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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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伯和張華山都不知道“小純陽”就是新任巡按劉天鳴,衛(wèi)虎卻明白,聽入耳中,驚在心里,趕緊湊到張華山耳邊說道:“大老爺追‘小純陽’的下落?!?/br> “朱建伯!”張華山便依言問道,“這‘小純陽’現(xiàn)在何處?” “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胡說!”張華山急轉(zhuǎn)直下地問道,“你可知你那親家已經(jīng)被害?” “小人知道?!?/br> “好!原來這你就知道了。說!你如何挾仇報復,指使你女兒在喜堂刺死公公!”他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說!說!” “冤枉!”朱建伯極口喊道,“刺死親家的,不是我女兒,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冤枉啊冤枉?!?/br> “住口!”張華山喝道,“那么你女兒呢?你把她交出來!” “大老爺明鑒!”朱建伯朝上磕頭,“小人原就說過,小女下落未明,請大老爺派公差查明,前日野廟避雨,還有哪家花轎經(jīng)過,中途坐錯了花轎,才生出這件命案。將小女查獲,傳到堂上,便見分明?!?/br> “好一張利口,明明你女兒已經(jīng)畏罪自盡,你又夤夜盜去尸首,企圖消滅罪證,如今反要本縣來替你查人。你女兒已經(jīng)見了閻王,教本縣到哪里替你去查!” 他這番話說得朱建伯驚疑莫名,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張口結(jié)舌,半天說不上來。 “不動大刑,諒你不招!” 一把火簽摔下來,一頓板子打得朱建伯暈死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監(jiān)獄里——朱家花了三千兩銀子,才得一張高鋪,從監(jiān)外請了醫(yī)生替他療治傷勢。 朱建伯身上的痛還好受,心里的痛,卻是無可言喻。細想一想,才知道陳家還有尸首被盜這回事。盜尸的人是誰?作用何在?如果那不知名的新娘子的尸首還在,請了四鄰來指證明白,不是青荷,也是一個有力的反證,如今連這個反證都已失去,以致百口莫辯,看來這條命非送掉了不可。只是到死還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死在誰手里。落個冤沉海底,死了也是糊涂鬼,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然而有件事,現(xiàn)在卻是明白的,既有高鋪睡,又有外面的醫(yī)生,可知家里已花了錢。現(xiàn)在錢可通神,也是自己唯一的憑借,只有從這方面來想辦法。 于是他呻吟了一聲,立刻便有人用欣慰的聲音說道:“好了,好了,醒了!” “不要亂動!”是醫(yī)生的聲音,“疼得怎么樣?” “還好!”朱建伯咬著牙說,“費心,費心!” 醫(yī)生笑笑不答,替他敷藥裹傷,又留下好幾包藥,關(guān)照一天三次,用熱黃酒吞服,三天以后,便可下床。交代完了,攜著藥箱管自己去了。 “禁子大哥!”朱建伯問道,“你貴姓?” “我姓吳?!蹦墙咏袇撬?,“你老盡管安心養(yǎng)傷,諸事有我在,決不教你老受苦?!?/br> 患難之中,明知這幾句話是大把銀子買出來的,朱建伯依然由衷生感?!皡撬母?,”他流著眼淚說,“我不知如何報答?只等我能洗刷了冤枉,留下一條命來,吳四哥,你的后半世都在我身上?!?/br> “那敢情好!”吳四笑道,“我先跟你老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吳四哥,我如今求你一件事?!?/br> “你說,看行不行。” “我想跟我家老管家朱才見一面?!?/br> “這——”吳四遲疑著答道,“責任太重,我擔不下來?!?/br> 朱建伯知道再說也無用,把眼又閉了起來,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燒,說不出是悲憤、害怕,還是困惑。 青荷,我的好女兒!他默默地喊,你到底在哪里?怎么不出面來為爹申冤? 青荷還在衛(wèi)家。 從“洞房花燭”那夜,衛(wèi)虎為他手下喊了出去,一夜不曾回來,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伴娘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新房里就她孤零零一個人。只見窗外有個瘸子,不時吃力地搖過來、搖過去。細聽外面,那般喧嚷的客人,似乎已走得干干凈凈。眼前是奇異而可怪的沉寂。 她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也一天一夜不曾閉一閉眼,又饑又渴,又累又熱。這時才想到在家里的時節(jié),蘭湯浴罷,吃一碗百合菜豆湯,手搖團扇,躺在竹榻上跟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真正是神仙一樣的生活了。 挨到日中,眼皮澀重不堪,口中渴得要冒煙,她把心一橫,自己站起身來,把茶壺里隔宿的冷茶,喝了個暢快;款待賓客的喜果喜糕也未曾收去,取了幾塊狀元糕吃,這下才覺得舒服得多。 然而她不敢睡。不睡卻又不行,坐在那里,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接著是因為頭垂了下來,驀然驚醒。這樣不知弄了多少回,最后她不能不回到床上去睡了。 睡夢中仿佛身上有些癢,突然心中一驚,睡意驅(qū)除了一大半,睜眼一看,是衛(wèi)虎俯著頭,正撮起了嘴唇要來吻她,同時發(fā)覺有雙手重重按在自己胸前。 青荷驚、羞、怒三字俱全,身子一滾,順勢一掌打在衛(wèi)虎身上,等他猝不及防往后避開時,她也逃下床來了。 但是,她逃不開衛(wèi)虎的雙臂,一撲便撲到了她身上,雙雙往下一倒,倒在床上,被衛(wèi)虎壓住了身子。 “放手,放手!”她力竭聲嘶地喊。 “喊破了嗓子也沒用!”衛(wèi)虎喘著氣,制服她那亂舞亂蹬的手腳,“乖乖地,讓我嘗個鮮。” 青荷忍著眼淚,保護自己的清白。胸前衣衫已經(jīng)被拉破,衛(wèi)虎的一只手已經(jīng)來抽她的褲帶——急勢之下,顧不得怎么叫骯臟,把他伸出來的舌頭狠狠咬了一下。衛(wèi)虎從喉嚨里擠出聲“唔”,鬼哭狼嚎般凄厲難聽,自然,他的手也松了。他的手一松,她的口也松了;同時也有了準備,等他往后一退,她比頭兔子還快,一躥下床,先把茶幾上的剪刀搶在手里,作勢比畫著退到壁角,睜大了眼喘氣。 衛(wèi)虎有心侮辱她,拿雙色眼盯著她說:“好白好肥的奶子!” 青荷低頭一看,羞得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鉆——半邊胸脯露在外面,急忙扯過衣襟來遮住。 “一個小姑娘,怎有這么大的奶子?你倒說說看。” 青荷咬緊牙關(guān),只當沒有聽見。 “不用說,不知道多少人摸過了!”衛(wèi)虎伸出那只摸過她胸前的手到鼻子上聞了一下,裝得不勝陶醉似的說,“好香啊好香!” 她氣得連肺都快要炸了!但隨即生出警惕:這個狗豬不如的畜生,是有意要惹自己動怒,他才有機可乘,偏不上他的當,自己要把心靜下來! “姓衛(wèi)的,我告訴你,”她用很冷靜很堅決的聲音說,“我已經(jīng)不打算活著離開你這里了。你盡管過來!”她恨極了他,顧不得褻瀆自己,“不錯,我給什么人都摸過,就是不給你摸!” 這最后兩句話,說得衛(wèi)虎毛骨悚然。一個謹守禮法的大家閨秀,居然說得出這種連個潑辣少婦都說不出口的話來,可以想見她下了多大的決心!“最毒婦人心!”真不知她會下怎么樣的毒手? 于是他想到了剛才咬舌頭的那一幕,又驚出一身冷汗,“你這個千人騎的小娼婦!”他惡毒地罵著,“你當心,我包你有痛快的時候?!毙l(wèi)虎真的把她看成毒如蛇蝎,隨即退了出去,吩咐張瘸子格外加意看守,同時又叫他盡自己高興,在窗戶外面說臟話,要讓青荷沒有安安靜靜的日子過。 回到城里,衛(wèi)虎把他的親信王狗子、孫二毛、小癩子,還有個負責去盜尤三嫂的尸首的,衛(wèi)虎手下第一個不要命的狠角色陳大麻子,都找了來商量。 首先是王狗子有事要講,“朱才開出盤子來了?!彼骈_五指,伸出手來。 “不會是五千,”小癩子咽了口唾沫說,“乖乖!五萬!” “怎么樣呢?”衛(wèi)虎問。 “自然是要放人?!?/br> “放人?”衛(wèi)虎冷笑著說,“那不是放虎歸山?!?/br> “所以我沒有敢答應(yīng)?!?/br> “你是怎么跟他說?” “我說,我要請示了我們頭兒才能給他回話?!?/br> “約在什么時候回話?” “今天晚上?!?/br> 衛(wèi)虎頗費沉吟。這是件有大油水的案子,但因為牽涉到自己,絕不能放朱建伯。這一來怕弟兄們會有怨言,剛才看小癩子那饞涎欲滴的樣子,就可以想見他們心里的想法。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狼心狗肺,因為自己斷了他們的財路,說不定會弄出意外麻煩,倒不能不早自為計。 “事情很明顯地擱在那里,該打說撞生出這么一場是非來,你們說,放了朱建伯出來,哪里另外去找出個指使的人來?這一案沒有著落,如何結(jié)案?” 要結(jié)案除非把真相和盤托出,朱家女兒放回家,但這下把衛(wèi)虎逼娶尤三嫂的內(nèi)幕,便全要抖摟出來,那怎行? 看大家不作聲,衛(wèi)虎便又從利害上去分析,“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像這樣的案子,只能用一方面的錢,”他看看大家說,“用了朱家的,陳家的就不肯拿錢出來了。你們說是不是?” “是?!毙“]子說,“這倒是真話?!?/br> “換句話說,朱家的錢拿不到,陳家就肯花錢,不是一樣嗎?” 這就是說,雖有衛(wèi)虎牽涉在內(nèi),并未損害了大家的利益。反正錢都是一樣,管他姓陳姓朱,于是陳大麻子很大方地說:“凡事都聽頭兒的,有也好,沒有也好,就憑頭兒一句話?!?/br> “大家捧我,我知道?!毙l(wèi)虎緊接著說,“這一案里,除了大老爺?shù)暮锰幰酝猓易约阂晃牟灰?。不過大家也要想一想,這件案子關(guān)系重大,要鬧出來,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嘴上特別要當心?!?/br> “那自然。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陳大麻子擺出狠巴巴的樣子,扭一扭袖子,露出一條斑斕的刺青大花蛇,“誰要胡言亂語,休怪我老陳不客氣?!?/br> “算了,算了!”孫二毛攔著他說,“都是自己兄弟,何用如此!辦正事要緊,尤三嫂的尸首怎么辦,你倒說說看!” “早就在義冢地里埋掉了?!?/br> “埋得深不深?”衛(wèi)虎問。 “深倒不深?!?/br> “那不好!”衛(wèi)虎大搖其頭,“萬一讓野狗銜出一條胳膊一條腿來,不又是弄出一場‘無頭命案’,自己找自己的麻煩?!?/br> 王狗子與陳大麻子素日不睦,這時有意要“整”他一下,便大驚小怪地說道:“這個‘無頭命案’一發(fā)作,可是不得了的事!安排得好好的一件案子,真正天衣無縫,就怕尤三嫂的尸首露面,那樣一來神仙都難救!趁今天晚上沒有月亮,重新去埋過,埋得越深越好?!?/br> 這幾天“秋老虎”正厲害,尸體早已腐爛,說是要挖出來重新埋過——這件事想起來就惡心,但陳大麻子說不出推托的話,只怪自己言語太老實,剛才只要說一句“埋得很深”,不就什么麻煩都沒有了? 衛(wèi)虎很了解,盜尸是陳大麻子的一大功,現(xiàn)在再叫他去干這樁大受其罪的差使,心里一定很不舒服。他是做“頭兒”的人,必得體恤部下的甘苦,所以接著王狗子的話說:“老陳,你再辛苦一趟。這一案中,你出的力最多,我知道?!?/br> 出的力多,分的錢也多,只要頭兒知道就不會吃虧,所以陳大麻子也就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最后談到青荷。“還有個活口要料理?!毙l(wèi)虎陰沉沉地說,“朱家那個小娼婦,是禍水!”在座的人都不知道他逼jian不成,幾乎吃了大虧那一段經(jīng)過,所以也不明白他何以有那樣陰沉的臉色! 王狗子便猥褻地笑道:“頭兒!送到門上的鮮花你不采?” “有刺的花兒你也去采!吃了她的苦頭你就知道厲害了。” 這一說,大家才有些明白,看樣子衛(wèi)虎已經(jīng)吃過苦頭。但王狗子卻另有想法,涎著臉說:“頭兒,我倒不怕有刺!” “去你媽的,”衛(wèi)虎罵道,“你替我少起色心?!?/br> “罵得好!”陳大麻子乘機報復,“也不撒泡尿去照照自己這張狗臉,他媽的,想吃天鵝rou?!?/br> “好了!”衛(wèi)虎怕他們發(fā)生沖突,趕緊呵斥陳大麻子,“你也替我少說一句!” 一直不曾開口的孫二毛,這時有了主意。“頭兒,”他說,“二龍山的楊禿子要找個‘壓寨夫人’,我看正好做這個人情?!?/br> “不妥!你不曉得,那小娼婦厲害得很,楊禿子又是個沒腦筋的人,聽了她的話,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來,那麻煩可就大了?!?/br> “照這樣說,倒不如‘咔嚓’一下,一了百了?!标惔舐樽幼隽藗€殺頭的手勢。 “這還是便宜她!”衛(wèi)虎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了,冷冷地自語著,“你不肯!自以為嬌貴得很!我叫你做婊子!” “聽見沒有?”陳大麻子看著王狗子說,“那時候你就可以去采花了——采婊子的花!” “呸!”王狗子一口唾沫吐在陳大麻子臉上破口大罵,“采你的妹子,采你的媽!” 一言未終,陳大麻子的拳頭已伸了過來。小癩子跟王狗子的交情好,便在中間攔著,反讓王狗子搗了一拳過去。陳大麻子越發(fā)冒火,隔開小癩子,奮身而上,卻讓衛(wèi)虎喝住了。 “住手!”他的臉色鐵青,“你們這算什么名堂,是不是在拆我的臺?” 這句話說得太嚴重了,兩個人都住了手,但依舊怒目相向。 “你們把腦筋放清楚些!吃這碗飯,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哪個也不用想活命!” “好了,好了!”孫二毛打圓場,“自己弟兄,開開玩笑認什么真?頭兒也不必動氣,談?wù)掳伞!?/br> 于是決定把青荷送到揚州,賣入妓院,這事歸小癩子去辦。 朱大文不中用,始終沒能打聽出來那天在野廟避雨的另一頂花轎來自何處,去向何方——當然,這是衛(wèi)虎早已意料到此,預先有了布置,知道的人怕惹禍,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主母是女流,侄少爺辦不得大事,洗刷這場不白之冤的千斤重擔都落在朱才一個人肩上。白天忙著奔走,照料獄中的朱建伯,直到深夜才能靜下來細想一想那許多道理上無論如何講不通的疑團。 而有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青荷絕不是殺陳德成的兇手。他在想,陳家也應(yīng)該了解到這一層,然則何以硬告一狀,咬定了親家唆使女兒行兇? 解鈴還須系鈴人,如果能勸得陳家再進一張狀子,說明其中的疑問,請縣大老爺另外緝兇,自家主人不就可以先放了出來嗎? 想到了這個主意,朱才精神大振,細細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備好一份隆重的祭禮,然后把朱大文找了來,請他代表他的伯父到陳家去祭奠。 親家已成冤家,朱大文怕挨打,畏縮不前。朱才多方鼓勵譬解,好不容易才把大文的勇氣鼓了起來。 到得陳家,雖未挨打,卻飽看了臉色——朱才很沉著,指揮從人,擺好了祭品,燃上香燭,然后叫朱大文行禮。照例孝子應(yīng)該在靈前還禮,但以挾恨的緣故,陳家的子弟一個不見。 等朱大文站起身,朱才跪了下去,磕完頭,禁不住悲從中來,揮涕祝告:“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死得冤枉!到底是哪個下的手,怎么不托個夢告訴我們?那天我家老爺,親自送親,路上受暑,硬勸把他勸了回去。我們老爺說:‘彼此是千年不斷的至親,只有我自己送去,誰教我女兒要靠人家一輩子?’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想想,我家老爺說到這樣的話,怎么還會記仇記恨?府上豪富,我家老爺說朱家也不是沒有身價、沒有根底的人家,怎么會做出這種滅門的勾當來?你老人家想嘛!” 雖是對死者的祝告,實際上是向活著的人解釋。靈堂后面原有許多人在窺探,陳家的練武教師“飛刀”楊大壯,心直口快,第一個就說:“我們的狀子告錯了!” “是啊,師父,”陳家 接口說道,“我一直也在想,殺爹爹的,不會是我嫂嫂,是不知道什么不相干的人?!?/br> 他們師徒這樣一說,陳繼成的態(tài)度改變了,看著陳家騏,意思是問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接待朱家的人。 “二先生!”楊大壯見義勇為,“我看要把朱家這個老管家找來談一談?!?/br> “好!” 陳繼成答應(yīng)著從靈堂后面走了出來,家騏、家 兄弟和楊大壯都跟在后面。 彼此原都是認識的,朱才首先招呼,叫一聲:“陳二爺!”接著便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彼此這樣叫應(yīng)了,僵化的局面便立刻解消。主客雙方,一一見禮,然后是陳繼成道了謝,請到小書房待茶。 “真正是想不到的大禍!”朱才站在那里說,“做夢都想不到?!?/br> “你請坐,管家!”陳繼成想了想問道,“你剛才在靈堂祝告的那番話,可是出自本心的話?” “陳二老爺!”朱才直挺挺地向外一跪,“倘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 “言重,言重!請快起來?!?/br> 家騏親自去相扶,四目相視,朱才喊得一聲:“姑爺!我家小姐至今還不知生死存亡?!毖蹨I隨即又掉了下來。 “都不必傷心了,談?wù)乱o?!睏畲髩褜﹃惱^成說,“此案最所不解者是盜尸!我打聽過,朱家沒有一個會武的人,那天等我追了出去,明明看清楚,來人的腳程好快,是會功夫的?!?/br> 由這里開始,兩面把經(jīng)過情形說出來一核對,自然而然得到了結(jié)論:野廟中坐錯了花轎,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認錯了人,所以也殺錯了人。這就是說: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跟另外一家有仇——那一家自己也知道,深恐事機敗露,所以連夜來盜尸首。照此說來,青荷當然也不能露面,一露面,那一家萬事全休! “所以,”楊大壯說,“如今我們要把青荷小姐找出來?;侍觳回摽嘈娜?,只要下功夫去找,一定能夠找到?!?/br> “我還有個辦法,”陳家 說,“莫若出個賞格,有那天抬花轎的人,一定會來指出地方?!?/br> “二少爺這話說得不錯。”朱才答道,“府上出多少賞格,我們也照出多少。不過,我要求二老爺補張狀子,先把我們老爺保出來?!?/br> “這應(yīng)該,我馬上就辦?!?/br> 于是三方面同時進行,補狀子,出賞格,四下尋訪青荷的蹤跡。最難的當然是最后一點,朱才一有空就在城里城外亂跑,大海撈針般,只念著楊大壯所說的“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句話,盼望著能有奇跡出現(xiàn):迎頭遇見青荷。 這天去到一處,見是孤零零一所大宅,墻外就是碼頭,泊著一條船。朱才心中一動,想探個究竟。就這時發(fā)覺大門啟開,急忙躲到樹后,但見門里走出來賊頭狗腦一個人,臉孔好熟,就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人。 等那人一走出門,朱才想到了,那人是個瘸子,不是衛(wèi)虎的跟班張瘸子嗎?怎么會在這地方?這些人惹不得,朱才趕緊悄悄走了開去。 回到城里,只見楊大壯在那里等他,臉上既興奮,又緊張。朱才嚇了一跳,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楊師父,”他問,“你老怎么在這里?” “管家,管家!”楊大壯把朱才拉到一邊,悄悄說道,“那頂抬錯了的花轎,我打聽出來了?!?/br> “這——”朱才驚喜得說不出話。他此刻先要整頓全神,盯著楊大壯,仿佛眼一眨,面前的人,就會飛走了似的。 然而楊大壯起初仿佛迫不及待,等該他說話時卻又遲疑不語,同時臉上出現(xiàn)了非常特異的神色——是那種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處理的疑難憂懼的表情。 “怎么啦,楊師父?”朱才疑云大起,慌慌張張地問,“莫非我家小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不是,不是!”楊大壯卻又改口,“但也難說得很——” “怎、怎么了?”朱才越發(fā)驚惶。 “管家,”楊大壯面色凝重地看著他,“你先把心定下來!事情很棘手——” 他停頓一下接著又說:“你家小姐落入一個意想不到的魔頭手中!你道是誰?衛(wèi)虎——” 朱才失聲驚呼:“是他!” “是他。一點都不錯?!?/br> “我不相信?!敝觳艙u搖頭,“怎么會呢?衛(wèi)虎作惡多端,所以斷子絕孫,人人都說天理昭彰。他家又不辦喜事,怎會有花轎抬進的?” “管家,你莫如此武斷!辦喜事的是衛(wèi)虎自己。這事千真萬確,你聽我細說……” 話要從七月二十二日說起。 那天晚上,夫婦倆整整哭了一夜。照尤三的意思,就待與衛(wèi)虎拼個死活;反是尤三嫂勸他不必做此傻事,她說他拼不過衛(wèi)虎,不如拿了從衛(wèi)虎那里要來的代妝奩的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 “從今你休回宿遷,走得越遠越好。”尤三嫂哭著叮嚀她丈夫,“你就當從未娶過我這個人!夫妻一場,你只聽我這一句話?!?/br> 尤三原是個猥瑣無用的人,不然也不能生生地將個嬌妻拱手相讓,第二天果然就走了。鄰居有那夜來聽清了的,也不便去問,只幫著尤三嫂料理“喜事”,上妝入轎,心里卻都不免冷笑,這雙夫婦,男的無義,女的無情,說媒的時節(jié),看尤三嫂是三貞九烈的樣子,到頭來還是從從容容上了花轎,只怕一心想的是衛(wèi)家的風光。這樣的勾當,叫人惡心。 “我是從尤家的鄰居那里打聽到的?!睏畲髩颜f,“那些人至今還不知道尤三嫂的消息,只以為她正在衛(wèi)家享福。不用說,那晚上叫尤三遠走高飛的時候,便已有了打算?!?/br> “怪來怪去怪我家大先生的年紀與衛(wèi)虎相仿,以至于尤三嫂認錯了人。唉!沒來由結(jié)成冤家,其實是至死還不明白究竟的兩個冤鬼!” 事情實在太離奇了!盡管朱才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話都聽入耳中,卻依然有難以置信之感。一直到心靜了下來,通前徹后想了兩遍,才把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都想通了。 “怪不得!我家老爺?shù)囊粭l命保不住了!衛(wèi)虎一定要坐實了我家小姐殺公公的逆?zhèn)愔刈?,他才脫得了干系!?/br> “是?。 睏畲髩焉钌铧c頭,濃黑的雙眉鎖在一起,“你家小姐的一條命,只怕也難保。事情擺明在那里,只要你家小姐一露面,真相就可大白。所以,衛(wèi)虎絕不能讓她出頭?!?/br> 一聽這話,朱才雙眼漆黑,幾乎昏倒,勉強扶住桌角,定一定神,咬著牙說:“楊師父,無論如何,要把我家小姐尋出來——哪怕是尸首,也要找到?!?/br> “是的!”楊大壯挺胸說道,“空口說白話沒用,打草驚蛇更不宜。我?guī)湍闳フ?。不過,衛(wèi)虎不是好惹的,經(jīng)常有江洋大盜、亡命之徒在他家。我得設(shè)法去找?guī)褪謥恚呸k得了這件事。” “預備到哪里去找?” “我?guī)煾冈跍嬷荩诽h了。我有個師兄弟在濟南府開鏢局子,我到他那里去搬救兵,十天以后一定回來?!?/br> “好!”朱才跪下磕頭,“我家老爺和小姐的兩條命,都在楊師父你身上?!?/br> “言重,言重!這也是為我們老東家報仇申冤,分所當為?!睏畲髩寻阎觳欧隽似饋恚粥嵵囟?,“這事千萬要隱秘,走漏不得半點風聲,就你我兩人悄悄辦事,連我家二先生那里都不必說起?!?/br> 想想也是,這件事說穿了駭人聽聞,不管如何謹慎小心,言談神色間一定會有所泄露,而衛(wèi)虎的耳目眾多,只要起了疑心,一定會下毒手滅口——如果青荷還在人世,這一來就非死不可了。 為此,朱才連在他家主母面前,都瞞著這個消息。他只是一個人去秘密行事,打聽到那天遇著張瘸子的地方,正是衛(wèi)虎的老家,心里便想,青荷如果未死,一定被藏在那里,能夠想辦法救出她來。至少打聽到一個生死存亡的確實信息,一團亂結(jié)才有個下手整理之處。 想到自家小姐,平日機警沉著,強似男兒,朱才仿佛瞽者摸著了一支明杖,頓時信心大增,茫茫前路,不足為畏了。 于是,他扮成乞兒,扮成行商,扮成拾荒的,每天只是在衛(wèi)家左右前后打轉(zhuǎn)。一天、二天、三天……到了第八天,有了動靜,衛(wèi)家墻外碼頭的那條船,忽然把竹篷張了起來,不但張篷,而且遮得極密,同時也下了行李,看樣子是要行遠路。 朱才心里在想,天氣這么熱,若是官客,不必把船篷遮得如此密不通風,可見坐船的必是年輕堂客。衛(wèi)虎家有何女眷,用得著如此?就算有小媳婦、大姑娘,而以衛(wèi)家的身份來說,也不是什么嬌貴得不可以讓人看一眼的,關(guān)防何用這么樣嚴密? 就這樣一層層往深里去想,終于料透了將要出現(xiàn)的人物,必是衛(wèi)虎要把青荷挪到別處。如果猜想不錯,多半是在黃昏下船,連夜開行,才能遮人耳目。為今之計,不管船是往南往北,只有跟定了它再說。 轉(zhuǎn)定了這個念頭,朱才抑制著難以言喻的興奮,立即回城,不找朱大文,卻去拜訪陳繼成,兩人密談,細說根由。 “原來楊師父說有要緊事到濟南府,是這件要緊事!可惜他不在這里。不過也不要緊。”陳繼成定定神說,“事情要做得周密,我們來好好商量一個辦法。” 好在陳家有許多自己運米的船,當時召集干練伙計,說了衛(wèi)家那條船的特征,分遣米船,到各處河港關(guān)口監(jiān)視,只要遇著了,便盯住不放。 第二步是派出機警得力的小伙子,到衛(wèi)家附近去打聽,看船一開動是往南往北,再集中全力去追蹤。 “追到了便怎么?”陳繼成問道,“是一直盯著,看清了地頭再說,還是出了宿遷縣界就動手?” 這一問,朱才不便回答。因為盯住監(jiān)視,說起來各人走各人的路,并不犯法;如果動手搶人,非同小可,處置不善,惹出另一場官司,豈不害了陳家。 “這要看二老爺?shù)囊馑剂??!敝觳畔肓讼胝f,“我家小姐是府上的少奶奶,二老爺說怎么便是怎么?!?/br> 點出青荷的身份,便是提醒陳家,這不僅是朱家的禍福,也是陳家切身的利害。陳繼成覺得他的話很有分量,慨然答道:“只要一出宿遷縣界,就不必再怕衛(wèi)虎,我們動手把事情掀開來!” 于是陳繼成坐鎮(zhèn)大生糧行,朱才仍舊到衛(wèi)家附近去打聽消息。由于水路上已有大生的米船在守著,不怕錯失。所以朱才只需遙遙監(jiān)視,但心里不免焦急,唯恐所料落空;又怕青荷沉不住氣,相見之下,只要喊出聲來,事機便即敗露,后果將無從想象。 心里七上八下,不斷轉(zhuǎn)著這些念頭,直到晚鴉噪林、夕陽下山,方在憂疑何以未見動靜時,突然發(fā)覺衛(wèi)家的邊門啟開,有人走了出來。朱才又驚又喜,毫不遲疑地挑了一副拾荒的筐籠,手持一把竹夾,低著頭疾行向前。 頭雖低著,眼角卻始終掃他衛(wèi)家邊門,先出來的是三名挺胸凸肚的壯漢,接著出來一名仆婦——這就料中了一半,必有女眷上船。果然不錯,又一名仆婦攙扶著她的“女主人”出門,她似乎正在害著病,頭上蒙著帕子,面目雖不可見,但朱才是從襁褓中看著青荷長大的,一認身材、腳步,便知不錯。 因為她頭上蒙著帕子,朱才不怕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便放心大膽地裝著撿拾破爛,把擔子隔河停下,一面使竹夾東找西翻,一面不斷窺探動靜。而就在青荷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朱才發(fā)現(xiàn)她的姿態(tài)很特別,一只左手遠遠伸了開來,仿佛跳板不穩(wěn),必須這樣子才能穩(wěn)住身子,慢慢走上船。但伸出來的那只手,食指和拇指縮起,另外三指箕張,明明白白是一個“三”的手勢。 這到底有何意呢,還是無意?朱才實在無法確定。不過,只轉(zhuǎn)眼的工夫,就無須再費心思去猜——正在青荷踏上船頭的剎那,突然見她把帕子一扯,飛快地看了朱才一眼。他確確實實感到視線曾經(jīng)相接,幾乎失聲喊了出來,等定神再看時,人已經(jīng)進艙了。 朱才的心亂得很,一種無可形容的興奮和驚奇,把他搞得頭昏腦漲。然而有一點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也不會錯的,那就是青荷確確實實已看到了自己。 船解纜了,一篙撐去,往南而行。朱才再無逗留的必要,棄去筐籠竹夾,走得氣喘吁吁,趕到大生糧行去跟陳繼成商量。 等講完了經(jīng)過,陳繼成也是興奮異常?!肮芗?,”他問,“你家小姐,我也聽說,聰明能干,不過,到底是怎么一種性情呢?” “我家小姐,心思極靈、極細?!?/br> “那不用說。青荷一定已經(jīng)知道,身陷虎口,也猜想得到,府上一定會有人去找她,所以步步留心,見了你也不會覺得意外?!?/br> “不!她早就打算好了,要遞消息出來。這個手勢是‘三’,斷斷不錯,就不知道是三天,三個月,還是什么?” “不會是三天、三個月?!标惣?nbsp;說,“嫂嫂的意思,想來是指三更天?!?/br> “對,對!” 大家都同意陳家 的判斷,此刻要商量的是三更天如何救人。 “既然是嫂嫂指定的時刻,到時候她自然有準備,只要弄只船靠在那里,三更天打一聲暗號,讓她悄悄走了出來,接到船上,連夜開走,人不知鬼不覺。二叔,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朱才也稱贊說:“二少爺安排得實在是好!” “就有一點不好,”陳繼成說,“這個暗號怎么打?青荷又怎么曉得我們打給她的是暗號?” “是!”陳家 說,“不但要讓嫂嫂知道是個暗號,而且要讓嫂嫂知道暗號中的意思,照計行事,才能萬無一失?!?/br> “那就越發(fā)難了?!?/br> “慢慢想?!敝觳诺共患?,“總可以想得出來的?!?/br> “那只有管家你想了?!标惣?nbsp;說,“暗號也只有你打,因為你的聲音,嫂嫂必定一聽就明白?!?/br> “有了,有了!”朱才笑容滿面地說,“二少爺?shù)牟艑W好,替我編個歌,我來唱——我家小姐四五歲的時候,奶娘家里出了事,非走不可,每夜都是我抱著、唱著哄,常唱的一個歌,叫作《耗子娶親》,我家小姐一定聽得懂意思?!?/br> “這容易。”陳家 退到一旁去構(gòu)思,改編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 “我看,索性要裝得像一些。”陳繼成說,“找個小孩放在船上,等他一哭,你便唱著歌哄,這不是天衣無縫了嗎?” “二老爺說得是,正該如此?!?/br> 于是陳繼成就在糧行中征求。有個伙計的小兒子剛斷乳,生得極乖,抱了來一看,撲到朱才懷里,毫不認生,便權(quán)且當作他的孫子。 等到這里安排停當,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人,接二連三報到,衛(wèi)家的船泊在西關(guān),看樣子是等第二天一早開關(guān)沿運河南下。 事不宜遲,朱才抱著他的“孫子”,先上了船,趕往西關(guān)。關(guān)前停滿了等待巡檢司驗放過關(guān)的船,天氣太熱,都把船窗開著,唯有衛(wèi)家那條船,遮得密密的,與眾不同,極易發(fā)現(xiàn)。 陳家的船,特意找了兩個生面孔的篙師,但卻是好手,慢慢擠過來撥過去,終于挨著衛(wèi)家的船泊下,緊接在后面,另有一號船,也是陳家的,內(nèi)中坐著陳繼成,準備緩急之際,好作個接應(yīng)。 “朱管家!”船上一個伙計,也正就是那孩子的父親,走來向朱才說,“我家二老爺,請你過船吃夜飯。” 到了陳繼成的船上,見他正在獨酌,朱才告?zhèn)€罪對席相陪,兩人隔著燈,一面喝酒,一面低聲密議。 “看樣子,把青荷接到了船上,下一步倒不大好辦?!?/br> “怎么呢?”朱才問道,“可是船太多,行動不便?” “是啊!擠得這么密,半夜里把船退出去不容易,有個風吹草動,依舊落在‘那人’手中,這卻是怎么樣也于心不甘的事。” “那么,二老爺看怎么辦呢?” “如果他們不會發(fā)覺,就把青荷藏在船里,等天亮了再作道理?!?/br> “倘或發(fā)覺了呢?”朱才越想越不妥,“他們船上少了個人,不會不知道的,那要一鬧開來,卻是麻煩?!?/br> “鬧就鬧!”陳繼成憤然作聲,“有這么多船在這里,料他們也還不敢橫行?!?/br> “這可說不定,這幫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朱才問道,“二少爺可在船上?請他來商量商量,說不定倒又有妙計。” “他在!”陳繼成向后艙喊道,“家 ,家 !” 陳家 正在船艄上觀望形勢,計算著青荷如何現(xiàn)身,這面如何接應(yīng)。還未籌劃妥當,聽得他二叔喊,進去一問,才知道發(fā)現(xiàn)了新的疑問。 “要瞞是一定瞞不住的,鬧也未見得鬧得過他們。說不定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會下毒手,譬如把我們的船鑿沉什么的,都不可不防。” 這一說,使得陳繼成大為不安?!澳牵堑泌s緊想辦法才好?!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陳家 不作聲,對著燈悄然凝思。陳繼成和朱才不敢開口說話,怕擾亂他的思路,只是怔怔地望著。 “有條計策,就怕裝不像?!?/br> “不管!”陳繼成催促著,“先說了出來,再作商量?!?/br> “我有條‘金蟬脫殼’之計。” 陳家 低聲說了他的計策,陳繼成和朱才無不大喜。但這條計策做起來卻不容易,最要緊的是,大家要裝得像,所以要悄悄地費好一番唇舌,才能使兩條船上的篙師、伙計心領(lǐng)神會。 到了二更時分,望見衛(wèi)家船上燈火已滅,各船的嘈雜聲也漸漸消減,朱才看看時機已到,開始行事。 先把他的“孫子”輕輕擰了一把,孩子被吵醒了自然要哭,朱才便假裝著哄孩子,唱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陳家 怕改動得多了,詞句陌生,不能喚起青荷的回憶,所以只揀緊要的地方換了兩句。 “白天相親,黑夜迎娶,三更啟程,順風順水到家門。”朱才把這幾句唱了兩遍,便不唱了,改用“祖父”的口吻哄著孩子說,“寶寶要娘,娘也想寶寶。別哭、別哭,明天一早就到家啰!” 等孩子住了哭聲,朱才也就不開口了。大家在沉默中等待著,一顆心七上八下,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怎樣的結(jié)果。三更快到,月色微明,黑頭里望著衛(wèi)家的那條船,忽然間,大家都舉起手揉一揉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了——清清楚楚的一條俏伶伶的影子,如幽靈般悄沒聲地出現(xiàn)。 “呃哼!”朱才輕輕咳嗽了一下。 接著,家 把一條竹篙伸了過去。月光下隨即看見一只白手,搭在竹篙上,然后閃出身子來。朱才依稀看清,不是青荷是誰? “抓緊了!”他輕聲說道,“膽大些,輕輕過來!” 兩船相并,四手相接,拉到這條船上,那條船上晃蕩了一下。這時管不得那許多,趕緊把她拉了進來,塞到鋪板下。 于是外面“撲通”一聲,家 把一塊大石頭扔在水里,翻身進了艙。 “咦!”衛(wèi)家船上有人驚呼,“人呢,人呢?” “真的,到哪里去了?”另有個人說,“剛才‘撲通’一聲,不要是跳了河?” “放屁!”第一個人罵道,“必是失足落水!” 好端端跳什么河?說那話便是露馬腳,所以有人糾正他。但不管是跳河還是失足,反正都相信人在河里,頓時喊將起來,忙著救人。 這一驚動,密擠著的船只中,紛紛有人出頭探望。有的拿篙子撈撥,有的跳下船去,有的在船上幫著探望找尋,還有些相互探詢,落水的人是誰。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陳家船上的伙計借著幫忙撈救,很巧妙地把船撥弄了出來,管自揚長而去。 也沒有走得多遠,到了預先約定的僻靜之處,舍舟登陸。岸上早就停著一輛雙駕的騾車,還有三匹馬,另外一個想不到的人,是剛從濟南府趕回來的楊大壯。 月光下,只見青荷面如白紙,憔悴不堪。陳家的人都未見過這位“新娘子”,但這時候也不是敘禮的時候,而青荷重見朱才,再堅強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行,不行!”陳家 跳著腳,“荒村野外,這等號啕大哭,叫人聽見了一定會來看個究竟,豈不糟糕。” “是!”青荷立刻住了哭聲。 “事不宜遲,我們快走?!币廊皇羌?nbsp;指揮,“師父來了最好。二叔你老人家請回城坐鎮(zhèn),我跟師父保著嫂嫂去。” “好,好!”陳繼成說,“明天上午,一定派個人回來給我個信。” 這樣說停當了,再無耽擱。朱才陪著青荷坐上馬車,楊大壯師兄,還有個得力的家人陳明各跨一騎,跟著車子往南而去。 怕衛(wèi)虎的人發(fā)覺了追了上來,車馬都以全速行進,而就在一路顛簸之中,朱才把青荷不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她。 她沒有再哭,過度的刺激,使得她麻木了,心中充滿了無數(shù)她不能接受的想象。 而事情也太復雜了,前因后果,錯中有錯的關(guān)系,攪得她腦中昏昏沉沉的,幾乎無法思考了。 好久她才問了一句:“娘呢?” “唉!”朱才嘆口氣說,“太太急得頭發(fā)都白了?!?/br> “娘!”這時青荷才知道傷心,撲倒在朱才腿上,啼泣不止。 “小姐,小姐!”朱才不斷喊她,“你要把心穩(wěn)下來,天一亮就有大事要辦?!?/br> 也不過剛天亮,車馬都進了宿遷西面的睢寧縣城,也不投店,徑自來到縣衙門前。楊大壯首先下馬,昂然走向門前。有個皂隸便大聲喊他:“嗨!站住。你干什么?” 這當然是來打官司的。但早堂未開,打官司的不論原告被告,或是見證,都由邊門進班房聽候傳喚,沒有這樣昂然直入的。楊大壯卻原是要有人來答話,所以立即站住了腳說道:“請借一步說話。” 那皂隸看楊大壯雖是風塵滿面,但氣概軒昂,衣服也穿得不壞,不敢輕視,點點頭說:“跟我來!” 一到僻處,楊大壯不先開口,卻把一個梨紙包很快地塞到了那皂隸手里。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了,是二十兩銀子。 “這,這怎么說。無功不受祿!”那皂隸問道,“貴姓?” “楊,楊大壯。” “巧了。我也姓楊,行四。請問宗兄,有什么事,不妨實說?!?/br> “這是小意思?!睏畲髩阎钢杆掷镎f,“事成以后,另有酬謝。敝東是宿遷首富,不會虧待諸位差爺。” “好說,好說。”楊四問道,“宿遷首富,是姓陳,還是姓朱?” “也姓陳,也姓朱。”楊大壯答道,“朱家的女兒,陳家的媳婦,身負奇冤。久仰本縣馬大老爺是位響當當清官,要來告狀——” “慢來,慢來!”楊四急忙打斷他的話問,“為什么不在宿遷告?” “宿遷告不下來?!?/br> “何以告不下來。宗兄,”楊四把銀子塞了回來,“銀子雖好,不是善財,你不說清楚,明天我們會有很大麻煩?!?/br> 楊大壯這時才想到,衛(wèi)虎勢力甚大,此數(shù)縣的皂隸大概都跟他通聲氣。 有冤枉不在宿遷,到睢寧來申訴,越境呈控,不說別的,衛(wèi)虎的顏面首先受損,所以這楊四不能不慎重。 楊大壯的機變也很快,頓時裝了副神秘的表情?!案细缯f實話吧!”他放低了聲音,“承衛(wèi)頭兒關(guān)照,到睢寧來告的。” “這又為什么?” “誰知道呢?官司記的是他,他怎么說,我們怎么做!” 楊四想了想,把捏著銀子的手,縮了回去?!袄闲l(wèi)的花樣真多,不管他了?!睏钏牧硪恢皇稚炝顺鰜恚盃钭?!” “狀子還來不及備?!?/br> “那就麻煩了——” “多幫忙!”楊大壯兜頭一揖,“你就讓我們自己來擊鼓鳴冤,你老哥裝看不見,不就行了嗎?” “行是行,我可有麻煩,至少聽一頓官腔,說不定還弄一頓‘筍雞rou’吃?!?/br> “倘有這事,我格外另送五十兩壓驚?!睏畲髩颜f,“我?guī)熜质恰鸨蕖柱i,他在這條街道上走鏢多年,想來熟識?!?/br> “原來你是‘金鞭林’的師弟。那不是外人,好吧,你請便!” “這一堂下來,我再來看你老哥?!睏畲髩颜f,“各位差爺那里,請代為先打個招呼,回頭一定有孝敬?!?/br> 說罷,楊大壯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略略把經(jīng)過情形一說,朱才便問青荷:“小姐,你可有上堂的膽量?” “不敢也不行?!?/br> “可記得我說的話?” “記得!”青荷答了這一句,向楊大壯斂衽為禮,“有勞楊師父費心,請領(lǐng)我進去吧!” 于是楊大壯領(lǐng)著青荷,進大堂她就大喊:“冤枉!” 這也就不必再講規(guī)矩了,楊大壯的身手矯捷,飛快地摘下鼓槌,“咚、咚、咚”連打三下,等值堂的差役趕了來,鼓槌已到了青荷手里。 “別亂敲!有冤枉慢慢申訴!”那差役喝道,“拿狀子來。” 青荷還未及回答,楊四已趕了過來,把原來那個差役一拉:“等我來!”接著向楊大壯使了個眼色,又問青荷:“是你這位姑娘要告狀?” “是?!?/br> “姓什么?” “娘家姓朱,夫家姓陳?!?/br> “你是女流之輩。照規(guī)矩可以叫‘抱告’來告,何必自己拋頭露面?” “實在無奈?!鼻嗪赊D(zhuǎn)身指著朱才說道,“這是我家的老蒼頭朱才,這個狀,我一個人還告不明白。拜煩上差回稟青天大老爺,傳我跟朱才一起上堂,案子才能問得清楚?!?/br> “你告的到底是什么狀?這么嚕蘇?”楊四皺著眉問。 楊大壯怕她不小心先露了口風,楊四會從中阻撓,所以趕緊搶著說道:“楊四爺,這件案子一時說不明白,回頭你就知道,請稟報大老爺升堂吧!” 馬知縣本來也就要升堂了。問案本來有個先傳后到的次序,但類似這樣擊鼓鳴冤的案子,也可以提前先審。楊四一則受了好處,二則也是好奇,倒要看看是怎么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說不定有關(guān)風化。看這樣楚楚可憐的少婦敘房幃之事,也是值堂當差的一樂,所以稟明馬知縣,第一案就問青荷。 這馬知縣名叫馬昭賢,是個回民,稟性剛毅,一清如水,善于斷獄聽訟。案內(nèi)人犯提上堂去,他先要仔細端詳一番,忠厚還是jian詐,情實還是情虛,在他那炯炯雙目逼視之下,不須開口就已有了五分數(shù)。 這個原告令他注目。雖然形容憔悴,衣衫破碎,但一望而知是知書識體的大家閨秀,卻又何以如此狼狽?再細看時,一件既破且臟的綢衫,竟是霞帔,由白變灰的百褶裙,上繡白蝶,腳下雖不可見,憑此一衫一裙,可以推斷原是新娘打扮,那就越發(fā)令人難解了。 未曾問案,馬昭賢先就是一片父母之心,怕她跪在冰涼的磚地上受不了,向楊四吩咐:“拿個厚些的墊子給她!” 青荷原有男兒氣概,一進了睢寧城就不曾哭過。但堅強的人,遇著一副熱心腸,那顆心就軟了,她聽得馬昭賢這句話,立刻心中一酸,用發(fā)抖的聲音說道:“多謝青天大老爺體恤?!痹傧氲綇埲A山,不由得悲從中來:“我的天——為何不教我朱、陳兩家生在睢寧縣,得蒙這位菩薩心腸的青天大老爺蔭庇!” 這兩句話聽在馬昭賢耳朵里,心中便是一驚,看樣子是受了她本地知縣的凌虐,到這里來告狀,這案子明明不該歸睢寧管,倒要弄個清楚。 剛要發(fā)問,卻被青荷搶在前面開了口,“民女身負奇冤。昨夜三更,剛剛逃出虎口,如今只有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倘或不準民女的狀子,民女全家,有死無生。”她磕下頭去,“青天大老爺是民女的重生父母,還是催命的閻王,就在青天大老爺一念之間?!?/br> 告狀哪有如此措辭的?旁人都替她捏一把汗,馬昭賢卻已決定要管這件閑事了,便和顏悅色地答道:“你慢慢兒說,姓甚名誰,年齡籍貫,家中做何生理,有何負屈。細細說明白了,待本縣替你昭雪!” “青天大老爺公侯萬代!”青荷把個頭在磚地上磕頭磕得“咚咚”地響,然后說了姓名年籍,接著控訴:“民女要告的是,宿遷縣萬惡的捕快衛(wèi)虎!” 這話一出口,先是楊四嚇一大跳,心想,上了楊大壯的當,這二十兩銀子拿得燙手。其次是馬昭賢,提起這條“毒蛇”,也不由得背脊上發(fā)冷。 “且慢!”馬昭賢問道,“你既然要告宿遷縣的捕快衛(wèi)虎,為何不到宿遷張大老爺那里去告?” “倘或告得準,民女不敢驚動青天大老爺。衛(wèi)虎在宿遷縣衙門,一手把持,無惡不作。民女若到宿遷縣去告,只怕不會見著張大老爺,先就遭了毒手?!?/br> 這番話說得非常好,如果把張華山牽涉在內(nèi),馬昭賢便難措手。因為同是知縣,無權(quán)審理,上官或者御史問一句:“你自視為何許人?”這話就很難回答。照現(xiàn)在這情形來受理控案,已經(jīng)越出職權(quán)以外,但有衛(wèi)虎“一手把持”這句話,說起來,冤抑難以上達,不能不從權(quán)處置,也還有一番情理好講。 如此,馬昭賢對青荷便刮目相看了。“你細細說來!”他問,“衛(wèi)虎如何萬惡?你為何要告他?” 于是青荷自從小定親說起,一直講到昨夜逃出衛(wèi)家的船——堂上堂下,鴉雀無聲,世間有如此怪誕之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