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到上江池州、太平一帶做地方官，從此一直在皖江一帶領(lǐng)兵。他生得短小精悍，一張黑臉上生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格外顯得凌厲精明，仿佛是個很難惹的人。然而他的本性與外貌不同，心地極慈，最肯任勞任怨，體恤下屬，因此極受部屬的愛戴，并力御賊，大致能穩(wěn)住皖江一帶的局勢，保障了南京的平靜。他這時的官職是“總督漕運(yùn)，巡撫鳳陽、淮安、揚(yáng)州”，要為左良玉籌餉，當(dāng)然非他不可。

    再有一個就是馬士英。到了清議堂才知道熊明遇臨時有江上閱兵的緊要任務(wù)，不能到場。馬士英看會議不成，頗為憂慮，因?yàn)樽罅加窆骖I(lǐng)兵東下，他的部隊便是首當(dāng)其沖，所以對這次會商比別人更感關(guān)切。

    于是楊文驄便安慰他說：“左良玉是侯司徒的舊卒，有書信勸阻他東下，料無不從，無足為憂?！?/br>
    史可法也知道有這件事，對楊文驄以“聽勘”的廢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能這樣子熱心奔走，覺得很可贊揚(yáng)，所以向他拱拱手說：“我亦聽說，此雖出于熊大司馬的意思，實(shí)在是閣下斡旋之功?！?/br>
    “不敢，不敢！”楊文驄很高興地謙虛著。

    那一旁阮胡子卻以香君卻奩一事，自覺羞辱過甚，將侯方域恨之刺骨，這時就在旁邊冷笑道：“說什么‘料無不從’，左軍之來，根本就是有人在暗地里勾引的。”

    聽他一說，從人無不相顧愕然。史可法當(dāng)然不能不問：“是哪個？”

    “還有哪個？”阮大鋮陰惻惻地說，“就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br>
    聽了這話，楊文驄第一個就詫異，但不好意思駁他。馬士英則未明真相，亦不便開口。史可法卻忍不住了，只是搖頭。

    “他也是敝世兄。在‘復(fù)社’中錚錚有聲，豈肯出此舉動？”

    史可法是阮大鋮家鄉(xiāng)的地方官，所以阮胡子便叫一聲：“老公祖！”接著又說：“你有所不知。復(fù)社恃左良玉為護(hù)符。侯方域因?yàn)樗赣H的關(guān)系，跟左良玉相交更密，常有私書往來。中間傳話的人，就是能把死人說活了的柳麻子。若不早除此人，將來必為內(nèi)應(yīng)?！彼窒蝰R士英看了一眼，“如今總以安定后方為第一?！?/br>
    馬士英是個喜歡偏聽的人，更喜偏聽阮大鋮的話，因?yàn)樗墚?dāng)?shù)娇偠?，是阮大鋮趁周延儒入閣機(jī)會，為他活動而來的，自然言聽計從，所以即時接著他的話說：“說得有理！何惜一人，致陷滿城之命？”

    “這是莫須有的事！”史可法用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看著阮大鋮，責(zé)備他說，“況且阮先生你是罷閑之人，國家大事，不可亂講?！闭f到這里，道一聲：“請了！”徑自離座，一直向外走去。

    “怎么史道鄰就拂袖而去？”阮大鋮有些惱羞成怒，越發(fā)抹殺良心，一口咬定了侯方域，“我的話，鑿鑿有據(jù)?，幉菪?，你若不信，只管派兵到秦淮河房，李貞麗院中去搜查，必可以搜出侯方域與左良玉往來的私書。”

    “這太冤屈他了！”楊文驄忍不住要說公道話，“就拿這一次來說，侯方域用他父親名義給左良玉寫的信，投遞以前，我就看過，十分懇切。如何反倒疑心起他來？”

    “龍友不知，那書中都有字眼暗號，外人哪里曉得？”

    “是啊！”馬士英點(diǎn)點(diǎn)頭，“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然，南京定有禍?zhǔn)?。地方治安，是我的?zé)任，緝捕jian宄，疏忽不得。我馬上派人訪拿！”

    “這才是！”阮胡子很高興地說，“一路哭，何如一家哭！瑤草兄，除卻此人，功在地方?！?/br>
    這一恭維，馬士英立刻就要動手，看著他妹夫楊文驄說：“老妹丈，就此同行吧！”

    “不！不！”楊文驄五中如焚，強(qiáng)自鎮(zhèn)靜，“舅翁先請，我隨后就來?！闭f完，拱一拱手，匆匆奔出清議堂。

    奔出清議堂，趕到李家院，已近黃昏。未曾敲門，先聽得歌喉婉轉(zhuǎn)，楊文驄到底是雅人，便不忍攪斷，凝一凝神，細(xì)細(xì)聽去，在穿云裂帛的笛聲中，香君在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笛聲頓歇，有人喊道：“錯了，錯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囫圇吞棗連下去。重來！”

    說話的聲音好熟，楊文驄想一想記起來了，是河南固始人，原名周如松的蘇昆生，昆曲名家，正在教香君唱《牡丹亭》。

    香君重唱那闋《驚夢》的《皂羅袍》：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

    “又不是了！”蘇昆生打斷曲子說，“絲字是‘務(wù)頭’，要在嗓子內(nèi)唱?！?/br>
    能得采的好腔，叫作“務(wù)頭”，自然不可輕易放過，香君便整頓精神，著意又唱：

    “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br>
    “妙，妙！”蘇昆生高興地說，“這就一絲不錯了！再往下唱，唱那闋《好jiejie》！”

    “莫唱《好jiejie》了！”楊文驄在門外大聲喊道，“快請侯哥哥！”

    里面弦歌頓歇。停了一下，開出門來，是蘇昆生，“楊老爺，”他說，“天色已晚，倒還有興致來閑逛？”

    “哪還有心思閑逛？”楊文驄問道，“侯相公呢？”

    “在聽香君唱曲?！?/br>
    正說著，侯方域步履從容地踏了出來，望著楊文驄說：“楊兄高興，也來消夜？”

    “侯兄，侯兄，天大禍?zhǔn)聛韺つ懔耍　?/br>
    聽得這一聲，李貞麗母女無不大驚失色，相將而出，睜大了眼，看看楊文驄，又看看侯方域，仿佛他們臉上就寫明了什么天大禍?zhǔn)滤频摹?/br>
    侯方域倒還從容，“如何是天大禍?zhǔn)?？楊兄，”他指一指李貞麗母女，“休驚嚇了她們！”

    “這是瞞不得的事！”楊文驄顧不得那許多，率直而言，“今日清議堂議事，阮圓海當(dāng)著大眾，道你與左寧南有舊，常通私書，要做他的內(nèi)應(yīng)。當(dāng)事諸公，頗有人聽了他的先入之言。”

    這話在侯方域，所引起的不是驚恐，是憤怒，寒著臉問：“當(dāng)事諸公是誰？熊明遇？”

    “不是，不是！熊明遇今日不在場?！?/br>
    “然則，”侯方域問道，“必是令親？”

    “楊老爺?shù)挠H戚是哪個？”香君插進(jìn)來問。

    “還有哪個？手握兵符的鳳陽馬總督！”侯方域答道，“他們是郎舅至親?！?/br>
    “這就是楊老爺?shù)牟皇橇?！”香君侃侃直言，“侯相公修書與左寧南，道的何事，他們不知，楊老爺是再清楚不過的，如何不與侯相公分辯？”

    “如何不分辯？無奈他們不聽！”

    “郎舅至親，哪有說不明白的道理！楊老爺，想來你是畏懼令親，不敢作聲？”

    “香君！”面有窘色的楊文驄，用嘶啞的聲音說，“如今不是論這些是非的時候。請你勸勸侯相公，早自為計?！?/br>
    “怎么？”侯方域問，“莫非令親不準(zhǔn)我在南京安身？”

    “常言道得好：君子不吃眼前虧。侯兄，你還是暫避一避的好。”

    這一說，李貞麗先就著慌，“看樣子是要動蠻！侯相公，”她很吃力地說，“你聽楊老爺?shù)膭癜?！?/br>
    侯方域戀著香君，實(shí)在不愿舍卻溫柔鄉(xiāng)，只是不走又怕連累李家。要走呢，倉促之間，避向何處？卻又是一大難題。

    當(dāng)然，楊文驄是早就有盤算的，“侯兄，”他問，“漕撫史道鄰，與府上有世誼？”

    “他是家父門生?！?/br>
    “何不投奔他去？”楊文驄說，“今天會議，史公與馬舍舅俱都在座，史公倒是力為老兄分辯，投了他去，可保無虞。”

    “就不知他寓在何處？”

    “我知道！”一直不曾開口的蘇昆生說，“史公寓在市隱園，等我送了侯相公去。”

    “那更好不過。”李貞麗回頭說道，“香君，快替侯相公收拾行李。”

    “是！”香君答應(yīng)著，匆匆入內(nèi)。

    “楊老爺，”李貞麗神色凝重地說，“這樁禍?zhǔn)?，都從楊老爺身上而起，也還求楊老爺歸結(jié)。明日果然派兵來拿人，作何計較？”

    “貞娘放心！侯公子既然走了，自然一切與你無干！”

    聽得這話，侯方域最后一絲戀戀不舍之情也割斷了。黯然回身，踱向香君的臥室，雙棲之處，愛屋及烏，只覺一幾一瓶，都有離情別意，逐一摩挲，重生戀意。想到別后光景，頓覺神魂飛越，滿懷惶懼，軟弱地倒在椅子上，不住喘氣。

    香君也是心如刀絞，恨不得倒在侯方域懷中痛哭一場！只是將他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也了解他此時的心情，不敢做任何可以加重他留戀之意的表示，只緊閉著嘴，努力做出剛毅之色，直到收拾好一副行囊，才與侯方域話別。

    “相公，事出無奈，你趕快走吧！珍重有用之身?！彼f，“到了史公那里，得便捎封書信來?！?/br>
    “自然會有信給你。香君，”侯方域怔怔地看著她，“此別不知哪一天才得重聚？”

    “人生遇合都是個緣字。只要緣分未盡，雖隔著萬水千山，終有相見之日。”

    這話不能讓侯方域滿足，“如何是緣分未盡？”他問。

    “守得住這顆心，便是緣分未盡！”

    侯方域?qū)ⅰ笆氐米　比齻€字，細(xì)細(xì)地咀嚼了一番，大為興奮。“香君！”他緊握著她的手，朗然吟道，“‘定知來歲中秋月，又照先生枕曲眠！’”

    玖

    到得來歲，哪里還有中秋之約？三月十九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劇變。

    三月十九，崇禎皇帝殉國。消息傳到史可法大營，已是四月十二。那時的史可法已接替熊明遇為南京兵部尚書，聽說流寇犯闕，在四月初一，督師勤王。渡江駐兵浦口時，得到了這個驚天動地的兇信。

    六軍縞素，痛哭發(fā)喪。“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第一大事，還在立一位新皇帝。東宮及皇子，音信全無，那就只有在逃到江南的近支藩王中，擇一而立了。

    以倫序來說，最近的是福王由崧，他跟殉國的皇帝，是同祖父的兄弟。次是潞王常淓，他是穆宗的孫子，而穆宗是崇禎的曾祖，所以潞王常淓跟殉國的皇帝是重堂叔侄，比福王由崧，遠(yuǎn)了一層。

    然而以賢愚而論，由崧遠(yuǎn)趕不上常淓，在當(dāng)時宗藩中，幾乎唯有常淓，能急家國之難。至于福王，從他父親開始，便已惡名昭彰——由崧的父親名叫常洵，神宗寵妃鄭貴妃所出，十六歲封為福王，因?yàn)楦改改鐞郏粼谙ハ鲁袣g。大臣怕鄭貴妃有奪嫡的陰謀，屢次上奏，請福王就藩，神宗置之不理。

    直到常洵二十九歲，才到他的藩國洛陽，住在花費(fèi)二十八萬兩銀子建造的王府。就藩以前，賜莊田四萬頃。河南沒有那么多良田，取湖廣、山東的沃土補(bǔ)足。又賜“鹽引”一千三百——運(yùn)銷官鹽，坐收暴利。而神宗萬歷年間，搜括天下，宮中奇珍異寶，堆積如山，又任由常洵攜取。因此福藩之富，確可敵國。而常洵在洛陽，yin恣暴虐，多行不義。崇禎十四年李自成破洛陽，常洵在事先逃出城外，躲在迎恩寺中，而結(jié)果終于不免遇害。

    常洵既死，世子由崧襲爵。他繼承了他父親的種種惡德，河南人對他都無好感，因此當(dāng)鳳陽總督馬士英跟史可法商議，預(yù)備擁立由崧時，在史可法幕府中的侯方域，大不以為然。

    “老先生，”侯方域勸道，“福王分藩敝省，我知之甚詳。斷斷立不得此人！”

    “何以呢？”

    “福王有三大罪，第一，當(dāng)日鄭貴妃謀害太子，危及宗社，如果不是東林君子調(diào)護(hù)，神器早為竊奪。”

    “這自是一行大罪，但不該記在如今的這位福王頭上?！?/br>
    “那就說如今的這位福王。崇禎十四年，老福王死在李自成手里，剮尸與鹿rou同煮，置酒大會，號為‘福祿酒’。老父如此慘死，而福王竟忍心遠(yuǎn)避，還在離亂熱孝之中，納民女為妾！”

    “這，”史可法搖頭嘆息，“太難了！”

    “還有五不可立。第一，車駕存亡，傳聞不一，雖有殉國煤山之說，到底不曾有人親見。第二，果然皇帝殉了社稷，還有太子監(jiān)國。第三，如今要立中興之主，不必以倫序而定。第四，立君不當(dāng)，大失民心。第五，怕有一班小人以擁立福王之功為要挾，霸持國政，豈還有恢復(fù)中原之望？”

    “世兄高見，謀慮深遠(yuǎn)?！笔房煞ㄉ钌铧c(diǎn)頭，“等南都會議，我一定照世兄的話來主張?！?/br>
    南京清議堂會議，都認(rèn)為由崧有七不可立：一是貪；二是yin；三是酗酒；四是不孝；五是虐待屬下；六是不讀書；七是在藩時曾違反祖制，干預(yù)地方政務(wù)。

    決定的原則是，立賢重于立親，要推戴潞王常淓繼位。史可法亦表同意。但是，鳳陽總督馬士英，以阮大鋮為謀主，聯(lián)絡(luò)“江淮四鎮(zhèn)”——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杰，發(fā)兵將福王由崧送到儀征。史可法因?yàn)榇箅y當(dāng)前，不愿內(nèi)部先有裂痕，勉強(qiáng)接納了既成的事實(shí)。

    福王接承大統(tǒng)，定年號為“弘光”。史可法以及擁立潞王常淓一派的高弘圖、姜日廣，雖都做了東閣大學(xué)士，但薰蕕不能同器，馬士英大權(quán)在握，聽信阮大鋮的指使，將史可法排擠到揚(yáng)州去督師，于是便有人批評，說是“秦檜留之在朝，李綱驅(qū)之在外”。

    不久，阮大鋮做了兵部尚書，第一件事就是為閹黨翻案，打擊東林。周鑣和雷演祚下獄被難。吳次尾、陳定生紛紛走避。侯方域當(dāng)然也無法到南京來看香君，一踐“中秋”之約。

    而宮中，正如東閣大學(xué)士王鐸，奉弘光帝敕令所選的那副楹聯(lián)：“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dāng)頭”，得樂且樂，真?zhèn)€笙歌徹夜，不知一江之隔，烽火連天，餓殍載途。

    拾

    秦淮的豪客，換了一班新貴，揮金如土，比那些名士要闊得多。因此，脂香粉膩，絲竹敖嘈，比從前更熱鬧了。

    唯一的例外是李家。從侯方域一走，香君立志守節(jié)，拋卻歌扇，盡洗鉛華，不下樓，更不見客，黃昏獨(dú)坐，陪伴她的只是一頭名喚“雪奴”的貓。

    “這樣下去怎么得了？”李貞麗常在嘀咕，“有一座銅山，也有吃空的日子?！?/br>
    香君當(dāng)然意會得假母的意思，是要她接客。樣樣都能依，只有這一樣依不得。她也很清楚，貞麗手里著實(shí)有幾文——一大半是她掙來的，吃個三五年總還不愁。因此，盡管李貞麗啰唣，她只默默不語。

    “你既不肯接客，就只好嫁人?！崩钬扄愓f，“楊老爺昨日來說，漕撫田老爺拿三百兩銀子，托他買個人，楊老爺問你的意思如何？”

    “娘！”香君反問一句，“你就為了三百兩銀子要賣我？”

    一句話將李貞麗堵得啞口無言。她其實(shí)極其疼愛香君，盡管常有不滿的表示，到底不肯奪香君的志，于是悄悄兒回絕了楊文驄。在她，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楊文驄也不肯強(qiáng)人所難。壞在他不小心漏了話，落入阮胡子耳中，想到卻奩一事，勾起舊恨，當(dāng)然放不過香君。

    這天是在馬士英新蓋的花園中小飲，提到新任漕撫田仰，阮大鋮問楊文驄：“龍老，聽說田百源以三百兩銀子托你買妾，不知可曾替他物色到？”

    “物色是物色到了，無奈那人不肯?！睏钗尿嫶鸬?，“我想色藝雙絕，如今要算舊院的李香君?？尚@個傻丫頭，要與侯朝宗守節(jié)，斷斷不從。我去了，她連樓都不下?！?/br>
    “這都是侯朝宗教壞的！”阮大鋮轉(zhuǎn)臉看著馬士英，“老師相，如今做官的不值錢了，堂堂漕臺，連個妓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馬士英是個草包，自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恐他人不尊重他“首輔”的地位，所以阮大鋮的那句挑撥的話，就像一個火種，頓時將他滿肚子的茅草，燃起熊熊怒火。

    “了不得，了不得！”他拍桌說道，“三百兩銀子買不去一個婊子，莫非她是金鑲玉嵌的不成？”

    “縱是金鑲玉嵌，可惜把她那雙眼睛嵌錯了地方，嵌在頭頂上了?！?/br>
    “架子這么大！真正豈有此理！”馬士英略想一想，大聲說道，“干脆！叫長班家人，拿著衣服財禮，今夜就去娶她?！?/br>
    “妙！妙！”阮大鋮拍掌大笑，“老師相快人快舉。田百源必感成全之德，傾心報答?！?/br>
    有了這個借此籠絡(luò)田仰的理由，馬士英越覺得這件“快事”，非做不可。當(dāng)時就傳喚相府總管，備辦茶禮花轎。到了李家，不管香君肯不肯，拉上轎子，送到田漕撫船上去成親。

    這下急壞了楊文驄，料知勸阻不得，只好自告奮勇，跟著前去，見機(jī)行事。

    “好極！”馬士英說道，“原是妹丈的原媒，就煩你去走一遭?！?/br>
    兩盞“內(nèi)閣”銜頭的大燈籠，十來支火把，照著一乘花轎、兩抬茶禮，直奔舊院。楊文驄在馬上一路尋思，覺得有條李代桃僵之計，不知可否行得通。

    進(jìn)了舊院，相府總管問道：“楊姑老爺，李家在哪里？”

    “巷底最末一家，是黑漆的大門。”

    別家燈火輝煌，李家一片漆黑。敲了半天的門，出來一個打雜的，一看燈籠火把，轎馬人夫，楊文驄跨一匹高頭大馬，便即笑道：“楊老爺‘夸官’來了！”

    官員升遷，排列鼓樂儀仗游街，名為“夸官”。楊文驄原是解任聽勘的廢員，如今靠裙帶的力量，當(dāng)上了兵部主事，所以打雜的說他來“夸官”，當(dāng)時便回身入內(nèi)，喚起李貞麗來接待。

    李貞麗卻知道楊文驄早就當(dāng)上了兵部主事，夸官也夸過了，所以出來問道：“楊老爺是哪里赴席回來嗎？”

    “對了！”楊文驄下了馬說，“剛剛在馬舅爺相府赴席，特來報喜！”

    “報喜！什么喜事？”

    “有個大老官來娶你令愛。你看！花轎在這里！”

    “咦！”李貞麗既驚且詫，“是哪家來娶？事先也要有個商量?！?/br>
    “你沒有看見燈籠？”

    燈籠是“內(nèi)閣”的銜頭，李貞麗大吃一驚：“莫非馬相爺要娶我家香君？”

    “不是！是馬相爺做主，替他同鄉(xiāng)至戚田漕臺，娶你家香君?！?/br>
    李貞麗一聽這話，便沉下臉來，“真正氣數(shù)！”她說，“田家親事，早已回斷，如何又來歪纏？”

    “相府要人，沒有法子！總管，你把銀子、衣服都送了進(jìn)去?！?/br>
    李貞麗欲待推拒不納，無奈家丁抬著條箱，一擁而進(jìn)，又哪里擋得??？事到如今，只好先跟香君去商量。

    “也罷！”楊文驄說，“我跟你一起上樓去勸香君?！?/br>
    香君已經(jīng)上了床，聽得人聲嘈雜，才又重新起身，一見假母陪著楊文驄上樓，大為詫異?！昂稳说情T？”她問，“一片吵鬧。”

    “你還不曉得嗎？”

    “不曉得?！毕憔室膺@樣問，“想是楊老爺要來聽歌？”

    “還說什么歌不歌？相府家人，抬著花轎，硬要來娶你！”

    香君顏色大變，“是哪個天殺的？”她挺起胸，跺一跺腳，“我死也不從！”

    “還是田仰！”李貞麗說，“借著相府的勢力，硬欺侮人?！?/br>
    “那么楊老爺呢？”香君逼視著楊文驄，“楊老爺一向照顧我們母女，為何下這毒手？”

    “不干我事！我那舅爺馬瑤草，知道你拒絕了田仰，又受了阮圓海的挑撥，差一班豪奴登門強(qiáng)娶。我怕你受氣，特為來調(diào)停保護(hù)?！?/br>
    這一說，李貞麗母女對他的敵意都消除了?！岸嘀x，多謝！”李貞麗說，“還求楊老爺始終成全。”

    “貞娘，”楊文驄擺出很誠懇的臉色，“人老珠黃不值錢，還是趁早從良的好！依我說，三百財禮，不算吃虧；香君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如果香君執(zhí)意不從，便是得罪了馬、田、阮三家，你想想，你有多大本事，能敵他三家的勢力？”

    李貞麗想想不錯，改了主意，“楊老爺說得有理！”她勸香君，“看這局面，拗不下去的！你趁早收拾收拾下樓吧！”

    聽得這話，香君悲憤交加，眼睛都紅了?！澳镎f哪里話來！”她尖著聲音直嚷，“當(dāng)日楊老爺做媒，娘做的主，拿我嫁了侯相公，滿堂賓客，哪個沒有看見？”說完，又奔了進(jìn)去，拿出侯方域所寫的那把詩扇，向楊文驄質(zhì)問：“這首定情詩，楊老爺看過的，難道已忘得干干凈凈？”

    “侯相公避禍逃走，不知去向，倘或三年不來，你也等他？”

    “莫說三年，便等他三十年，三百年，就是不嫁田仰！”

    聽她聲音一句比一句高，那種稚氣的負(fù)氣，使得楊文驄忍不住好笑：“啊呀呀！好大的脾氣！又像當(dāng)初摘首飾，脫繡衣，痛罵阮圓海的那番光景了。”

    “是呀！”這一下讓香君抓住了理，“阮、田同是閹黨，阮家妝奩尚且不受，倒去跟著田仰？”

    楊文驄未及答話，相府總管在樓下高聲催了：“夜深了！快點(diǎn)下樓上轎，還要趕到江邊去呢！”

    “聽見沒有？”楊文驄對李貞麗說，“知趣些吧！”

    “什么知趣！”香君厲聲搶白，“我就是不知趣?！?/br>
    “你不知趣不要緊，只怕連累貞娘！”楊文驄沉著臉說，“雖是假母，待你不薄。你又如何忍心看著你假母在江寧縣大堂上受辱！”

    這句話嚇壞了李貞麗，“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了！”她說，“大家?guī)退犷^穿衣。”

    于是丫頭老媽子，在李貞麗指揮之下，一擁而上，連楊文驄也上前幫忙，想按著她坐下，為她梳妝。香君如何肯從，瘋了似的，拿著那把詩扇，不問是誰，沒頭沒腦地亂打，特別是對楊文驄，打得格外厲害。

    這一陣打，打出李貞麗的氣來了，“算了，算了！”她的聲音顯得極不耐煩，“就這樣子抱她下樓！”

    “我死也不下樓！”香君放聲大哭。

    一哭把大家的手都哭軟了，而香君就在他們這相顧疏神之際，一頭撞向粉墻，任憑李貞麗眼明手快，還是不曾拉住。香君撞破了頭，昏倒在地。桃花般鮮艷的血濺上了粉墻，也濺上了詩扇。

    “噯！”貞麗也哭了，趕上去摟住香君，“你不嫁就不嫁，怎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于是丫頭老媽子，七手八腳地將香君抱了進(jìn)去。楊文驄在外屋，只聽見貞麗在叫著拿刀創(chuàng)藥，然后是香君嚶嚶啜泣和貞麗勸慰的聲音。

    樓下卻又在催了，話很難聽：“怎么回事？騙了銀子不上轎，莫非真要我們上樓拿人？”

    “管家，管家！”楊文驄趕到樓梯口，不說香君撞墻，只說，“你略等一等，她們母女難舍，也可憐的！”

    等他回過身來，只見李貞麗愁眉苦臉地走了出來?！皸罾蠣?，這情形你自己看見的！”她問，“你說，有啥法子？”

    “我有啥法子？”楊文聰雙手一攤，“宰相的勢力，你是曉得的。我跟馬相爺雖是郎舅至親，說實(shí)話，我要靠他，他也不肯聽我的話。如果肯聽，我剛才就勸住他了。如今拿著‘內(nèi)閣’的燈籠，空手而回，宰相的威信掃地，他怎肯罷休？除非你母女不要性命——”

    “楊老爺！”李貞麗跪倒在地，“無論如何要救一救我們母女。”

    “我怎么不救？你起來！”他把李貞麗扶了起來，點(diǎn)點(diǎn)頭說，“沒奈何想個權(quán)宜之計吧！”

    “楊老爺，你說！”

    “娼家從良，原是好事。嫁到田府，不愁穿，不愁吃。田仰的年紀(jì)也還不大。香君既然不肯，你倒替她享受去吧！”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李貞麗一時無法接受他的話，臉一紅：“那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楊文驄很快地說，“人老珠黃不值錢，你該早尋個歸宿。陳定生得罪了阮胡子，一時出不得頭；就能出頭，也未見得能娶你；就娶你，他那大婦也未見得能容你！”

    這幾句話，沒有一個字不是打入李貞麗的心坎，想了想答道：“也罷！就我替她去走一遭。不！”她突然覺得不妥：“不好，只怕有人認(rèn)得？”

    “哪個認(rèn)得？你自己照一照鏡子看，著實(shí)年輕貌美呢！”

    聽得這句恭維，李貞麗就記不起“人老珠黃不值錢”那句話了，“既是如此，少不得又要扮一回新娘子！”她訕訕地說，臉上微現(xiàn)紅暈，喜氣洋洋。徐娘韻致，著實(shí)迷人。

    這就是楊文驄在馬上尋思的一條李代桃僵之計，不是那樣逼一逼，逼不出母代女嫁這一樁妙事。他想想也覺得意，只是香君撞破了頭，未免是一大遺憾。

    “香君，香君！”楊文驄喊道，“你娘出閣，大大的喜事，你且打起精神來助妝！”

    聽得“你娘出閣”這句妙語，上上下下無不掩口胡盧。香君是早在里面聽清楚了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氣是笑，然而此時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解顏了。

    于是聽楊文驄的話，強(qiáng)打精神起身，由侍兒扶著，走到外間。只見李貞麗就拿正中那張大理石面花梨木的圓桌子做了妝臺。丫頭老媽，圍在她左右身后，替她插戴上妝。楊文驄也在幫忙，正拿竹剪剪下一朵名種“金帶圍”的菊花，遞到李貞麗手里。聽見腳步聲響，不約而同地，都回頭來望香君。

    香君額上裹一條雪白綢巾，滲出淡紅血跡，臉兒黃黃的，越顯得楚楚可憐。李貞麗急忙攔阻：“你還躺著去吧！好好將養(yǎng)。”

    “娘的喜事，我怎么倒在床上？”香君答道，“等我來替娘打扮?！?/br>
    “算了，算了！你不肯上床去，就端張椅子來坐著?！?/br>
    “對了！意思到了就行！”楊文驄親自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李貞麗旁邊，扶著香君坐下。

    “你不肯去，只好我老著臉去走一遭?！崩钬扄愾鋈徽f道，“如果打了回票，還有麻煩；若是跟了姓田的去上任，卻又放心不下你。真正叫左右為難！”

    “有我，有我！”楊文驄說，“貞娘，包在我身上，決不會打你的回票。你放心去享你的榮華富貴，香君有我照看?！?/br>
    “這等說時，便重托楊老爺了！”

    “就你不托我，我也義不容辭?！?/br>
    “此生不知何日相見。香君，”李貞麗鄭重叮囑，“如今就靠你自己支撐門戶了?！?/br>
    “娘放心好了?！毕憔鸬溃拔乙廊魂P(guān)了門在樓上住。不見閑人，不惹是非。”

    “只怕別人惹上門來！”做娘的告誡，“你的性情也須隨和些，為來為去就為的這一層放不下你的心。”

    香君想想，果然后患無窮！門戶人家守節(jié)，豈是易事？少不得要覓個能成全自己志向的靠山。念頭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且將舍不得娘出嫁的一副眼淚，借來一用。

    于是眼淚簌簌，且哭且訴：“娘！我這條命，早晚是完。凡事有娘撐持，尚且有人欺上門來；娘一走了，教我一個人沒腳蟹似的怎生處？今日有娘替我擋災(zāi)，明日再有人拿官派硬壓，又哪里再有個疼我的人替我去擋？”

    這番哭訴，聽入楊文驄耳中，句句刺心，大為局促，實(shí)在不能不挺身而出?！跋憔?，”他拍著胸脯說，“都包在我身上，再不得有什么啰唣！若有人欺你，便是欺我！”

    話到此處，樓下卻又鼓噪，催著發(fā)轎。母女倆其實(shí)難舍，也還有許多瑣碎的家務(wù)要交代，能挨得一刻是一刻，少不得楊文驄幫著支吾，李家又打發(fā)了喜錢，直到曙色將透，方始下樓。

    “香君，休送你娘下去！”楊文驄提醒她說，“防著他人發(fā)覺真相！”

    “楊老爺說得是?！崩钬扄惢厣頂r道，“女兒，我去了。好便好，不好我仍舊回娘家來！”

    “罪過，罪過。怎的顛三倒四說話？折煞香君了！”李家掌廚的老婆子笑道，“該說回女兒家?！?/br>
    李貞麗自己也笑了，“真正天下奇談?！彼f，“別家新婦歸寧是回娘家，獨(dú)我回女兒家。只是，此一去，也不知何日相見?！闭f著，眼圈紅紅的，眼角已見晶瑩的淚珠了。

    “休哭，休哭！”香君著急地說，“剛勻得好好的臉！”

    饒是如此警告，已自不及，李貞麗兩滴眼淚滾了出來，臉上立時出現(xiàn)了兩條溝痕，于是亂哄哄地又拿手巾，又拿粉撲。楊文驄捧著一面大銅鏡，半屈著身子，迎面為她映照著，重新勻了脂粉，方始上轎，一直送到田漕撫船上。

    楊文驄卻是既不送嫁，又不回家，在香君外房打盹。一覺醒來，紅日滿窗，定定神細(xì)聽，隱隱有嬌喘嬉笑的聲音，若斷若續(xù)，仿佛上氣不接下氣的。楊文驄慣經(jīng)風(fēng)月，一聽這聲音，疑云大起。于是躡手躡腳地，循聲尋視，尋到樓梯后面一間小房，聲音越發(fā)清楚了。而且聽得出來，嬌喘發(fā)自香君貼身的一個丫頭沉香。

    湊到門縫里一張，先看見桌上放著一籃露珠猶在的花，然后看見一個后生——認(rèn)得他是專在舊院串門子賣花的小廝，正摟著沉香在親嘴，一手?jǐn)堁?，一手便去解她的紐扣，已經(jīng)解掉了三四個，一抹大紅兜肚，襯著羊脂玉似的一方胸脯，惹得賣花小廝，越發(fā)動蠻。沉香半推半拒，只是扭來扭去，然而自己的那只右手，卻又將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

    楊文驄正看得有趣，忽然想到一件事，頓生警惕，試推一推門，居然應(yīng)聲而啟?！把健钡囊宦?，那雙情熱如火的年輕人，抬頭一望，視線與楊文驄碰個正著，頓時嚇得顏色大變！

    事到如今，楊文驄不能不虎起了臉罵人。“你這兩個奴才，好大的膽！門都不閂，便待干事。”他的雙眼瞪得極大，聲音卻極輕，為的是怕吵醒了香君。

    賣花小廝嚇得瑟瑟發(fā)抖，倒是沉香比較沉著，“你休怕，楊老爺?shù)男淖畲炔贿^。”說著，拿他一扯，雙雙跪倒在地。

    聽這一說，楊文驄想發(fā)威也發(fā)不出來了，但受托照看李家門戶，不能不問：“你兩個好了有多少日子了？”

    賣花小廝結(jié)結(jié)巴巴答不出話，沉香紅著臉，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敢欺楊老爺，還不曾好過！”

    于是賣花小廝也說：“真的，真的不曾好過。今朝來賣花，上上下下不見人，只有她一個。所以，所以——”

    “所以你來打歪主意了？你說上上下下不見人，難道我楊老爺不是人？”

    “楊老爺不是人，”沉香接口，“楊老爺是菩薩！”

    真正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這沉香著實(shí)慧黠可愛。楊文驄這樣想著，再看那賣花小廝，生得頗為清秀，不像長于貧賤的相貌。一念矜憐，倒真的起了菩薩心腸。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錦哥。”

    “我問你，你怎的看中了沉香？”

    這楊老爺問得好沒道理！“情人眼里出西施”，況是沉香這樣的人才，不看中她，看中哪個？

    錦哥心里是這樣在想，口中卻不敢說出來。這下惹得楊文驄生氣了，“好沒出息！”他罵，“其笨如牛，真正屈煞了沉香?！?/br>
    這一罵，把錦哥罵得開了口，“原是楊老爺不是！”他說，“教我沒法子回答。”

    “怎么是我不是？”

    “我又不是不曾長了眼睛，如何看不中沉香，倒去看中別人？”錦哥侃侃而談，“楊老爺，這‘其笨如?！膫€字，你老收回自用吧！”

    楊文驄大笑?！澳氵@個狗頭，罵人不帶臟字，倒像是柳麻子的徒弟！”他收起笑容又問，“既然你看中沉香，你也替她想過沒有？莫非這樣子偷偷摸摸，算是正經(jīng)？”

    “自然想過。等我攢起百把銀子來再開口?！?/br>
    “向哪個開口，怎么說法？”

    “跟香姐開口，求她讓沉香嫁了給我。”

    “你倒說得輕松！”楊文驄冷笑，“百把銀子，又要交聘禮，又要辦喜酒，花得一干二凈，教沉香跟著你去吃糠過日子？”

    “楊老爺！”沉香搶在前面說，“吃苦是我自愿?！?/br>
    楊文驄愕然，也有些生氣，正在不知如何往下說時，門外有人接口：“沉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比缓螅w影閃現(xiàn)，香君平靜地走了進(jìn)來。

    沉香對楊文驄不在乎，對香君卻不能不感到羞慚，紅著臉，低著頭不敢開口。錦哥自然也覺得愧歉尷尬，只叫得一聲：“香姐！”

    “香君，”楊文驄問道，“如何驚動了你？”

    “楊老爺何事得意？剛剛笑得那么高興？”

    “噢，噢，是我的笑聲吵醒了你！你來了也好，”楊文驄說，“我一時多事，如今倒不能不管了。我有個計較，四全其美，你看使得不使得？”

    “果真四全其美，自然使得。楊老爺你說！”

    “依我說，教錦哥跟了我去當(dāng)書童，我替他出一份聘禮，聘你的沉香。揀個好日子替他們圓了房，小夫妻就在你這里?。　睏钗尿嬚f，“有情人終成眷屬，一雙兩好，你有了人照應(yīng)門戶，我也不負(fù)你娘所托，可以放下了心，豈不是四全其美？”

    香君點(diǎn)點(diǎn)頭說：“沉香我能替她做主，錦哥，要問他自己！”

    錦哥喜出望外，向楊文驄磕個頭說：“我今日便跟了楊老爺回府。”

    “既如此，事情就定局了，說什么聘禮不聘禮？只請楊老爺替錦哥出面主婚就是。楊老爺，你辦喜酒，我辦嫁妝，挑日子了他們的心愿吧！”

    “好，好！”楊文驄欣然應(yīng)諾，躊躇滿志之余，笑著罵錦哥，“便宜你這狗頭！”

    于是錦哥和沉香，相視一笑，雙雙磕頭，先謝楊文驄，后謝香君。兩個人少不得也有幾句勉勵錦哥勤奮上進(jìn)，沉香恪守婦道的話。然后商量喜事，揀日不如撞日，當(dāng)日就新置家具，備辦筵席，替他們成親圓房。

    楊文驄吃喜酒，吃得醺醺將醉，臨上馬時，大著舌頭對香君說：“你家喜事成雙，昨天我替你娘做媒，今日又替你丫頭做媒。如今只剩下你了！等訪著了侯方域，還該我替你做媒?！?/br>
    轉(zhuǎn)眼秋風(fēng)又起，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蕭索。香君日日憑欄凝望，目斷云天，盼不著侯方域的蹤影，甚至音信皆無。白晝里，有沉香做伴，尋些專能磨工夫的不相干的事來做，辰光倒還容易打發(fā)；夜來霜月滿樓，黃葉舞風(fēng)，心頭秋意，濃于江上，那漫漫長夜，卻真難挨了。

    虧得侯方域的熏陶，香君讀了百把首詞在肚子里，孤燈明滅，衾枕單寒，遣愁何計之時，就自然而然會脫口念出幾句詞來——說也奇怪，不念則已，一念總是周美成的詞：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

    這不是侯方域去年每每深宵相訪的光景？如今呢？

    迢遞望極關(guān)山，波穿千里，度日如歲難到！鳳樓今夜聽秋風(fēng)，奈五更愁抱。想玉匣、哀弦閉了，無心重理相思調(diào)。見皓月、牽離恨，屏掩孤顰，淚流多少？

    自己是這般為郎憔悴，遙想侯郎，奔波流離，一定也是對景感懷，離愁難遣。

    云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zhuǎn)孤城。衰柳啼鴉，驚風(fēng)驅(qū)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這些詞句，在香君總覺得是四百年前的周美成，預(yù)見到今日有此侯方域與李香君的一段遇合，特意為自己而寫。有時想想，不免自笑，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幻覺。然而她也不免自問，若是幻覺，如何有貼切心情如此？

    城東拜客的楊文驄，經(jīng)過舊院墻外柳絲飄拂的長板橋，吩咐停轎。執(zhí)著拜匣充當(dāng)長隨的錦哥，了解他的意向，悄然問道：“轎子要不要等？”

    楊文驄想一想說：“不必了，今日公事已完，可以多坐一會兒。叫轎子回去吧！”

    于是空轎回府，楊文驄帶著錦哥沿著舊院圍墻，迤邐東行，去探望香君。走到門前遇見蘇昆生，他也是李貞麗從良以后，不放心香君獨(dú)住，三日兩頭來走走的?？汀?/br>
    “香姐昨天又是通宵念詞，吃了午飯才睡下?！背料銍@口氣說，“楊老爺、蘇師父也勸勸她，這樣子晝夜顛倒，身子吃虧的?！?/br>
    “好，我明白?！睏钗尿嬻w恤她跟錦哥，“我與蘇師父上樓去坐，你不必張羅，小兩口親熱去吧！”

    沉香臉一紅，忸怩地笑道：“楊老爺真會說笑話?！?/br>
    于是仍舊由沉香引路，躡手躡腳地將客人請上樓坐。一進(jìn)門，楊文驄便覺得有樣?xùn)|西刺眼。是把扇子，攤開在妝臺上，點(diǎn)點(diǎn)血跡，居然紅艷非常。

    這就是侯方域定情的那把詩扇，楊文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幾點(diǎn)血跡的由來。蘇昆生卻是初見，不免詫異。

    “是香君頭上的血?！睏钗尿嫺嬖V他說，“那天半夜里，她矢志不嫁田仰，一頭撞向墻上，鮮血濺污了這把扇子。香君一向珍藏，秘不示人，如何此刻攤開在這里？”

    “可見她神思困倦，連這樣的東西都顧不得收拾。”蘇昆生拿起扇子，把玩著說，“可惜！好好一把扇子，染上了血跡！楊老爺，我倒有個計較，你看可使得？”

    “你說?！?/br>
    “這把扇子，有詩無畫，原覺美中不足。久聞楊老爺一筆丹青，出神入化，何不就著這幾點(diǎn)血跡，點(diǎn)綴成畫！”

    “此計大妙！”楊文驄四處張望了一下，“無奈沒有綠顏色，怎生好。”

    蘇昆生略想一想，欣然答道：“不礙！我自有法子?！?/br>
    他就花盆里摘了些萬年青、虎耳草之類經(jīng)秋不凋的草葉，洗凈搗爛，取一方白絹包起來一榨，便是一碟子化了開來的石綠。

    于是，楊文驄取支筆在白玉筆洗中洗凈，染色勾抹，加葉添枝，竟是極生動的幾筆折枝桃花。

    “妙，妙！”蘇昆生拊掌笑道，“好一把桃花扇！”

    這一陣鬧，將香君驚醒了，起床出房，見過了禮。楊文驄笑道：“下官有畫扇一柄，奉贈妝臺?！闭f著把桃花扇遞了過去。

    香君入手便知，“這是我的一把舊扇子，血跡腌臜，何必看它？”一面說，一面就往里走。

    “香姐！”蘇昆生喊住她說，“你何不打開來看一看？”

    展開來一看，香君也覺得有趣，“楊老爺，”她問，“幾時畫的？”

    “剛才的事。得罪，得罪，未得許可，點(diǎn)壞了你的扇子?！?/br>
    香君不語，凝視著扇面，忽然滾下兩滴眼淚，黯然嘆息：“唉！桃花命薄，扇底飄零。多謝楊老爺替我寫照?！?/br>
    這一說，使得楊文驄大為失悔，一時興起，忘卻忌諱。然而為她設(shè)想，這樣子也不是久長之計，既已觸犯忌諱，索性便問個明白。

    “香君！既知飄零，少不得尋個歸宿。難道青春苦守，白頭自誤？”

    “說哪里話！”香君答說，“想當(dāng)年，那關(guān)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guān)門到老？”接著便悄然念道：“‘樓上殘燈伴曉霜，獨(dú)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這是關(guān)盼盼的詩。唐朝貞元年間，張建封鎮(zhèn)徐州，納名妓關(guān)盼盼為妾，特為筑一座“燕子樓”藏嬌。張建封死后，關(guān)盼盼獨(dú)住燕子樓，十五年不嫁。

    這已經(jīng)難得的了，卻有人還嫌她不能殉節(jié)。這個人就是白居易，他作了一首詩送關(guān)盼盼，最后兩句是：“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意思是說，張建封墳邊的蕭蕭白楊，已長得能當(dāng)柱子的材料。他死了這么多年，而關(guān)盼盼卻還活著?！凹t粉不成灰”，顯然是責(zé)備關(guān)盼盼未能隨侍張尚書于泉下。

    關(guān)盼盼讀完了詩，這樣跟白居易說：“我不是不能死。只怕我死了，別人說張尚書有從死之妾，影響他的清譽(yù)。”于是絕食十日而死。死前和了白居易三首詩，香君所念的，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關(guān)盼盼的故事，楊文驄愈有不祥之感，生怕香君也有那樣一日，因而向蘇昆生說道：“香君這段苦節(jié)，今世少有。昆老，香君是你的學(xué)生，看師徒的情分上，你須費(fèi)心，去尋著了侯方域，將香君送去團(tuán)聚。”

    “是，是！”蘇昆生連連點(diǎn)頭，“我也一向在留意侯公子的行蹤，聽說他回河南去了。我不日要回固始原籍，順便訪尋。不過須有香姐一封書信才好?！?/br>
    “說得是！”楊文驄說，“香君，你就動起筆來！”

    “我言出無文，請楊老爺代我寫吧。”

    “你有心事，我怎么寫得出？”

    香君沉思了好一會兒，萬感交集，不知如何才能說得盡意，讓侯方域明白自己千回百折的心事？愁思無計之際，忽有靈感，拿起扇子說道：“我的千愁萬苦，都在這把扇子上頭。就拿它寄了去吧！”

    “這封情書，倒也新鮮！”楊文驄大為贊成，“盡在不言好！”

    拾壹

    年三十那天，弘光帝在新修建的興寧宮，忽然悶悶不樂。他左右的一個親信太監(jiān)韓贊周，以為“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國恨家仇，多所感觸，便向他慰勸。

    “陛下請寬圣慮。聽說北都胡虜，已以禮葬先帝——”

    話沒有完，只見弘光帝不住搖頭，他就說不下去了。韓贊周便又思量，既非思親，則又是為何不樂。細(xì)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新宮規(guī)制，不免簡陋。時當(dāng)亂世，物力不充，而且匆促鳩工，難免有不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