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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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重重蒼翠松林環(huán)繞的荊館,挹西山的爽氣,來東海的波濤,獨有一個喧嘩的秋。 因此,荊軻的心更煩了!夜夜枕上,心潮與松濤俱起,總要到破曉時分,才能蒙眬睡去。等醒了,第一個念頭,總是想到夷姞——唯有與夷姞在一起,他那無形中所感到的沉重不勝的負擔(dān),才能稍稍減輕些。 但這也只是八月后半月的心情。一進了九月,他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到蓋聶。如果蓋聶沒有消息,他希望夷姞也不要來,因為她對蓋聶的關(guān)心,比他還深。蓋聶不到,他無以慰夷姞,她的焦急無奈,而又強作寬慰,使他心痛如絞。 秋高氣爽的荊館,在夜里是凄涼,在白天是蕭瑟。一池殘敗的荷葉,四圍蕭疏的楊柳,加上那座因為天涼而不宜再居,門窗緊閉的水榭,在荊軻看來,世間無此更無情、更無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荊軻有生以來最長最苦的一天。這是等候蓋聶的最后一天。荊軻一直不相信蓋聶會說了話不算,但是,考驗蓋聶卻只剩下了這最后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來了,打扮得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仿佛與平日不同。一見,荊軻就不安了!這是準(zhǔn)備著來迎接喜訊的神情。蓋聶如果再無消息,他不知道她將會作何感想? 事實上他錯了。夷姞不但不是準(zhǔn)備迎接喜訊,相反地,她并未打算著蓋聶能在這一天趕到。關(guān)塞蕭條,行路艱難,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踐約,是件很普通的事。不過,她深知他對這一天的重視,而且也想到了蓋聶不到,他會如何的失望;所以已想好了一個為他忘卻煩憂的辦法,她提議去打獵,希望他在追逐雉兔的興奮中,忘卻這一天是個什么日子。 “不,今天不行!”荊軻對她的提議,率直地拒絕。 “為什么?”夷姞明知故問,借以表示她并不關(guān)切蓋聶的行蹤。 “我要等。”荊軻再一次強調(diào),“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蓋聶來?!?/br> “如果不見蹤跡呢?” 荊軻默然。對于她所提出來的疑問,他能答也不肯答,因為這一點早有成議,無須再答。 夷姞卻不肯放松,緊迫著問道:“你怎不說話?” “我不想說。我只盼望著蓋聶,他,他一定會來的?!?/br> “但是——” 荊軻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又說了句:“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死心!” “好,咱們從從容容等著吧!”夷姞又說,“遲幾天也不在乎。我相信蓋聶決非那種言而無信的人,而且他決不會跟武平輕諾寡信?!?/br> “是啊!如果是別人,我早就放棄希望了,只武平帶來的消息,決不虛假!你剛才那些話說得好,蓋聶決非輕諾寡信的人。也許是一種你我所不能預(yù)知的困難,阻延了他的行蹤。我想——” “想說什么?說與我聽!” “我跟太子約定,到今天為止,如不見蓋聶,便決定用秦舞陽,月中挑個長行的吉日,往咸陽而去?,F(xiàn)在,我想再等個三五天,因為我實在不能相信秦舞陽能擔(dān)負如此艱難重要的使命?!?/br> 等個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難題是,三五天以后,蓋聶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叫他忘記今天這個日子而忘不掉,談到了為難的地方,何不索性就談個結(jié)果出來。 于是,她說:“軻,你知道的,我很為難……” 話剛開了個頭,就叫荊軻打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豈能讓你為難?就算此刻便挑日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后,所以雖等蓋聶,其實并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話?!?/br> 話中竟有些在表面上斤斤計較的意味了,夷姞大為不安,而且也略略感到不快?!拜V!”她垂著眼說,“我的為難,可能是多余的!” 荊軻駭然,“meimei!你怎說這話?”他問,“莫非我有話說得不當(dāng)?” “是的?!币膴犅手钡卮鸬溃澳悴辉摬惑w諒我的心。你知道我為難的是什么?我只是心里覺得左右不是。依我的愿望,巴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遲早必有一走。這一走,要叫人放心!蓋聶能來,最好;不能來,只好用秦舞陽——那時候,你們是生死在一起的伙伴,而你,好像從未想到過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我的為難在此!” 這下,荊軻完全明白了。她的話聽來很透徹,其實還有未曾說出來的,她的為難,就在于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胞兄,她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對太子丹負責(zé)——他知道她曾向兄嫂作過保證,決不會由于她的柔情,消磨了他的壯志。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來,她的保證在動搖了。 諒解了她的心情,荊軻反倒覺得易于措手了,“到底還是你細心看得清楚?!彼届o地說,“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請秦舞陽,我要跟他好好談一談,讓我多了解他些?!?/br> “好!我去?!?/br> 夷姞沒有說明何以需要她去的原因。其實她是急于要到東宮去報告消息,荊軻已準(zhǔn)備接受秦舞陽,對太子丹來說,是個好消息。在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后,她還要提出一個建議:既然已有了最后的安排,便不妨從容些,讓荊軻稍遲數(shù)日動身,有何不可? “是的,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隨即派人把秦舞陽去找了來,一起來到荊館。 秦舞陽的內(nèi)心異常興奮。他一直盼望著能成為荊軻的副使——但是他并不知道此行的作用,只能猜想到是一個需要借助他的勇氣膂力的任務(wù),那不免危險,而他不怕,他只想象著能夠在荊軻面前證明他是個生死不懼的堂堂男兒,便是一種無比的榮耀。 由于他對荊軻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摸、無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見了荊軻的面,執(zhí)禮極其恭敬,誠惶誠恐得近乎緊張了。 “太子!”敘過客套,荊軻談入正題,“不知舞陽可知道入秦的計劃?” “我沒有跟他談過。想等你來告訴他?!?/br> “噢!”荊軻想了一下,轉(zhuǎn)臉問秦舞陽說,“你可曾見過大朝儀?” “回荊先生的話……” “不必如此客氣?!鼻G軻揮一揮手,“此后可能有一段時間,朝夕相處,大家隨便些的好!” “是?!鼻匚桕柸匀徽笪W?,微微低著頭說,“我曾隨太子朝賀大王,見過大朝儀?!?/br> “幾次?” “兩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壽辰,一次是今年元旦?!?/br> “當(dāng)時感覺如何?” 秦舞陽回想了一下,答道:“當(dāng)時覺得應(yīng)該小心些,不要失儀。此外,就沒有什么了。” “嗯!”荊軻點點頭,看上去是表示滿意的神情。秦舞陽比較寬松了。 “我還想問你句話,”荊軻隨隨便便地問道,“你對生死的看法怎么樣?” 這一問可又叫秦舞陽感到嚴(yán)重了!但話卻不難回答,因為凡為太子丹供養(yǎng)在后宮的勇士,平時都是以死節(jié)報知遇來互相勉勵的,所以他慷慨激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論如何危險,決不敢辭,尤其是追隨荊先生,更覺甘心。” 這番話為旁坐靜聽的太子丹所激賞,心想荊軻必有幾句嘉許的話。誰知他不但默無一言,而且微微皺著眉,頗有厭煩之意。這使得太子丹為秦舞陽不平,而秦舞陽則是百思不解了。 于是他倆都緊張地注視著荊軻,但怎么樣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他沉吟著,目光極自然、極平靜地移動著,仿佛根本無視于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荊軻的,此時他正在作一個極重要的決定。秦舞陽卻不了解,緊張得受不住了。 “荊先生!”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臉色亦不正常,“請賜訓(xùn)誨!” “訓(xùn)誨不敢當(dāng)。卻是有句話盼你謹(jǐn)記:遇事處之泰然!” “是。”秦舞陽這樣答應(yīng)著,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陽,你知道太子遣你隨我去咸陽,是何使命?” “此是國家機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br> “那么今天——”荊軻把話頓住,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這不過是一種謙讓的禮貌,所以擺一擺手,表示授權(quán)給他來宣布這件機要。 “今天告訴你吧,舞陽!”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我是去刺殺秦王嬴政?!?/br> 他的聲音雖低,在秦舞陽耳際,卻如聽見了轟然巨響的暴雷,心頭一震,身子不由得搖動了。不過,他隨即想起荊軻的告誡,勉強維持著無動于衷的姿態(tài),而臉色大變,卻是他自己所無法察覺的。 荊軻看一看太子丹,接著又說:“如果另有變化,你不能去,那時候,我希望你不必失望。” “荊先生,荊先生!”秦舞陽急急問道,“可是你覺得我不能勝任其事?” “不是的?!绷巳磺G軻心意的太子丹趕緊插口,代為解釋,“原意要等一位有名的劍客,你是候補。如果這幾天那位正選到了,當(dāng)然你就不必去了!這不是荊先生此刻有了什么改變。” 這一說,秦舞陽心里才好過些,臉色比較正常了。 “刺殺嬴政,就用那天你試過的那把淬毒的匕首。舞陽,你記住,只要破皮見血,嬴政必死無疑,所以你用那把匕首,不必出以獅子搏兔之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明白?!?/br> “好!來一試?!?/br> 荊軻向太子丹告?zhèn)€罪,退入別室,把那個地圖盒拿了出來,請?zhí)拥撼滟萘?xí)如何在秦宮行刺。 秦舞陽不知地圖的作用是什么,只依照指示,兩手捧住圖軸;另一面,荊軻慢慢把圖展開,同時口中指點圖中形勢——就像真的為嬴政講解督亢的好處那樣,說得極詳細、極慢。 突然間,荊軻轉(zhuǎn)臉對秦舞陽低聲喝道:“你別動!” 秦舞陽一愣,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聽得出神,不知不覺身子也在往后退了,于是慚愧地應(yīng)一聲:“我知道了。地圖的開展,要由你那里控制?!?/br> “對了!”荊軻又說,“你明白了我的要求,但怕你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解釋給你聽:第一,我要叫嬴政全神貫注在我這面,你那里一動,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第二,你往后退,離嬴政的距離便遠了——你要切記,你所站的位置,應(yīng)該以武器出手,能及于嬴政胸前為度。距離拉得遠了,出手不便。第三,也是最要緊的,地圖開展的幅度,要由我來控制。我控制的是下手的時機——你沒有別的事要做,要做的就這一件,聽我的招呼,出手刺殺嬴政?!?/br> “然則我如何知道荊先生是在招呼我呢?” “你莫忙!咱們繼續(xù)演習(xí)?!?/br> 于是荊軻拾起中斷的話頭,繼續(xù)講解地圖。太子丹雖在演習(xí)之中,卻聽得幾乎出了神,那不但因為荊軻的辭令,娓娓言來,引人入勝,最使他驚奇的是,荊軻對于督亢的知識,是如此豐富!這一區(qū)膏腴之地的沿革淵源,每年的產(chǎn)量,耕作的要訣,條分縷析,頭頭是道;身為燕國的太子,實在還沒有這位客卿了解得多。當(dāng)說到“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亢的命脈”時,荊軻的聲音和指點著地圖的手指,都停了下來,抬頭看著秦舞陽說:“看你手中的圖!” 秦舞陽低頭一看,捧在手中的地圖,還剩下很大一卷,但仔細再看,是卷軸粗大,未展開的圖卻不多了。 “圖快窮了,是不是?”荊軻接著囑咐,“你那里把它展開!” 于是圖窮而匕首見,秦舞陽只往后一轉(zhuǎn),就發(fā)現(xiàn)卷軸中別有機關(guān)——鏤空了槽,嵌著那把徐夫人的匕首。 “原來如此!”秦舞陽驚喜地喊道,“荊先生,我懂了?!?/br> “你別逞能!”太子丹趕緊向他告誡,“好好聽荊先生教導(dǎo)?!?/br> “是!”秦舞陽收斂笑容,惶恐地答道,“我不敢!” “你說!”荊軻接口相問,“你怎么懂了?” “不知我猜得對不對?荊先生說到那‘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亢的命脈’,實際上就是給我一個下手的暗號?” “如何?”太子丹看著荊軻問。 “不錯!是懂了?!鼻G軻又說,“話雖如此,也要看嬴政的態(tài)度,等他心無旁騖,或者看著我,或者看著地圖,那時你方可動手。總之,匕首極利,環(huán)境極佳,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決無不能成功之理,盡管從容應(yīng)付,切忌慌張!” 秦舞陽深深點頭,他真的把荊軻的話,只字不遺地緊記在心頭。同時也了解到,他的任務(wù)就是那一刺,實在簡單容易得很??墒窃绞呛唵稳菀?,越容易出錯,他無法想象會出什么樣的錯,只是老放不下心,因而要求:“荊先生,咱們再試一遍?!?/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也不止試一遍,要試到你能夠得心應(yīng)手,有了確實把握為止?!?/br> 于是,把圖卷好,重新展開,這一次,荊軻的講解就比較簡略了,看看要到動手的時候,秦舞陽一陣陣興奮緊張,終于失手把卷軸跌在地上,連帶將那把匕首也摔了出來。 太子陡然色變,秦舞陽更是頓足敲頭,自責(zé)不休。而荊軻卻未動怒,只緊閉著嘴,神色不怡而已! 越是這樣,越使秦舞陽覺得無地自容,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難過。太子丹雖也失望,卻不忍去責(zé)備他,只以訓(xùn)誨的聲音說道:“徒悔無益!記住荊先生的話,好好再學(xué)?!?/br> “是!”秦舞陽垂著頭,凄凄慘慘地答應(yīng)著。 這時,荊軻才伸出食中兩指,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犯了兩個錯。既然失手落地,匕首出現(xiàn),你便當(dāng)不顧一切,拾匕首直取嬴政,依然可致他的死命。像你這樣子,別人猶在茫然不知所措,你倒已經(jīng)自承失敗,束手待縛,這不是一錯再錯嗎?” 這番話不但秦舞陽有如夢方醒之感,連太子丹亦覺慚愧,因為論失手當(dāng)時的感覺,他與秦舞陽是一樣的,心里喊得一聲:“完了!”便讓懊喪遮沒了理智,一無作為。實際上,這一來才是真正的失敗。 “荊卿!”太子丹斂手低眉,心誠悅服,“你之冷靜,真非常人可及!” 荊軻微閉著眼,搖搖頭,表示不愿接受他的嘉許,然后對著秦舞陽徐徐說道:“不必再演習(xí)了!但是,你得去想,想通了,你就不會張皇失措了?!?/br> 這又成了難題,秦舞陽有的是力氣與志氣,欠缺的是智慧與經(jīng)驗,叫他從何想起?于是太子丹又不能不說話了。 “荊卿,你的話,陳義太高。還是細細開導(dǎo)他吧!” “太子說得是。且息一息,等舞陽心情閑逸的時候,我一說他就明白了?!?/br> 太子丹深以為然,便首先伸伸腰,動動腿,以熟不拘禮的懶散姿態(tài),解消了那個緊張局面。這時才發(fā)覺桂花盛開,秋色滿院,便一手拉著秦舞陽,信步走向庭前,一面在丹桂叢中徘徊,一面說些不相干的閑話。 荊軻在屋里親手收拾好了地圖和匕首,同時叫人備了酒漿果餌,把太子丹和秦舞陽重又延入室內(nèi),殷勤款待。這親切閑靜的氣氛,終于把一顆心老像懸在半空中的秦舞陽,安撫下來了。 “荊先生!”秦舞陽找到個談話的空隙,閑閑說道,“我在想,合咱們兩人之力,應(yīng)該不至于對付不了嬴政?!?/br> “對了!等你動手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坐視?!?/br> “也許你還不知道秦宮的禁令,”太子丹接著也說,“朝會群臣,寸鐵不準(zhǔn)持入殿中,殿下執(zhí)戟衛(wèi)士,非奉詔令不得上殿。這都是有利于刺客的?!?/br> “啊,原來是這樣子的。”秦舞陽不自覺地又興奮了,“照此說來,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可以為所欲為!” “所以我要你去想。”荊軻點點頭說,“只要一入殿中,接近嬴政,便多得是機會。至不濟混戰(zhàn)一場,也能刺死嬴政。就怕自亂步驟,慌了手腳,該做的不做,那就無藥可救了?!?/br> “不會,決不會!”秦舞陽的信心,陡然高昂,“也用不著混戰(zhàn),應(yīng)該可以輕輕易易,一刺便死!” “可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太子丹這樣告誡了一句。 “請放心!”秦舞陽平靜地回答,“我想通了。不過——” “還有疑問?” “沒有疑問。我問的是以后——刺死嬴政以后!” 這還用問嗎!太子丹和荊軻都覺得十分詫異——尤其是太子丹,表情更為復(fù)雜,兼有憂慮和受窘的神色。 秦舞陽對事物的了解,總是遲了一步,一看太子丹和荊軻是這樣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必是把話說錯了,然后再細想一想,頓時悔恨莫及!本心無他,措辭不善,難怪叫人誤會,而這個誤會是太嚴(yán)重了! 由于他恨不得把心剖開來給太子丹和荊軻看,因此,剛剛歸于平靜的態(tài)度,又變得浮躁而近于慌亂了。 “太子,荊先生!”他口不擇言地分辯,“你們都想到哪里去了?以為我秦舞陽貪生怕死嗎?我不是這意思,決不是這意思——一去咸陽,自然以死報國,決無絲毫僥幸之心。我不會說話,但是,我的心,太子總該知道的——” 就在他喘一口氣的空隙,太子丹截斷了他的聲音:“舞陽,有話慢慢說!”同時很有力地擺一擺手,示意不要搶他的話。 但是,太子丹卻未再說下去,他需要靜一靜,同時希望大家也都靜一靜,把剛才因誤解而挑動的情緒平復(fù)下來。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后,荊軻發(fā)言了:“舞陽,我懂了你的意思?!彼f,“嬴政一死,秦宮大亂,你利器在手,可是想多殺幾個人?” “不就是這意思嗎?”秦舞陽有著一種冤屈被昭雪的輕快之感,“荊先生真是說到我心里來了!” “既如此,我告訴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只誅他元兇,不及其他?!鼻G軻轉(zhuǎn)臉又向太子丹問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錯?!?/br> “我知道了。”秦舞陽神情肅穆地說,“使命一畢,我當(dāng)即自裁,決不受秦法之辱!” 太子丹沒有作聲,但把頭垂了下去,不勝黯然似的。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表示。 荊軻卻不能不說話:“舞陽,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謝荊先生不棄。秦舞陽死得其所了!”說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荊軻雖還了禮,卻有話要說,想一想,實在不忍在這時便叫秦舞陽灰心失望,所以終于忍住了,只向太子丹投了一個眼色。 “舞陽!你還是第一次到荊館來,園林池沼,頗有可以玩賞之處,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陽沒有理由拒絕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說公主造的水榭,是人間仙境,今天可要讓我開開眼界了!” “好!”荊軻接口說道,“水榭現(xiàn)正關(guān)閉,我叫人開了給你看?!?/br> 于是荊館的總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著秦舞陽去游園——這是太子丹和荊軻取得默契后的一種措施,撇開秦舞陽,他們有不便公開的話要談。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動問。 “但憑太子的意思?!鼻G軻早已想定了自己的態(tài)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覺得秦舞陽不甚沉穩(wěn)。無奈——”太子丹沉吟了好久好久,希望荊軻能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 荊軻知道他的意思,無奈蓋聶失約,除卻秦舞陽,更無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說這話,他對蓋聶的信心,反因為秦舞陽此一刻的表現(xiàn)而更增強了,如果太子丹決定用秦舞陽,他愿意接受,可是要想從他口中說出一句放棄蓋聶的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的。 “那么,”太子丹不得不這樣說了,“再看看吧。蓋聶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似讓步,其實不免怏怏。荊軻心里十分難過,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說了一句:“這件大事,要是我一個人辦得了就好了?!?/br> 太子丹默然。經(jīng)年累月的籌劃,死了個田光,又死了個樊於期,而事到如今,尚無確切的把握,卻又不能不硬一硬心腸,想辦法迫使荊軻去冒險,他心里也真是難過得很。 不過,覺得最難過的還不是荊軻和太子丹,而是另外兩個人。 第一個是秦舞陽。從荊館回去以后,一直在等出發(fā)的消息,結(jié)果什么事也沒有。顯而易見的,他這個候補者,未能獲得信任,荊軻仍在等蓋聶。使他難過的,不僅是自尊心受了屈辱,更因為空受太子的器重,不能有所報答。 第二個是武平。一過八月,蓋聶未到,他就沉不住氣了,每天在南來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見了荊軻,臉便漲得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喝了酒便不同了,總是痛罵蓋聶不夠朋友,害得他對不起荊軻和太子丹,而且耽誤了大事。這使酒罵人的脾氣,越來越厲害,特別是在荊館更鬧得兇,把荊軻煩得愁眉不展,無計可施。 這下苦了夷姞。沒有夷姞的安慰和支持,荊軻無法保持表面的鎮(zhèn)靜,更不用說還能存著萬一之望,希冀蓋聶會奇跡似的出現(xiàn)。 但是,夷姞很明白,蓋聶到期不來,一定不會來了。多少次她想說一句:“你死了心吧!”卻始終不忍出口。 轉(zhuǎn)眼間又是十天過去。荊軻在枕上聽得西風(fēng)呼嘯,黃葉旋舞飄落的聲響,倏然心驚,對自己說道:“不能再耽擱了?!?/br> 只此一念,多少天來的憂疑躊躇,一掃而空。脫然無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間才醒。 夷姞早就來了。覺得他這一睡,事不尋常,所以相見的時候,格外加了幾分注意,發(fā)現(xiàn)荊軻臉上,已不復(fù)再有前一陣子每每茫然凝視、心事重重的神情了。 于是,她問:“昨天必是徹夜不曾合眼,以致睡得這么晚才起身?” “不!”荊軻笑道,“好幾個徹夜不曾合眼所缺的睡眠,都在這一覺中補足了?!?/br> “好了!”夷姞心頭一松,“你必是想通了?!?/br> “也可以這么說。我決定不等蓋聶了!”荊軻接著又說,“前一晌,咱們都不愿提及此人,其實是你瞞我、我瞞你?,F(xiàn)在不要緊了,咱們來研究一下,蓋聶究竟因何不至?” “此輩一諾,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愿意胡亂猜測!” “你的想法是,蓋聶尋仇,反殞其身,無法踐約了?” “是的。此外沒有不來的原因。” “不然。否則,我也不會一等再等。我不以為蓋聶已不在人世。他的劍術(shù)我信得過,足以自保,決不至于尋仇反為仇家所殺?!?/br>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問道,“你可是認為蓋聶故意爽約?為了何故?” “也許是因為成封的緣故?!鼻G軻接著解釋,“他信不過太子,更信不過我,怕來到燕市,會不利于他?!?/br> “話倒是可以有此一說。不過,他該信得過武平!” “武平魯莽,不知世途險巇,易于受愚。這,蓋聶豈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望蓋聶越想越恨,越想越氣惱,或許會找上門來跟我算賬——那一來,不就見了面嗎?” “啊!”夷姞大為擔(dān)憂,“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緊!只要蓋聶一露面,我?guī)拙湓捑涂梢园阉f服,自愿助我一臂?!?/br> “就怕他暗夜偷襲,不容你有開口的機會。” “蓋聶決不是那種人?!?/br> 夷姞無話可說,但總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著,想勸一勸荊軻不可大意,有人來報:太子丹的車駕,已經(jīng)到館。 太子丹是經(jīng)過好幾天的翻覆考慮,懷著極大的決心來的。邊境諜報:王翦的部隊最近大肆移動,秋高馬肥,正是用兵的時候,如果荊軻再這樣子拖著,戰(zhàn)禍一生,大局便難以收拾了。 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制造一種緊張氣氛,迫使荊軻即時作個明確的決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見以后,便看看夷姞說道:“meimei,你回避一下,我和荊卿有句話說?!?/br> 這叫夷姞又擔(dān)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卻躲在屏后靜聽。 “荊卿!”太子丹的話說得很快,“蓋聶不知何時可到?也許還得等些日子。秦國那方面,早經(jīng)通知,秋間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個兩全之計,想先遣秦舞陽動身,你看如何?” 荊軻勃然大怒!胸膈間氣血翻騰,幾乎按捺不住。秦舞陽一個好勇斗狠的少年,足跡不出燕市,未曾見過世面,何能遣去獨當(dāng)一面辦這等大事?這明明是懷疑他遲遲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陽作個借口來逼他動身。枉托知己,原來全然不信,這叫荊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但轉(zhuǎn)念一想,實在也怪不得他!要諒解他報仇心切;要諒解他見識不夠;要諒解他偏愛秦舞陽。正當(dāng)荊軻這樣閉目不語,心里不斷在為太子丹找理由來平自己的怒氣時,隱在屏后的夷姞卻是急壞了! 她初一聽她哥哥的話,心便往下一沉,此時看見荊軻這等神氣,深怕他說出一句翻臉的話來,搞得無法收場,所以趕緊閃身出現(xiàn),緊皺雙眉,重重嘆息:“唉!哥哥,你就少說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剛跟我說過,決定不等蓋聶了,偏偏你這時候來說一句先遣秦舞陽。何苦!” 一聽這話,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時失悔不止。但這時卻不便自己承認失言,好在措辭總算婉轉(zhuǎn),還有分辯的余地。 “meimei,你錯怪我了!我原是來跟荊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后繼,也是列國交聘常有的事。”說著又轉(zhuǎn)臉向荊軻投以略帶歉意的微笑,“荊卿,你不會介意吧?” 荊軻原來就打算原諒他了,加上夷姞對他的責(zé)備,越發(fā)心平氣和。“太子!”他說,“我知道你心里著急,其實我比你更急。我原以為蓋聶可能會為了另一個原因到燕國來找我,此刻看來,多半是我猜錯了,蓋聶十之八九不會來了。請吩咐下去,盡速啟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滿心歡悅,不敢放在臉上,“等我叫人揀個吉日,出了月再走?!?/br> “為什么要出月走?” “這個月里,宜于長行的日子只有一個了?!?/br> “哪一天?” “就是后天。太匆忙了!” “后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荊軻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好,就是后天!” 一旁靜聽的夷姞,聽說后天就走,萬千離愁,一齊涌上心來,頓覺魂飛魄散,渾身發(fā)軟,連坐都坐不住了。 “meimei!”太子丹一眼瞥見,十分關(guān)切,“你怎么了?” 不問還好,一問,夷姞的熱淚滾滾而下,雙膝一起,踉踉蹌蹌地躲入別室,隨即聽得哀哀哽咽的聲音。 一個哥哥、一個丈夫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卻還不能過分形諸顏色,同時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meimei。荊軻卻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時此地的處境,更了解只有自己才能安慰夷姞——但是,這必須請?zhí)拥け荛_。 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必再過于顧忌了?!疤?,”他簡單明白地說,“請回東宮吧!”說著,自己先站了起來,準(zhǔn)備送客。 “好!”太子丹也報以率直,“請你勸勸夷姞!” “是!”荊軻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太子請留步,有一大事奉陳: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醫(yī),我曾談到,跟他要一服毒藥。他說有張極好的方子,照方調(diào)制成丸,效用極佳。請?zhí)訃诟浪?,盡速制辦,我必須帶了走!” 帶走何用?不必說,是用來自裁。秦舞陽有匕首在手,而荊軻手無寸鐵,只好服毒。此去不論成敗,燕國的正副兩使,都無生還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于心的,所以他們一切的籌劃,都到刺殺嬴政為止,此后不必談,也不忍談。但到了這時候不能不談,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荊卿!”他容顏慘淡地說,“先不必打算到這一步。嬴政一死,秦國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時候你被執(zhí)下獄,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赍重金到咸陽替你上下打點,未必?zé)o生還的希望?!?/br> 荊軻沒有工夫去分辨他的話,究能做到幾許,只極堅決地說:“太子,我決不存此望。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務(wù)必請?zhí)臃愿朗提t(yī)照辦,莫誤了我的大事!” 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淚相看。就這時候,一聲凄厲的長號,摧人心魄。荊軻顧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趕緊回身,走向別室。 痛哭失聲的夷姞,斜伏在地,渾身抽搐,那“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八字,令人肝膽俱裂,多少天來積壓著的悲痛,此時一齊都發(fā)作了,因此,隨便荊軻如何勸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淚。 也許因為他的勸慰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緣故,心煩意亂的荊軻,終于負氣似的說出一句話來,卻有了效果! “你這樣子,叫我如何能夠放心上路?” 夷姞一驚,嚇得不敢哭了。其實,眼淚一時間也傾瀉將盡了!她驚惶地看著荊軻,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氣短了? “meimei!”荊軻軟弱地說,“你千萬不能再哭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淚是例外!” 這一說,夷姞立刻又覺得眼眶發(fā)酸,趕緊轉(zhuǎn)過臉去,勉強掙扎出來三個字:“我不哭!” “這才對!”荊軻也在心里極力掙扎著,不讓自己的悲痛泄露,他裝作相當(dāng)冷靜地說,“還有兩天相聚,大家該說些要緊的話!” 什么是要緊的話?夷姞想了一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荊軻轉(zhuǎn)念,這時候不該再說過分虛偽的話,于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辦不到!” 這是最低限度的實話。夷姞想到自己,一別以后,又豈止想念?那樣的日子片刻都過不下去!便這一念,她作了最后的決定,而且變得很興奮了。 這是情緒上一種極奇怪的變化,荊軻甚為困惑,直覺地感到?jīng)Q非好現(xiàn)象。不過,雖有隱憂,他卻能輕易拋開,原因出于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來,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水,又將有更沉重的責(zé)任加于雙肩,他意識到唯有在這空隙之間,他可以徹底松弛一下,把元氣恢復(fù)過來,好擔(dān)當(dāng)未來的艱巨! 隨著這一轉(zhuǎn)念,他的倦怠的感覺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渴望著休息、渴望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享受、渴望著忘掉入秦一事——就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然而他無力去追求那一切,懶得什么都不愿動,一手撐地,閉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慮,問長問短,反招惹了麻煩,他會就在那里一橫身躺了下來。 夷姞還是放他不過。從輕輕的腳步聲和漸漸加濃的衣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身邊來了,卻是懶得說話,懶得張眼。 “嗨!你怎么回事?”夷姞推著他說,聲音中帶著嬌憨的笑意。 “我懶得動!”荊軻趁勢一歪身,靠在她肩上。 “這樣子不行。你好好睡下來!” “不!”荊軻一把捏緊了她的手,“你別走!這樣子很好,我覺得非常舒服?!?/br> “你這個人!”夷姞笑道,“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也罷,索性讓你睡安穩(wěn)些!” 夷姞的肩頭,實在無法承受他的倚靠,她斜伸雙腿,自己先坐好了,然后扶著他睡下來,枕在她的懷中。這一下,兩個人都覺得舒服了。 “你好像胖了些?!鼻G軻仍舊閉著眼說。 “瞎說!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不用看,我的頭感覺得到,我枕著的地方,溫馨豐腴,像沒有骨頭似的?!?/br> “好意讓你這樣枕著,反罵人沒有骨頭。該打!” 荊軻笑了,捉住她一只手,放在嘴上親著。她用另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和發(fā),內(nèi)心無限的憐愛,希望通過她的一只手傳達給他。 但僅是這樣,到底是不能讓她滿足的,于是她說,“咱們說說話好不好?” “好!你說吧。” 夷姞思索了一會兒笑道:“可又實在沒有話好說。” “不是沒話,是話太多了,不知說哪句的好?!?/br> “對了!”她驚喜地失聲而喊,“正是這意思,你怎么猜得到的?” 荊軻閉著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貼著她溫暖的小腹,“我聽得出你心里的聲音。”他說,“你身體里面有個小精靈在偷偷兒地告訴我。” 這一來,叫夷姞又羞又氣,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些什么?再這樣子,我可不理你了!”說著,便去推他。 “噢!”荊軻睜開眼,趕緊賠笑,“別生氣,別生氣!我賠禮。” 夷姞撲哧一聲,破顏而笑。嬌羞的紅暈未褪,益顯嫵媚,荊軻心旌搖蕩,忍不住把手圈了過去,把臉湊了過去,她不迎亦不拒,終于默許他親吻了她。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荊軻還不忍放開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輕輕一推,說道:“好了!該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話了?!?/br> 荊軻心滿意足,定定神與她相擁并坐,眨著眼問道:“剛才說什么來著?” “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夷姞伸出纖纖一指,在他額上戳了一下,“不是在問你,怎么猜到我心思的嗎?” “噢,噢!這容易得很,因為我心里也是這樣的想法?!?/br> 說破了,真是不足為奇,但也更耐人尋味,夷姞喟然感嘆:“人,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議!” “看來有一番絕妙的議論?!鼻G軻笑道,“請教!” “我在想,心與心的交通是怎么來的呢?難道有一道無形的車轍,自然而然地由我心里通到你心里嗎?” 她的想法很怪,但不能不說很深,荊軻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tài)度,相當(dāng)認真地問道:“那么,以你的解釋呢?” “我無法解釋,我只有疑問。有些人,一輩子相處,彼此的想法各異,永遠都談不到一起。有些人呢,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家世不同,身份不同,但是——”夷姞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就像你我一樣。”荊軻接著她未完的話說,“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好像兩個人生的是同樣的一顆心?!?/br> “對了!也許這就是一個解釋,你我的心,天生相同??上?,天下同心的人,不遇的多,相遇的少?!?/br> “此所以我要感謝蒼天,待我特厚!”荊軻為激情所驅(qū),把夷姞緊緊摟著,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會遇見了你!”夷姞在他耳邊低聲地說。 “我也是?!鼻G軻答道,“我小時候做過許多夢……” “是些什么夢?”她迫不及待地追問著。 “很多!”他想了一下說,“甚至做過長生不老,白日飛升的夢??墒牵瑥奈磯粝氲綍⒁晃还髯銎拮?。” “只因為我是公主嗎?” “像你這樣的公主,不值得我驕傲嗎?” “答非所問?!币膴犘χR道,“你就會詭辯!” “這因為你問的話太厲害!”荊軻談興勃勃,緊接著又說,“這且不談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前所做的夢,包括白日飛升在內(nèi),那一切的美夢,即使都能夠?qū)崿F(xiàn),我也不稀罕了。我情愿要你!這才是真正的美夢!” 這話使夷姞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她自然相信他的話絲毫不假,卻故意這樣問道:“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他又反問一句,“你要我怎樣來證明我的真心?” 夷姞突然心中一動,不假思索地問:“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我做任何事來證明你的真心?” “正是如此?!?/br> “決無推托?” “荊軻言出必行,何況對你!” “好!我希望你放棄入秦的計劃。就在今夜,咱們悄悄兒高飛遠走,到那東海之濱,隱藏起來,廝守終身?!?/br> 荊軻大驚失色!就像看見了天崩地坍那等從來不敢想象的事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里只是不斷自問:這話什么意思?這話什么意思? 壞了!夷姞也受嚇了,心想,這個試探太嚴(yán)重了!本來他倒是一往無前,絕無后顧之心,現(xiàn)在反在他心里種下一個惡因,將來到了咸陽,在那緊要關(guān)頭,忽然想到她今天這幾句話,雄心一挫,貪生之念隨之而起,那豈不誤了大事? 于是,她趕緊笑道:“我是說笑話!” 在荊軻看,她的笑容是勉強做出來的,只不便再追問其事,順著她的口氣回答:“我也知道你在說笑話。” 說是這樣說,神情之間,疑慮未釋,以至于夷姞失悔不止。轉(zhuǎn)念一想,原有絕他后顧之心的辦法,這時候不足為慮,于是她的笑容就又變得很自然了。 這使得荊軻愈感迷惑。她的意存試探,已經(jīng)明白,不明白的是試探的目的。是不相信他存著必死之心,還是真?zhèn)€舍不得與他永別,忽起背叛家國父兄的念頭,想勸他情奔呢? 不論是哪個念頭,都使他萬分苦惱。他細想一想,認為夷姞決不會信不過他,然則真有偕隱東海之濱的意圖嗎?夷姞?wèi)?yīng)該不是這樣的人——果然如此,卻教他遇著天大的難題了。 他的默默有所思,使得夷姞也起了疑惑。麻煩是她自己惹起來的,雖然以后自會無礙,而眼前她卻無法忍受一個為她所疑惑的丈夫,于是,索性再試探一下。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個笑話,并不可笑吧?” “是的?!鼻G軻率直回答。 “為什么呢?” “你在試探我。” 想不到他一語道破,倒教夷姞窘了?!拔覜]有這個意思?!彼f。 “沒有試探的意思最好?!鼻G軻停了一下,神色愈顯嚴(yán)肅,“我不以為你會信不過我此行的決心,我也不相信你會陷我于不義,所以我相信這定是個笑話。不過,老實說,這個笑話實在并不可笑?!闭f到這里,他變?yōu)槲鼞┣蟮牡吐?,“meimei,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自尋煩惱好吧?” 這番話說得夷姞心里波瀾大起,既慚愧,又安慰,還有濃重的悔意和歉意,但皆不免因為他的苦惱神情而歸于慘痛。 于是,她如做jiejie的撫慰受屈的弟弟一般,伸手在他腦后一勾,笑道:“好了,我今天不走,在這里陪你好不好?” 荊軻喜出望外,以退為進地說一句:“我不敢存此奢望?!?/br> “我騙你干什么?”夷姞說了真話,“此刻來說,是個順?biāo)饲?,其實我早就決定了,我今天不回去。我想——就哥哥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 怪不得她剛才那樣興奮!荊軻恍然大悟,原來她也珍惜著這有限的時光,打算著在一起好好消磨,這不又是“同心”的證明嗎? “唉!”他歡喜地贊嘆著,“人生到此,真的,也就夠了!” 夷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不響,管自己走到外面,把季子找來,老實告訴她,今夜要住在荊館.然后又親自決定了晚膳的食品,叫季子幫著庖丁去準(zhǔn)備。 就在這時,太子丹派遣了東宮舍人來見荊軻,邀請他進城赴宴,并且說明,是專為他和秦舞陽這兩位使節(jié)餞行。荊軻作難了,轉(zhuǎn)臉看著夷姞:“如何?” 夷姞不即回答,先問東宮舍人:“可曾邀了陪客?” “太子說了,只是小聚話別,未請陪客。明天晚上還有一場正式的大宴,除了文武大臣以外,荊先生的朋友也都請了。” “這不妥?!币膴犐裆珓C然地問,“你可知道荊先生此行的使命?” “已聽太子告訴我了。一切準(zhǔn)備工作,都由我親自在辦?!?/br> “那很好。不過你總該保密,事先也不可稍露形跡。所以,請你報告太子,什么餞別、送行,這些繁文縟節(jié),一概取消。今天荊先生要休息,明天晚上與太子杯酒話別——記??!不是什么大宴,只約請秦舞陽、徐夫人、高漸離、宋意、武平這幾位就行了?!闭f到這里,夷姞轉(zhuǎn)過臉去,看著荊軻,意思是向他征詢:可是如此安排? “這樣很好!”但荊軻有一點不同意,“如果有人來送行,不必攔阻;形跡過于神秘,反倒容易引起猜疑?!?/br> 東宮舍人應(yīng)諾告辭。荊軻送出屋外,西風(fēng)襲人,暮靄初起,一片黯淡的秋容,給他帶來了茫茫無依的感覺。一霎時萬種凄涼,涌上心頭,旋即化為無邊的恐懼,此時心里所想到的,只是一個夷姞。 “meimei,meimei!”他一路喊著,踉踉蹌蹌地奔了進去。正在抽空晚妝的夷姞,拋下巾櫛,急步迎了出來,荊軻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長長地喘了口氣。 “你的手好涼!”夷姞又側(cè)面就著窗外的光看他的臉色,“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你,你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邊,他的恐懼已消失了,但是無法跟她說明心境,只慚愧地低下頭去,并且強笑著。 “嚇我一大跳!”夷姞實在有些困惑,不過他不肯說,她也不肯去問,就那樣,讓他緊握著她的手。 “公主!”窗外季子的聲音,“請到延曦閣中去吧!” 就這片刻的工夫,天色已黑了下來。走出屋外一看,燈火次第亮起,等行到延曦閣前,回頭一望,滿園輝煌,連關(guān)閉了的水榭,都在廊上插遍了點燃的火炬,倒影入池,璀璨可觀。 “好極了!”荊軻心頭的陰影,為這一片繁密的燈火掃除得干干凈凈,驚喜地問夷姞,“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夷姞身后的季子在回答。 “啊,季子,你真可人!”荊軻笑道,“倒像是辦喜事?!?/br> “就算它是一場喜事好了?!?/br> “原是喜事?!奔咀咏涌谡f了這一句,搶上兩步,推開屏門,側(cè)身俯伏?!扒G先生,公主,請!” 閣中已重新布置過了,一片紅色,喜氣洋洋。顯然的,這也是季子的主意。 等他倆跨入門內(nèi),季子輕輕把門關(guān)上,卻在門外說話:“公主!肴饌酒漿,盡在里面了。不奉呼喚,無人會來。飯后請早早安置。”說完,隨即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于是夫婦倆相視一笑,并肩坐下。荊軻搶著先替夷姞斟了一爵酒,說道:“這一夜完全是咱們兩個人的了。meimei,你可能不動感情,先聽我說幾句正經(jīng)話?” “好!我贊成。把話說過了,就不準(zhǔn)再提傷感的事。” “對極了!”荊軻雙手捧起酒爵,“meimei,你如肯聽我一句話,你就干了這一爵酒——答應(yīng)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噢!” “能做到的,自然做到。你說吧!” “我走了以后,你別想念我。” “那容易。”夷姞毫無難色地干了酒。 這反叫荊軻不信了,“你莫口是心非!”他說。 “我從未跟你說過假話?!币膴犔岢鐾瑯拥囊?,“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樣,一路上別想念我?!闭f著,也替他斟了一爵酒。 “我不敢說不會。只盡力去排遣就是了?!?/br> “不行!”夷姞固執(zhí)地說,“你也一定要做到?!?/br> 荊軻舉起了酒,已近唇邊,卻又頹然放下:“這樣子,不成了你騙我,我騙你了嗎?” “原是你自己行出來的花樣。”夷姞笑道,“說什么正經(jīng)話,找些有趣的事談?wù)勈钦?jīng)?!?/br> “對!這也是正經(jīng)話?!鼻G軻擎爵在手,卻只是盯著夷姞的臉看。 這把夷姞看得不好意思了,笑著罵了句:“賊眼灼灼,看什么?” “我在想,燕國的燕支雖好,也得看用在什么人臉上?!?/br> “哪里是燕支?酒上了臉了?!币膴犆l(fā)燙的雙頰,“不行!你不能把我灌醉了,自己不喝?!?/br> 他故意表示不信。她拉著他的手去試她的雙頰,可是已經(jīng)發(fā)燙?他又故意說試不出來,于是她更湊近些,臉貼著臉,斜倚在他懷中,幽幽地說道:“真的醉了!今夜我要嘗嘗醉的滋味?!?/br> 果然,就這一爵酒,就這片刻的工夫,她已臉泛春色,星眼微餳,那一份薄醉的嬌慵,格外逗人綺思。荊軻吸了口氣說:“我也醉了,心醉無已!” 夷姞恬適地靠著他的胸脯,一動都不想動,好久,她說:“軻!唱個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無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br> “你們衛(wèi)國的人,不都善于歌謠嗎?‘衛(wèi)風(fēng)’的音節(jié)最美,你唱一曲我聽!”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鄲道上,曾在旅舍中聽任姜唱過《碩人》,歌聲雖然遙遠,卻還依稀可憶。于是他喝口酒潤一潤喉,用匕箸敲擊著酒爵,應(yīng)節(jié)唱道: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細,自不必說;由于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覺得綢繆宛轉(zhuǎn),十分動聽。自然,她也明白歌詞中對她的贊美。 “如何?”他問。 “好!” “何以獎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說著,夷姞拋給他一朵極甜的嬌笑和勾魂攝魄的一瞥。 “這不夠!” “你還要什么?” “一切!”荊軻答道,“你今夜所能給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就都給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br> “其實你不必開口提出什么要求?!币膴犦p聲又說,“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會給你?!?/br> “那豈不叫我喜出望外?”荊軻笑著喝盡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們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后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這里。” “唉!”荊軻黯然嘆息,“最初也就是最后,可見人生短促!” “罰酒!”夷姞故意這樣,要引去他的傷感,“有約在先,不準(zhǔn)再說傷心的話。你違約了。” “該罰?!鼻G軻又滿引一爵,喝得太急,嗆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揉胸,好半晌,他的氣才順了下來,于是她提出告誡:“你在路上可不準(zhǔn)借酒澆愁,不醉不休?!?/br> “嗯。不會?!?/br>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沒有個貼身的人照應(yīng)你的起居?!?/br> “我不在乎。”荊軻夷然不以為意,“頻年漂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覺得很好了。而且,去日無多,起居瑣事,有沒有人照應(yīng),何足縈懷?” “話不是這么說,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能沒有人照應(yīng)。” “有你這一句就夠了。meimei,”荊軻緊握著她的手說,“說實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說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怎么辦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記住我這句話!” “對!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別后的一切,就在這句話中說開了;且顧今宵,‘與子同夢’!” 一場秋天的春夢,既凄涼,又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