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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于下了不可再改的決心。

    “你回去跟王爺說!”隆科多告訴胤禛的侍衛(wèi),“皇上的病情不好,請王爺隨時預(yù)備奉召來送終?!?/br>
    這天傍晚,御醫(yī)請脈以后,向侍候在寢宮以外的各位皇子說:“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后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會起變化?!?/br>
    于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禩說道:“八阿哥,我看該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園里來。如何?”

    “應(yīng)該!”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頭去召請。誠親王在大內(nèi),路途較近,首先到達(dá);雍親王遠(yuǎn)在南城天壇,一時還到不了。

    “皇上此刻睡著!”隆科多看一看表說。

    說著,復(fù)又返身入內(nèi)。誠親王胤祉跟他的幾個弟弟,都不敢跟了進(jìn)去。因為清朝開國之際父子叔侄兄弟之間的倫常劇變,不一而足??滴跞四辏瑥U太子曾有窺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測的逆謀?;书L子心地糊涂,皇八子居心叵測,因而皇帝寧愿將一己的安全托諸異姓至戚,對親生之子防范極嚴(yán),像寢宮這種重地,錯走一步,便有大禍。所以不奉召喚,絕不敢擅自入殿。

    皇帝醒過來了,精神仍然委頓異常,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什么時候了?”

    “酉末戌初?!甭】贫鄤傉f完,小金鐘就響了,一共打了九下。

    “今兒幾時啊?”

    “十一月十三?!甭】贫嗾f,“御醫(yī)說了,一交了大節(jié)氣,皇上就會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復(fù)?!?/br>
    皇帝微露笑容,顯然感覺欣慰?!拔鬟叺娜巳チ藥滋炝??”他又問。

    “初十去的,三天?!?/br>
    “年里怕來不及了?!?/br>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將軍胤禎在年里趕不回來。這是一定的,來去絕不能這么快。想了一下答說:“反正遲回來、早回來都不生關(guān)系,皇上不必因此煩心?!?/br>
    “我不煩,反正已經(jīng)安排好了?!被实垡幻嬲f,一面將眼睛復(fù)又閉上。

    “是!”隆科多答應(yīng)著,發(fā)現(xiàn)眼前只有他一個人,做什么事都沒人知道。

    然后皇帝的眼睛又閉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試探,幾乎覺察不出呼吸。

    這使得隆科多又記起御醫(yī)的話:“皇上虛弱極了,保不定睡著睡著就咽了氣。書上所說的‘無疾而終’就是這個樣子。論起來也是一種福分?!惫蝗绱?,駕崩不一定由自己發(fā)現(xiàn),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離開時,豈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就這樣在考慮時,發(fā)覺皇帝臉色突變,喉頭呼嚕呼嚕地響,這是在“上痰”了!一口氣接不上,就會撒手塵寰。隆科多心里有些亂,急切間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該干什么。

    皇帝倏然張眼,很吃力地說了一個字:“來!”

    “奴才在這里?!甭】贫嘧叩酱睬?,還有兩名太監(jiān)也上來伺候。

    皇帝掙扎著伸手到枕頭下面去摸索,有個最貼身的太監(jiān)梁英便問:“取鑰匙?”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動了。于是梁英為他從枕頭下面將鑰匙找了出來?;实壑敢恢福疽饨唤o隆科多。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里有交代!”他將頭側(cè)過去,看著放在里床的小鐵盒。

    “是!”隆科多跪下來,極認(rèn)真地答說,“奴才必遵旨意辦事。”皇帝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將雙眼合上。不一會兒,閉著的嘴唇慢慢張開,微微歪向一邊,這表示皇帝已經(jīng)入夢,所以肌rou失去控制。

    隆科多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極好的機(jī)會,隨即輕聲說道:“皇上睡著了,千萬別出聲,皇上難得睡一覺?!苯又鴵]一揮手。

    于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監(jiān)躡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謹(jǐn)慎地,將鐵盒提了過來,轉(zhuǎn)入套間。那是他侍疾所住之處,自然有書桌,由于承旨代批奏折,所以也有朱筆。

    回頭看清楚了沒有人,他很快地將鐵盒打開,極力保持鎮(zhèn)靜地篡改了那張朱諭,正要放回鐵盒時,聽得門上剝啄兩響。

    聲音雖輕,而在隆科多如聞當(dāng)頭霹靂,嚇得一哆嗦,急急回頭看時,是梁英在叩門。

    行跡已在敗露的邊緣,隆科多必須彌補(bǔ)。眼風(fēng)掃處,看清楚朱硯的蓋子已經(jīng)合上,朱筆亦已加上筆套,不覺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并無證據(jù),事情就不要緊了。

    于是他定定神問:“什么事?”

    “皇上似乎不大好!”

    “怎么?”

    “似乎沒有鼻息了!”

    隆科多大驚與大喜交并,但看到手中的朱諭,想起偷窺密件這一節(jié)需要掩飾,轉(zhuǎn)念又想,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過需要梁英作證,最好加以籠絡(luò)。

    “你看,”他說,“皇上傳位給四阿哥!”他把朱諭交給梁英,“你聽見的,皇上交代,照朱諭行事。這是極要緊的東西,我交給你收著。如果出了大事,你什么事也不用管,只看著這道朱諭!”

    這是拿梁英當(dāng)自己人看待,托以重任。梁英卻因皇帝似已駕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這雙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隆科多突然警覺,“不行!”他從梁英手中收回朱諭,放入鐵盒,將鎖捏上,收回鑰匙,再拿鐵盒塞入梁英懷中,“你捧好了!”

    因為這張朱諭關(guān)乎天下,自有載籍以來,可能沒有比這張三寸寬七寸多長的紙更重要的文件,萬一梁英失落毀壞,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鐵盒里才能放心。

    于是匆匆走向外間,只見已有好幾個太監(jiān)在垂淚了。隆科多不暇多問,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無感覺,再張開眼皮來看,瞳仁已經(jīng)散了。

    想起君臣之義,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傷心,不過方寸未亂,大聲喊道:“梁英?!?/br>
    梁英應(yīng)聲而至,直覺地將鐵盒捧上。隆科多開了盒子,取出那道朱諭,徑自向外走去。

    走到殿門,頓一頓足放聲大哭。這有個名目,叫作“躃踴”,是搶天呼地般舉哀。太監(jiān)們自然跟著他同樣行動。殿里殿外,頓時哭聲震天了。

    誠親王胤祉以下諸皇子,無不大驚失色,天性比較淳厚的皇七子淳親王胤祐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么樣,怎么樣?”胤祉的聲音都變了。

    “皇上、皇上駕崩了!”隆科多哽咽著說。

    于是胤祉直往里奔,他的弟弟們一齊跟著,進(jìn)了寢宮,撲倒在御榻前,號啕大哭。

    “各位阿哥,請節(jié)哀,勉襄大事?!?/br>
    “嗬,嗬!”胤祉哭著點頭。

    “舅舅!”胤禩問道,“大將軍什么時候才能回家?”

    “總得出了年?!?/br>
    “這怎么辦呢?”胤禩頓著足顯得極為難地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八阿哥,”隆科多裝得困惑異常,“請再說一遍?!?/br>
    “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不,”隆科多將朱諭一揚(yáng),“皇上遺詔傳位于四阿哥!”

    “什么?”所有的皇子,不約而同地問。

    那種驚語、疑想、詰責(zé),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臉上,令人難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時若露絲毫退縮的神色,可能就會全功盡棄。因而盡力保持平靜,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遺詔在此,請各位阿哥看明?!?/br>
    胤禩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卻不給他,往里一奪,意露戒備,表示胤禩失禮。

    “請各位阿哥跪接遺詔?!?/br>
    這一下提醒了大家,紛紛下跪。隆科多才將朱諭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燈!”

    梁英便捧了一盞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燭臺過來,站在胤祉旁邊,他看過了交給胤禩。

    胤禩就著燈細(xì)看,怎么樣也指不出與大行皇帝筆跡有不同之處,只得默默地交給胤祐。

    就這時,聽得有人哭著進(jìn)來,大家轉(zhuǎn)臉去望,正是雍親王胤禛,望見御榻,便跪了下去,雙手捂臉,好久沒有聲音,然后“哇”的一聲,響亮非凡。就像兩三歲的孩子,驟遇驚痛,一時氣閉住了,必得好一會兒才能哭出聲來一樣。

    他這一哭引發(fā)了其他兒子剛停的哭聲。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樣,有的是傷心自己繼承落空——雖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曉,畢竟還有萬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陰險,心狹手毒,從今怕難有好日子過;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問,兄弟束甲相攻之禍,恐不可免!

    就這樣哭,沒有一個愿意說話,因為一開口,局面馬上就有絕大的變化。只要對四阿哥一稱“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從誠親王以下,誰也不愿作此尊稱。

    于是隆科多打開了僵局,站起身來,疾趨數(shù)步,到得雍親王面前跪下,口中說道:“皇上請節(jié)哀順變,以國為重!”

    這“皇上”二字,撞擊在雍親王心上,實在承受不??!莫非是夢?這夢可是來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渾身三萬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萬六千條繩子,輕飄飄地將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萬六千條繩子似乎一齊斷裂,將他嚇得魂飛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監(jiān)們都奔上來了,扶的扶、喊的喊,還有人掐人中,灌熱茶,一陣折騰,讓雍親王悠悠醒轉(zhuǎn)。而在這亂哄哄的當(dāng)兒,皇八子胤禩,已悄悄將誠親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談去了。

    “三哥!”胤禩說道,“你看這件事怎么樣?”

    胤祉使勁晃一晃腦袋,握拳在額上輕輕捶了幾下答說:“我到現(xiàn)在還弄不清楚!”

    “疑問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賓天,彌留之時,何以不召大家送終;第二,遺詔的筆跡雖不假,隆科多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開鐵盒?”胤禩又說,“倘或他把這張遺詔毀了,如今怎么辦?豈不天下大亂了嗎?”

    “是呀!這些疑問,都得有個明白交代才好!”

    “對的?,F(xiàn)在得要隆科多把這兩點解釋明白。如果不夠明白,我們不能承認(rèn)有這么一位嗣皇帝。”

    誠親王胤祉同意他的辦法,立即派人將隆科多請了出來,由胤禩很率直地提出質(zhì)詢。

    “是的!我可以解釋。”隆科多已經(jīng)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nèi),通前徹后地考慮了,不慌不忙地說,“皇上是在睡夢中駕崩的,御醫(yī)早就說過,皇上可能有這樣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讓我即刻開鐵盒,遵遺詔行事。這話,梁英也聽見的。”

    “何以皇上一駕崩,命你首先開鐵盒?這是什么意思?”胤禩緊接著說,“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應(yīng)該命重臣共同開讀遺詔。舅舅,你說是嗎?”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過,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來了,皇上因為我管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讓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繼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護(hù)新君?!?/br>
    這個理由似乎牽強(qiáng),但卻駁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語氣從容,不似作偽的樣子,越發(fā)使人莫測高深了。

    “兩位阿哥,” 隆科多乘機(jī)說道,“皇上賓天,四海震動,如今新君嗣位,應(yīng)該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遲疑不得。否則于國家不利,皇上在天之靈,亦會不安。”

    “君臣的名分當(dāng)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必范T答說,“請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br>
    隆科多無話可說,答應(yīng)著重又進(jìn)殿。誠親王胤祉便說:“事情似乎沒法子了!”

    “不!這時候非弄個清楚不可?!必范T當(dāng)即吩咐,“傳這里的總管來!”

    這里的總管是由梁英代理,聽得傳喚,便向隆科多請示進(jìn)止。

    “照道理說,八阿哥無權(quán)傳喚。不過此刻不是講這些禮節(jié)的時候,你多帶幾個人去!看八阿哥問些什么,你照實說好了?!?/br>
    “是!”

    “可是,你千萬記住,是皇上駕崩以后,我才遵遺命開鐵盒的。你懂嗎?”

    梁英想了一下答說:“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說,“你明天就真授,實任這里的總管?!?/br>
    梁英答應(yīng)著,挑了幾個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實的太監(jiān)帶了去。

    向兩位皇子行過了禮,只聽胤禩說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時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過皇上?!?/br>
    “什么?”聽得胤禩聲色俱厲地斷喝,梁英才發(fā)覺自己是誤會了,急忙說道:“八阿哥是問駕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時候,就在皇上跟前當(dāng)差,二十五年了?!?/br>
    “那么,你總聽說過,皇上要傳位給哪位阿哥?!必范T緊接著解釋,“我不是說,皇上告訴過你,要傳位給誰,是你總聽人說過?”

    “是!”梁英答說,“有人說,西邊的十四阿哥,早讓皇上看中了?!?/br>
    胤禩點點頭,對他的答語,表示滿意?!盎噬鲜鞘裁磿r候駕崩的?”他問。

    “不知道?;噬虾煤玫厮?,奴才走過去一看,似乎神氣不對,請隆大人來看,才知道咽氣了?!?/br>
    “那時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頭套間。”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這句話很要緊,一說實情,便露破綻,他想了一會兒,歉意地答說:“奴才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胤禩皺著眉說,“怎么會呢?”

    “那時奴才只想著皇上,心里在說:別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顧不到了。”

    誠親王胤祉比較忠厚,插嘴說道:“這也是實情?!?/br>
    “好!你再說!”胤祉接著問,“隆大人來了以后怎么樣?”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臉色就變了?!?/br>
    “然后呢?”

    “然后就開鐵盒,看皇上的朱諭。看完了隆大人對奴才說:是傳位給雍親王。說完,隆大人將朱諭又放回鐵盒,叫奴才小心捧好。緊接著就出殿來了?!?/br>
    照此情況,似乎沒有毛病。但先開鐵盒一節(jié),總覺可疑,胤禩想了一下又問:“皇上在睡著以前,有什么話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禩精神一振,“不說皇上交代隆大人,萬一出了大事,首先打開鐵盒來看嗎?”

    “噢,是這話!”梁英很機(jī)警,“有的?!?/br>
    “當(dāng)時皇上怎么交代?”誠親王胤祉問說。

    “皇上那時候已不大能動了?!绷河⒁幻婊貞?,一面回答,話說得很慢,“手伸到枕頭下面掏摸,奴才幫皇上把鐵盒的鑰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揮揮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遠(yuǎn)了?;噬系穆曇艉艿?,奴才聽不清楚。不過皇上一直指鐵盒給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br>
    “這話就不對了!”胤禩指出矛盾,“你一會兒說聽見皇上交代,一旦駕崩,讓隆大人先開鐵盒;一會兒又說皇上的聲音低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數(shù),他剛才那段話,不盡不實;但他也很聰明,深知越描越黑,話中的漏洞怎么樣也不能補(bǔ)得天衣無縫,因而索性認(rèn)錯,“奴才記不太清楚了。皆因當(dāng)時皇上病勢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著皇上平時的恩典,精神都有點兒恍惚了。不過!”他加重了語氣說,“鑰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頭下面找到,皇上交給隆大人。還有,皇上一直指鐵盒給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記得,一點兒都不會錯的?!?/br>
    他這么一說,胤禩反倒無法再往下問了。揮一揮手,把他打發(fā)走了,問胤祉的態(tài)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說,“照我看其事可疑?!?/br>
    “可是抓不住他的證據(jù)。再說,皇上將鐵盒交給舅舅這件事,確是有的。不過——”胤祉非常為難地說,“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個結(jié)果來。”

    “不見得!把老九找來,商量商量看?!?/br>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貝子胤禟。他是胤禩的死黨,所以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砻鲬B(tài)度:“八哥怎么說,怎么好!”

    “我是想請你出個主意,該怎么辦。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嗎?”

    “能不能拖著,先不見禮,慢慢兒再想法子?”

    “你這個主意不行,國不可一日無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來。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禩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認(rèn)胤禛,就得用胤禎來抵制;倘或能夠?qū)⒇范G跟隆科多抓起來,由胤祉領(lǐng)頭,說奉皇考遺命,傳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專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權(quán),亦無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禛跟隆科多抓起來?守衛(wèi)暢春園的副將,歸步軍統(tǒng)領(lǐng)隆科多指揮,他會聽胤祉的命令嗎?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個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籌莫展之感。

    “今天是輸了!”胤禩終于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聲音中,充滿了絕望,但猶如垂死的掙扎一般,突然變得很有力量,“可是,還有扳本的機(jī)會!老九,你趁往西邊路上還沒有封禁之前,趕緊派人去接頭,只要那里一起兵,我們在里頭自會響應(yīng)?!?/br>
    胤禟對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穌教的牧師頗有往還,研究出幾種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種名為“套格”,宜于簡單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論寫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來,平淡無奇,毫無破綻,暗地里將要緊的字眼,嵌在中間,猶如科場作弊的關(guān)節(jié)一樣,對方只須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顯現(xiàn),即是要說的話。當(dāng)然,套格有很多種,一一編號,該用哪一套格,事先約定,或者臨時暗示,皆無不可。

    另外一種是用外國字拼音,譯成滿洲話,哪一個羅馬字跟滿洲話的某一個字“對音”,自有一套很詳細(xì)的規(guī)定。這個法子比較復(fù)雜,非學(xué)得純熟了,無法運(yùn)用。好處是可以說得詳細(xì),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傳達(dá)一句簡單的話。

    當(dāng)時胤禟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將這夜所發(fā)生的大事,先寫成滿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羅馬字,派親信侍衛(wèi),即夜飛遞。

    在彼此僵持的情勢之下,胤禛在經(jīng)過極度的震動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時亦曾設(shè)想過,并不算意外,他認(rèn)為最好的應(yīng)付辦法是,以不變馭萬變。不變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來行君臣之禮,只命隆科多傳諭各處: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遺詔,已接掌大位。于是暢春園奔走相告,都知道雍親王成了皇帝。雖然都不免有驚異之感,但已收到先聲奪人的功效,胤禩頓感孤立了。

    “不能不認(rèn)輸了!”誠親王胤祉說,“老四向來喜怒無常,翻臉不認(rèn)人,不能不防他?!?/br>
    胤禩嘆口氣,很吃力地說:“那,三哥帶頭吧!”

    于是皇子們都排好了班,胤祉將隆科多找來問道:“我們該怎么行禮?”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賀!吉服道賀以后,馬上就可以摘纓子辦大事了?!?/br>
    這話是“綿里針”,十分厲害。因為朝賀穿吉服,而遇有大喪,聞訊之初就得將帽子上的紅纓摘除,然后遵禮成服,如今因為未曾朝賀,便不能換喪服,豈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猶豫了!率領(lǐng)諸弟入殿,隆科多已將胤禛扶入寶座,受了兄弟們的大禮。胤禩一腔怨氣不出,站起身來,摘下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變色,但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口中喊道:“誠親王!”

    “臣在!”胤祉勉強(qiáng)答應(yīng)。

    “皇考大事,派別人我不放心,你在這里護(hù)靈。”

    “是!”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將兄弟們東一個、西一個地隔離起來。最后傳召大學(xué)士馬齊。

    馬齊原是擁立胤禩的,扈蹕在暢春園,對皇帝的病勢頗為憂慮,卻料不到駕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為君。此時聽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禮,屏息待命。

    “皇考棄天下而上賓,我方寸已亂。不過國政不可一日廢弛,我派你為總理大臣!”

    馬齊沒有想到膺此重任,當(dāng)即答道:“奴才資質(zhì)庸愚,并已年邁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難荷艱巨?!?/br>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fù)?dān)放在你一個人身上?!彼没实壅f,“我一共派四個總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br>
    “十三阿哥?”馬齊說道,“還在宗人府?!?/br>
    “十三阿哥遭人誣陷,圍禁高墻。皇考幾次向我道及,說此事處置得過分嚴(yán)厲,微窺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開釋。誰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體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說到這里,喊一聲,“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應(yīng)。

    “派人傳我的旨意,立即釋放十三阿哥,護(hù)送到園里來,讓他瞻仰遺容。”

    “是!”隆科多答應(yīng)著,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馬齊降旨:第一,擬呈治喪大臣名單;第二,深恐人心浮動,有小人乘機(jī)造謠生事,應(yīng)嚴(yán)格禁止人員走動;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遺體入大內(nèi)乾清宮,立刻開始預(yù)備。

    馬齊答應(yīng)著,自去召集從人,分頭辦事,其時已經(jīng)在丑末寅初了。

    其時深宮已經(jīng)得到消息,但語焉不詳,只微聞皇帝駕崩。消息是隔著宮門傳進(jìn)來的,只能聽聽,無法究詰。在病中的宜妃,對此格外關(guān)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聽詳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幾位妃嬪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yún)s是趨炎附勢,以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貴,立即成為太后,便好首先朝賀。

    但是消息沉沉,連皇帝究竟是彌留還是賓天,亦無法求證。正個個愁悶之際,見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為深宮之中,公認(rèn)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聞,在宜妃口中,可以原原本本得知詳情。這時都期待著她會帶來確實信息,所以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這么冷的天,也跑了來!”德妃體貼地親自上前迎接,“來,快來烤烤火?!?/br>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滿了人,便有人自動讓出很大的一塊地方來容納宜妃的軟榻。還未安置停當(dāng),她便問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 钡洛鷳n形于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來你們也沒有準(zhǔn)信兒!”宜妃說道,“這不是回事,非打聽確實不可。我看事貴從權(quán),開了內(nèi)右門到內(nèi)奏事處去問問吧!”

    “是??!”勤妃陳氏說道,“皇貴妃在暢春園,這里就數(shù)德jiejie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說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勢,而是關(guān)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這么做。此刻依舊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來,我受責(zé)備。這是什么時候,還能照平時那套規(guī)矩辦事?”

    于是由宜妃傳諭,派德妃宮中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到內(nèi)右門跟護(hù)軍交涉。不久這個太監(jiān)匆匆而來,一進(jìn)門便淚流滿面。

    “萬歲爺去了!”

    聽得這一句,立刻哭聲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問:“是傳位給哪位阿哥?”

    “聽說名字里有個‘真’字聲音的阿哥。”

    “那當(dāng)然是十四阿哥!你們大家靜一靜,”宜妃拭一拭淚,大聲說道,“十四阿哥當(dāng)了皇上了?!?/br>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禮,德妃卻越發(fā)哭得傷心,以致場面亂得很厲害,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在感情的激烈震蕩之中,腦筋比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細(xì)想了一下,覺得眼前的疑問,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須立刻加以澄清。于是決定向德妃提出一個建議。

    “德姊,”她說,“我看必得找切切實實的人來,切切實實地問一問?!?/br>
    “是?。】墒?,誰是切切實實的人?沒有到暢春園,又怎么能切切實實地說出究竟來?”

    “不有值班的阿哥嗎?”宜妃派宮女去問總管太監(jiān),“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復(fù)是十七阿哥胤禮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決定召十七阿哥來說話。

    這就破了兩個例,第一是深夜開宮門,第二是深夜傳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宮。第一個例破了還不要緊,而且事實上也已經(jīng)破了,第二個例在宮中懸為厲禁,所以德妃有些委決不下。

    “怕什么?”宜妃說道,“都上了五十歲的人了,還避什么嫌疑?而況,這時候還講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話也不錯。不過,她還是很謹(jǐn)慎地,讓年輕些的妃嬪避開,方始派太監(jiān)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禮。

    過得好一會兒工夫,天都快亮了,仍無確實消息,宜妃越覺可疑,而且有些擔(dān)心了。

    “皇上駕崩這樣的大事,何以不來報?德姊,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乙舱{悶。報喪,報喪,應(yīng)該趕緊來報,好讓大家去奔喪?!?/br>
    宜妃有句話想了又想,終于說了出來:“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驚惶地問,“你說會出什么事?”

    “誰知道呢?”

    一言未畢,太監(jiān)在傳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聲接一聲地越來越近,終于看到胤禮出現(xiàn)在殿門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個頭,然后肅然垂手,站在門外,靜候發(fā)落。

    “十七阿哥!”德妃問道,“你在外面聽見了一些什么?”

    “說,說皇上駕崩了!”胤禮回答,臉上有著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說,“你得趕緊去打聽?!?/br>
    “是!”胤禮答說,“我想親自到暢春園去一趟。”

    “對!這樣最好!你趕緊去吧!”

    于是胤禮辭出深宮,隨即帶領(lǐng)侍衛(wèi),上馬徑奔海淀。一到西直門大街,只見遠(yuǎn)遠(yuǎn)來了一隊人馬,看儀從之盛,便知來者身份尊貴,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暢春園而來。因此胤禮勒住了馬,命侍衛(wèi)上前問訊。

    對方亦是同樣的想法,不過派出來接頭的是一名護(hù)軍佐領(lǐng),馬頭相并,侍衛(wèi)問道:“是哪位由園里來?”

    “隆大人?!?/br>
    “噢!十七阿哥在此,就說要打聽大事?;噬像{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纓子?”

    侍衛(wèi)這才發(fā)覺,他暖帽上的紅纓已經(jīng)取消了,便一手將自己的帽子取了下來,一把扯去了紅纓,匆匆說道:“請你回去跟隆大人說,十七阿哥請隆大人說話?!闭f完,轉(zhuǎn)身疾馳而去。

    胤禮一看侍衛(wèi)摘了纓子,心知父皇賓天的哀訊,已經(jīng)證實,頓時雙淚交流,隨從中亦有哭聲。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無不驚駭奔走。就這時候,隆科多飛騎而來,滾鞍下馬,抱住胤禮的腿便哭。

    胤禮亦下了馬,望著暢春園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問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聽說御名中有個‘禎’字?!?/br>
    “音同字不同?;噬嫌H筆朱諭:傳位于四阿哥?!?/br>
    “四阿哥?”胤禮的雙眼睜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眥盡裂之慨,然后,像瘋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說,“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馬背,韁繩一抖,圈回馬去,突然間雙腿一夾,拋下他的護(hù)衛(wèi),往東狂奔。

    他不到暢春園了,徑自回宮去報信。

    到得德妃宮中,天色剛明。太監(jiān)傳信進(jìn)去,德妃急急迎了出來,發(fā)現(xiàn)胤禮的臉色蒼白,氣喘如牛,不覺一驚。

    “遇見舅舅隆科多!”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說,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親筆朱諭,傳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這句話,胤禮一說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無常,不覺打了個寒噤,怕自己就在這句話上,已闖下大禍。何以傳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還在那里發(fā)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聲問說:“十七阿哥,你沒弄錯吧?”

    “沒有!絕沒有!”

    “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語著,轉(zhuǎn)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穩(wěn)之勢,差點兒摔倒。

    宜妃這時已聽得宮女來報,卻絕不相信。所以一見德妃,竟從病榻上下來,讓宮女扶著,迎上前去求證。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臉的困惑和懊惱,“怎么會呢?”

    “是?。≡趺磿??”

    正當(dāng)此時,有個宜妃帶來的宮女,走到她身邊,悄悄地正要耳語,卻讓她喝住了。

    原來宜妃為人厲害,她認(rèn)為這個時候,任何詭秘的動作與私語,都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導(dǎo)致極嚴(yán)重的誤會。所以大聲喝道:“有話盡管光明正大地說,作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干什么?”

    宮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九阿哥在外面,請示主子,在哪里接見?”

    宜妃還不曾開口,德妃為了了解詳細(xì)情形,立即說道:“就讓九阿哥進(jìn)來好了。”她又關(guān)照宮女:“快看,有什么熱湯,替九阿哥端一碗來。這么冷的天,一定凍著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這個時候,德妃還能像平時那樣體恤晚輩?但也有人在想:嚴(yán)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虧得有這么一位慈祥愷悌的老太后。

    一面這樣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見胤禟的神色與胤禮又自不同,呆滯的眼神,遲重的腳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驚疑。胤禮之有那樣驚惶的神色,是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測,不易應(yīng)付,而胤禟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擊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熱湯,坐下來慢慢說?!钡洛鷨柕?,“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瑪臨終的時候,親口跟你們弟兄說的嗎?”

    “阿瑪什么時候過去的,誰也不知道。”

    聽得這話,手里一碗熱湯,正要親自拿給胤禟的德妃,竟致失手墮碗,潑了一地的湯水。

    “怎么回事?”宜妃問說,“你們不都在寢殿侍候嗎?”

    “都在殿外。大概十點鐘,舅舅隆科多出來告訴大家說,皇上過去了。說是在睡夢里頭咽氣的?!?/br>
    “你們進(jìn)去看了沒有?”

    “看了?!?/br>
    這母子倆交換的一句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無異狀發(fā)現(xiàn)。

    “那么,”宜妃緊接著問,“四阿哥接位是朱諭上寫明白了的?”

    金匱貯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額之后,以及最近將貯名的金匱移到暢春園,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說的朱諭,即指金匱貯名而言。胤禟答說:“是的。不過鐵盒先由舅舅隆科多一個人打開了。據(jù)說——”他將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說了一遍。

    德妃與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話,聽完,是德妃先問:“九阿哥,朱諭你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親筆?”

    “是!”

    聽這一說,德妃松了一口氣。雖然臉上仍有怏怏不悅之色,那是因為她覺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時改了主意。而這一改,不孚眾望,改得不好。

    宜妃卻對隆科多仍有懷疑,還要再問,了解更多的事實,“朱諭上怎么說?”她問。

    “朱諭上只有十個字:‘傳位于四阿哥胤禛。欽此!’”

    宜妃皺起雙眉,收攏眼光,緊閉著嘴唇,凝神細(xì)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哪個‘于’字?”

    胤禩一愣,略想一想答說:“是‘干勾于’?!?/br>
    “你再細(xì)想一想,是這個‘于’字不是?”

    一共十個字,絕不會錯。胤禟再細(xì)想一想答說:“絕沒有錯!”

    宜妃勃然變色,悲憤之外嘴角上明顯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頗有些慍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說,“你真太后變成了假太后!”說完,便轉(zhuǎn)身臥向軟榻,示意抬走。

    德妃頭上,一直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唯有躺下來才舒服些。但一躺下來,心事雜亂,更覺不寧,依舊只有坐了起來。就這樣坐臥不安地,使得宮女們都害怕了,因為已有神智昏眩的現(xiàn)象。

    有個宮女叫常全,三十歲了,早該放出去的,只為德妃相待甚厚,自愿不嫁,奉侍終生。德妃亦拿她當(dāng)女兒看待,私下無話不談的,這時便跪下來說:“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里還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說!”

    “唉!傻孩子,就是沒法兒跟他明說。”德妃問道,“你聽見宜妃的話了沒有?”

    “聽見了。奴才可不大懂,什么真啊假的?”

    “唉!”德妃嘆口氣,“宜妃的話一點兒不錯,我是真太后變成假太后了?!?/br>
    “這是怎么說?真的假不了!”常全說道,“不都說十四阿哥會當(dāng)皇上,如今四阿哥當(dāng)皇上,主子不仍舊是太后嗎?”

    “唉!”德妃又嘆口氣,“跟你說不清楚!”

    事實上也無法往下說了,因為封為固山貝子的皇十二子胤祹,在外求見。

    這胤祹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祹本人卻富于事務(wù)長才,曾被派為管理內(nèi)務(wù)府大臣,幾年前經(jīng)理皇太后大喪,井井有條,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內(nèi),在乾清宮安設(shè)幾筵——靈堂。

    胤祹本性謙下,一見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中說道:“兒臣胤祹叩請皇太后萬福金安?!?/br>
    就從這里改了稱呼,而太后自己卻對此尊稱覺得刺耳,連連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十二阿哥請起來!”

    “是!”胤祹站起身來,侍立在太后旁邊,“兒臣奉皇上面諭,進(jìn)宮安設(shè)幾筵,皇上命兒臣將大事順便面奏太后?!?/br>
    據(jù)胤祹說,是嗣皇帝親自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時安奉在“黃輿”中,移靈入乾清宮,定于今夜戌時大殮。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員,第一個是隆科多負(fù)責(zé)警蹕,第二個便是胤祹。嗣皇帝本來打算扶輿步行入城,被群臣勸阻,請嗣皇帝作為靈輿的前導(dǎo),大概日中時分可到。

    “噢!”太后想了好半天,才問出這么一句話,“昨天晚上可還安靜吧?”

    胤祹懂得這句話的含義,但他既非胤禩、胤禟、胤禎一伙,自己也知道絕無大位之份,所以覺得誰當(dāng)皇帝都一樣,他只要謹(jǐn)言慎行,小心辦事,自然可保富貴。

    因為如此,縱有不安靜之處,他也不肯說實話了,“回皇太后,安靜!”他說,“三阿哥領(lǐng)頭給皇上磕了頭?!?/br>
    聽此一說,太后稍覺安心,想一想又問:“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還不知道出了大事。應(yīng)該趕緊通知他們回來奔喪?。 ?/br>
    “是?!必返幋鹫f,“已經(jīng)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么十四阿哥呢?太后心里在想,一樣是先帝之子,不也應(yīng)該通知他來奔喪嗎?由此可見,四阿哥必是有所顧慮,而這顧慮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話,”胤祹又說,“皇上命兒臣面奏,內(nèi)廷各宮應(yīng)如何恭行喪禮,請皇太后降懿旨遵辦?!?/br>
    這讓太后為難了!愣在那里半天作不得聲?!凹偬蟆比执绦牡煤埽母杏X中到處都有人在笑,到處都有人在罵,最好什么人都不見,容她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起來,又何能厚著臉皮,儼然以太后的身份發(fā)號施令?

    這是有口難言的痛苦,太后只能這樣說:“既然你來陳設(shè)幾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br>
    胤祹已看出太后的隱衷,心想,有她這句話,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盡管放手辦事好了。于是退下來隨即傳敬事房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傳懿旨命內(nèi)廷各處準(zhǔn)備成服;一面又通知內(nèi)務(wù)府,將庫存的白布取出來,分送各宮,盡量供用。

    其時各宮已開始更換陳飾,椅披、窗簾,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換成青花,景泰藍(lán)之類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嬪宮女的首飾,金玉珠寶一律換成白銀、象牙之類。不多片刻,但見里里外外,白漫漫一片,哭聲此起彼落,相應(yīng)不絕。

    到得近午時分,嗣皇帝入宮,在隆宗門內(nèi)跪接“黃輿”,一面號哭,一面扶著轎杠,安奉在乾清宮正殿。此時王公大臣,已聞訊齊集,因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頂戴與紅纓,亦皆摘去,由行輩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親王福全之子保泰領(lǐng)頭,躃踴舉哀,然后跪在嗣皇帝面前,請以社稷為重,節(jié)哀順變。

    皇帝哭不停聲,但裁決大事,井井有條。禮部所進(jìn)的大殮注,嗣皇帝一條一條細(xì)看,看完說道:“皇考教養(yǎng)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個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龍馭上賓,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殮的時候,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都讓他們進(jìn)乾清門,瞻仰遺容?!?/br>
    “是!”禮部尚書陳元龍說,“儀注規(guī)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宮丹墀齊集?!?/br>
    “公主、王妃,豈可遠(yuǎn)在丹墀?當(dāng)然進(jìn)大內(nèi),得以親近梓宮?!被实塾终f,“我的兄弟子侄,亦都進(jìn)乾清門,在丹墀上,跟我一起行禮?!?/br>
    讓皇族得以瞻仰遺容,是為了澄清可能會有的謠言,說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這時已經(jīng)有流言在散布,一說:“四阿哥進(jìn)了碗?yún)噬喜恢涝趺淳婉{崩了!”這一層實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認(rèn)為讓大家親眼得見,遺容一無異狀,是最有力的辟謠的辦法。

    可是另有一種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實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顧慮的,整個得位經(jīng)過中最大的瑕疵。朱諭天衣無縫,誰也無法否認(rèn),說不是大行皇帝的親筆。但授受大位,出于這樣的方式,不召顧命大臣當(dāng)面囑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這樣一道朱諭來宣示,未免太離奇了一點兒。

    而使他憂煩的還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個機(jī)會悄悄密陳,在西直門大街遇見胤禮,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瘋癲的情形。接著胤祹密奏,太后意頗不愉,而且還似大有憂慮的神氣。

    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發(fā)冷了!他很清楚,從他的親娘開始,就對他的得位起了疑心,并且反對他這樣做法。這是大出他估計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縱或偏愛小兒子,心有不滿,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況太后還是太后,于母親無損。哪知如今是這樣的反應(yīng)!自己親娘尚且如此,何況他人?進(jìn)一步看,因為親娘如此,原來不敢反對他的人,也要反對他了!

    因此,他本來預(yù)備即刻去叩見母后的,此時不能不重新考慮,萬一見面以后母親說了一兩句不該說的話,立刻便有軒然大波。說不定就會在大行皇帝靈前,出現(xiàn)兄弟束甲相攻的人倫劇變。

    好在太后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報到來,且觀望著再說。不過,目前雖不能到母后面前去請安,應(yīng)該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于是他派一名親信侍衛(wèi)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宮去面奏:“皇上怕見了皇太后,益使得圣母悲痛,目前還不能來請安。請圣母皇太后務(wù)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br>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業(yè),真是古往今來的大英雄,誰知就是身沒之事,本可從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糾紛,最后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大行皇帝必定死不瞑目。

    因此,當(dāng)嗣皇帝派來的人求見時,太后毫不遲疑地拒絕:“我哪有心思見他?!?/br>
    “只怕是有要緊話說,”常全勸道,“還是接見吧!”

    “不!”太后斷然決然地說,“有要緊話告訴你好了!”

    于是嗣皇帝的話輾轉(zhuǎn)上達(dá)太后,她嘆口氣不作聲。常全可真有些著急了,這樣子是會抑郁成病的。老年人這樣憂煩,大非養(yǎng)身之道。

    “皇太后可千萬想開一點兒!不為別人,為十四爺,也該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禎,太后越發(fā)心如刀絞,她問:“如果是十四爺當(dāng)了皇上,你想這會兒是怎么個情形?”

    那還用說嗎?常全心里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認(rèn)的小皇帝,一旦接位,當(dāng)然誰都沒有話說。太后的人緣好,不然怎么叫“德”妃呢?如果這會兒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宮擠得插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誰不是叫得極其響亮?

    怪不得宜妃說太后,“真太后變成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來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這樣越想越遠(yuǎn)時,太后開口了,“我好恨,”她說,“為什么偏偏那么巧呢?”

    “怎么?”常全怯怯地問,“巧在哪里?是什么巧事???”

    “偏偏一個行四,一個就行十四,早一點兒,晚一點兒,能把阿哥們的排行錯開來,也就好了。”

    “這,”常全驀地里意會,眼睛睜得好大,“真的是巧!”

    “再有,為什么名字也那么巧,聲音相同不說,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個字畫多,一個筆畫少,如果倒過來,也就好了?!?/br>
    這一點常全就不明白了。不過她不敢亂問,只怔怔地望著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爺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奧妙了一點兒!”

    “皇太后,”常全終于乍著膽說,“頭一個巧字兒,奴才明白;第二個可不明白了!”

    于是太后將“禎”字稍添筆畫,即可變?yōu)椤岸G”字的奧妙,說與常全。這是一點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余,不覺替太后大為擔(dān)憂。

    原來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對于他們母子之間,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務(wù),亦很了解。如今由于篡改遺詔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貫通,對于四阿哥奪位的布置,及成功的關(guān)鍵,都有些了解了。

    “照這么說,隆大人是幫著四阿哥的?”

    “那還用說?”太后嘆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為爭皇位鬧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幾乎成了瘋子,如今仍舊關(guān)在咸安宮。大阿哥更慘,圍禁高墻,跟囚犯一樣。十三阿哥呢——”

    太后說不下去。她對十三阿哥一直存著一份歉疚之心,因為咒魘廢太子二阿哥,主謀是心地糊涂的大阿哥,其實是四阿哥玩的把戲,不知怎么居然會有十三阿哥替他頂兇,以致跟大阿哥一樣圍禁高墻??滴跛氖四耆?,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