了。

    誰知道就在夷姞剛要離去時,忽然有個意想不到的熟人來到荊館——那是昭媯。

    “如何?”荊軻笑著問夷姞。

    “不想來得這么快!”夷姞問道,“你看她是何來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為成封的事?!鼻G軻搓搓手說,“拜托你代為接見。這是個緩沖?!?/br>
    夷姞會意了。他是怕昭媯提出什么令人為難的要求,當(dāng)著面不便于拒絕,由她代為接見,便有個推托的余地了,所以欣然應(yīng)承。

    等把昭媯領(lǐng)了進(jìn)來,一見她那汗水淋漓、氣喘不已的狼狽樣子,夷姞覺得好生可憐,便安慰她說:“昭媯,你深夜來看荊先生,必是有要緊的話說。跟我說也一樣,我能做主的,一定替你做主?!?/br>
    “多謝公主!”昭媯俯伏在地,感激地說了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女侍在旁,便不敢再說下去。

    “你來!這里涼快?!?/br>
    夷姞一面說,一面特別假以辭色,親手拉起昭媯,把她領(lǐng)到水榭北面的一間小閣——這間閣子深藏在內(nèi),隔絕人跡,不虞泄密。

    于是,昭媯跪近夷姞身旁,說了來意。她是來告密的,但也是來乞援的。她說,成封對于太子丹遣他到秦國投書一事,不但惱怒,而且大為恐懼。由于樊於期的被殺,他認(rèn)為燕國的政策改變,已經(jīng)顯露了極清楚的跡象,燕國將不再與秦國為敵,而是對秦國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國去投書,實際上是幫助秦國制裁叛將,現(xiàn)在拒絕是拒絕了,可是性命還不能保住,他相信他會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樣的命運。他不甘于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決定逃亡,并且想帶著昭媯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聽他的話?可是,我又不能不聽他的。真難死我了!想來想去,只有來求荊先生,轉(zhuǎn)求太子,貸成封一死,現(xiàn)在有公主替我做主,是意外之喜?!闭f著,昭媯又磕下頭去,“成封、昭媯的兩條命,都在公主手里,求公主恩典?!?/br>
    話中有以死相挾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媯此來,是她自己的決定,還是成封的授意,但是,從“不能不聽他的”這句話中,她已可斷定,昭媯不是不想跟成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國關(guān)禁嚴(yán)密,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讓他們逃了又何妨?這出于同情的一念,突然觸發(fā)了她的靈感,立即做出異常懊惱的神色,緊鎖雙眉,把頭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是那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籌莫展的神情。

    昭媯看得一陣陣驚心不止!果然,太子要殺成封,公主也知道的,所以才有此為難的樣子。事到如今,只有硬著頭皮把這條路走到底了。

    “公主!”昭媯哀聲說道,“求公主明示,果真成封罪無可赦,昭媯愿求先死!”

    夷姞不答,但更痛苦了,終于她細(xì)長的雙眉一揚,做出已斷然有所決定的姿態(tài)。

    然后她低聲問道:“你到這里來,成封可知道?”

    “我瞞著他來的。”

    “這時候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你一夜不回去,成封豈不要疑心你來告密么?”

    “我想過的。”昭媯答道,“我想:如果荊先生肯救成封,自然也會派人送我回城;若不肯救,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城門關(guān)不關(guān),都不要緊?!?/br>
    “唉!”夷姞重重地嘆口氣,“你真糊涂!原是荊先生的主意,你反倒來自投羅網(wǎng)!”

    一聽這話,昭媯嚇得腿都軟了,一下癱在地上,抱住夷姞的雙足:“這可只有公主一個人能救成封了!蒼天有眼,叫我遇見公主,總算還有生路……”

    “別多說!”夷姞低聲喝道,“跟我回城?!?/br>
    昭媯會意,這里耳目眾多,她的話若是傳到荊軻耳朵里,聽說成封有些異圖,必然先下毒手,那是反速其死了。所以趕緊定一定神,裝得從容無事,悄悄跟在夷姞身后,出了水榭,一起回城。

    夷姞特意叫她同車,出了荊館,低聲問道:“你們夫婦倆可有積蓄?”

    昭媯不解此話的用意,老實答道:“成封曾蒙太子賞賜。我也有些釵環(huán)首飾,過日子倒不愁?!?/br>
    “這就省事了。我本想先帶你回宮,取些錢給你,現(xiàn)在不必白耽誤工夫。一回城,你們夫婦倆就趕快走吧!”

    “走?”

    “不走,在這里坐以待斃么?”

    昭媯又驚又喜!可是如何逃出國境呢?難道公主不知道,若無關(guān)符,插翅難飛?

    她的念頭還在轉(zhuǎn)著,夷姞卻又開口了:“進(jìn)了城,我把我用的一道關(guān)符給你。”

    “公主!”昭媯失聲而喊。

    “禁聲!”夷姞輕聲喝阻,“你不必說那些感激我的話,這點干系,我還擔(dān)得起。好的是成封不比樊於期,就逃掉了,也無大礙。你們夫婦倆,連夜走吧,走得遠(yuǎn)些!”

    夷姞說一句,昭媯應(yīng)一句。車中極黑,她看不見公主臉上的神色,但僅是那慈祥的聲音,就足以暖到心頭了。

    進(jìn)了城,先送昭媯回家。下車時,夷姞把從東宮領(lǐng)來以后,一直便未交還的那道關(guān)符,鄭重地交給了她,然后驅(qū)車回宮。

    一個人在燈下獨坐,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又好笑,又得意,但也不免惴惴然,覺得有些冒失,可能會有什么事先無法想象得到的意外發(fā)生。

    這神態(tài)引起了季子的注意,再想到昭媯,越發(fā)料定必有事故發(fā)生,于是率直動問:“昭媯跟公主說了些什么?”

    “一件極可笑的事。先讓你納一宵的夢,明天你就知道了?!币膴犜幟氐匚⑿χ?,“明天一早,你找個事由,到東宮去一趟,聽見什么消息,擱在心里,回來告訴我?!?/br>
    等一覺醒來,聽得外面竊竊私議的聲音,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囑咐季子到東宮打探消息,陡覺精神一振,殘余的睡意一掃而空。輕輕咳嗽一聲,立即聽見外面在說:“公主醒了!”

    屏門一啟,季子出現(xiàn),匆匆走到夷姞身邊,低聲報告:“公主!成將軍帶著昭媯逃掉了!”

    “噢!”夷姞緊接著問,“可曾派兵去追?”

    “兵是派了,沒有追上?!?/br>
    “好!叫人套車?!币膴犛终f,“你再到東宮去一趟,告訴太子,說成封是我放走的……”

    “是公主?”季子驚愕地問,“為什么?”

    “你先別問。只告訴太子,不必再追!”

    等季子一走,夷姞也隨即上車出城。一路上覺得心情特別興奮,從昨夜與昭媯相見開始,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暗底下做功夫,腹中裝了太多的新奇與詭秘,急于要找個她所信服而能無話不說的人,好好地談一談——這個人自只有荊軻。此時她想見他的心,異常迫切。

    而荊軻也是一樣。他已換好了冠服,如果她晚一步到,他便要進(jìn)城去打聽消息了。要打聽的,當(dāng)然是成封的消息。昭媯為成封而來,是不消說得的,但是,何以夷姞帶著她匆匆而去?一個代表他接見訪客的人,談了些什么,無論如何該先來告訴他,而竟悄然一走,豈不可怪?

    因此,他一見夷姞,第一句話便是:“昨晚何以不辭而別?”

    “你猜呢?”

    “我已經(jīng)猜了一夜了,實在無從猜起!”

    “原來你也有連猜都沒法猜的時候!”夷姞得意地笑著。

    “夫人高明!”荊軻拱拱手,恭維她說,“我服了你了??彀盐倚睦锏囊蓤F(tuán)打破了吧!”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結(jié)束了調(diào)笑,夷姞平靜而仔細(xì)地,把前后經(jīng)過,細(xì)細(xì)說了給荊軻聽。話到一半,他已忍不住浮起了贊賞的笑容,等她講完,他一把攬住了她的腰,高興得不住親吻著她的發(fā)和手。

    夷姞想不到她一時的靈感,竟獲得他如此熱烈的欣許。再沒有比做了一件讓所愛的人激賞的事,更能叫人滿足。但是,這還不夠,她還要親耳聽到他對此舉的評價。

    于是她故意問道:“可有做錯了的地方?jīng)]有?”

    “不能做得太好了?!鼻G軻答道,“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心里有這么個希望,希望有人把燕國與秦‘修好’,不惜屈從嬴政的消息傳播出去,這個念頭,我絲毫未曾透露,竟不知你是從何得知的。”

    “說老實話,我并沒有想到你心中有此念頭。我只是想到,讓成封以秦國叛將的身份,流亡列國,責(zé)燕以媚秦而出賣忠義,流言四播,大有助于你的成功。因此,我就斷然決然地這樣做了!”

    “這、這足見得你休戚相關(guān)之深!”荊軻心頭浮起一陣陣難以形容的甜美圓滿的感覺,越發(fā)摟緊了她,卻仰望著空中,喃喃低語,“人生遇合之奇,相知之深,真有如此者!實在叫人難信。”

    “我也沒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大膽——不說別的,只說成封和昭媯,果真叫哥哥派兵抓了回來,軍法處置,立斬?zé)o赦,原來無事而弄巧成拙,白白傷了他們夫婦兩條性命。這一下,”夷姞不由自主地一陣抖,強笑著說,“我怕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br>
    “我原諒?!鼻G軻急忙改口,“不是什么原諒,是——是什么呢?我無法表達(dá)!你叫我無法表達(dá)的事太多了!”

    夷姞伸手撫摸著他的胸,很迅速地找到了他心跳的部位,重重地按了一下,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我無所懼,亦無所求,更無所憾,只有一個企盼?!?/br>
    “是什么?蓋聶?”

    “等他一到,我就動身。流血不過五步,而歡聲傳于千里,此亦是男兒得意之事,所以,我的想法也變了,入秦之計為下策,當(dāng)初只愿設(shè)謀,如今愿與其事,而且,我自信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