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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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氣醺醺的衛(wèi)虎,一腳跨進洞房,揮一揮手,把伴娘和少數(shù)幾個晚輩女客都攆了出去。 青荷這一刻又有些恐慌,但等的也就是這一刻,抬眼一看,打個寒噤,這人好jian惡的相貌!看他來意不善,不過也不要緊,多送他錢好了。再說,自己不論娘家、夫家,都不是沒有名望,只要把話說清楚,諒他也不敢怎么樣。 念頭如閃電一樣在心里一個接一個劃過,等想停當(dāng)了,衛(wèi)虎也正好走到了她面前,一伸手就來摸她的臉。 她從未這樣受過人輕薄,心中異常惱怒,但她自己警告自己,千萬不能惹人生氣,所以一側(cè)身子避了過去,福一福,叫一聲:“衛(wèi)頭兒!” “咦!”衛(wèi)虎聽她能夠從容開口,而且知道自己姓衛(wèi),不免“另眼相看”,所以縮回手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衛(wèi)?” 隨便他狡如狐,陰如鬼,一喝了酒到底不行了!就這一句話上露了馬腳,新郎官豈有不知道新娘子的道理?問出這句話來,便知他有將錯就錯,要損陰騭的打算。 青荷越發(fā)懸起了一顆心,全神對付,一眼瞥見梳妝臺上有把剪刀,便把身子移了過去,一面答道:“誤打誤撞,暫到府上做客,自然要向這里的嬸嬸、jiejie請教尊姓?!?/br> “噢!你倒有點算計。” 她不理他這句話,只管自己說:“我姓朱,家住白洋河鎮(zhèn)。我家在那里也算過得起的人家——” “我知道。”衛(wèi)虎插嘴說。 “知道就更好辦了?!鼻嗪沙盟蚓凄玫墓し颍低得四前鸭舻?,“家父最好結(jié)交朋友。我想請衛(wèi)頭兒弄一頂小轎,把我送了回去,家父必定結(jié)交衛(wèi)頭兒這個好朋友,重重酬謝?!?/br> “好說,好說!”衛(wèi)虎把頭上的帽子抓下來一摔,坐在椅子上脫靴子,一面答道,“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去?!?/br> 青荷一聽他這話,再見他預(yù)備寬衣上床的樣子,嚇得眼前金蠅亂飛,頭上嗡嗡作聲,使勁在袖子里捏著那把剪刀,預(yù)備著他要來拉拉扯扯時,便跟他一起到“森羅寶殿”去評理。 就這時聽見窗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人叫:“頭兒,頭兒!” 青荷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但聲音中的驚惶是聽得出來的——只見衛(wèi)虎也有些緊張,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奔了出去。 “頭兒!大事不好!”王狗子的臉色青黃不定,壓低了聲音說道,“陳家出了命案?!?/br> “怎么?” “尤三嫂一下花轎,看見她‘公公’,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剪刀,自己又是一剪刀。來得爽利,眨眨眼的工夫,兩條命完蛋了!” “有這種事?” “這是什么時候?我不打聽確實,敢來跟你老亂說?”王狗子又說,“事情擺在那里,再也明白不過了,陳家那老的,做了你老的替死鬼。好險啊好險,真正頭兒你老家祖宗有靈!” 衛(wèi)虎聽王狗子說完究竟,才知道這場禍闖大了,定一定神問道:“那陳家現(xiàn)在怎么個辦法?” “喜事變成喪事,全家大小,哭得一塌糊涂?!?/br> “這還用你說?”衛(wèi)虎鐵青著臉,“我沒工夫跟你說閑話!” 王狗子碰了個釘子,心里有些發(fā)慌,急忙問道:“不知道頭兒問的什么?我來去匆忙,實在不大清楚?!?/br> “那家去告了狀沒有?” “噢,告狀!”王狗子說,“想來一定要報官的。” “嗯!”衛(wèi)虎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道理。 現(xiàn)在就要往下想了,陳家報了官怎么辦?當(dāng)然是下鄉(xiāng)相驗,一案兩命,陳德成的尸體驗不出名堂,驗到女尸,總有人識得她的真相。 轉(zhuǎn)念到此,衛(wèi)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低聲喊道:“王狗子!我問你,你可曾看見女尸?” “看見了。” “放在哪里?” “在陳家后面菜園,茅廁旁邊?!蓖豕纷诱f,“我聽他們在談?wù)?,說是陳家的老二,特為把她放在那里的?!?/br> “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她殺了‘公公’。” “那里的客人,沒有認出來?” “認出誰?” “那還用說嗎?” “噢,尤三嫂——” 聲音是大了些,衛(wèi)虎厲聲喝道:“輕一點!” “是,是!”王狗子放低了聲音說,“那里的客人都沒有認出尤三嫂來?!?/br> “何以見得?”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說朱建伯教唆他女兒行兇??梢姷么蠹疫€當(dāng)尤三嫂是黃花大姑娘,第一遭來做新娘子?!?/br> “??!”衛(wèi)虎倏地張大了眼,“你怎么說,他們說朱百萬教唆他女兒行兇?為什么?” “是?。 蓖豕纷由χ^說,“我聽得這話也奇怪?!?/br> “太奇怪了!既然是親家,為什么教唆女兒行兇?”衛(wèi)虎想了想,用極其匆遽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小癩子在不在?” 小癩子在賭牌九,打到哪里,贏到哪里,手氣極旺——他是贏了錢就想開溜的賭品,這時候正在打主意想脫身,聽說是“頭兒找”,恰中下懷,解下褡褳袋,把銅錢帶銀錠子往里一倒,說聲:“我有公事,不陪你們玩兒了!”隨即跟著王狗子到了衛(wèi)虎跟前。 “你是白洋河鎮(zhèn)的人?”衛(wèi)虎問他。 “是??!在白洋河鎮(zhèn)住了三代了?!毙“]子問道,“頭兒怎么忽然問到這話?” “我問你,朱百萬跟他親家,可有什么仇恨?” “這個——”小癩子想了想說,“實在也不算仇恨,不過兩親家心里有點兒不大痛快,話又說回來——” “不要說回來,說回去!”衛(wèi)虎問道,“為什么結(jié)怨?” 為的是兒女的婚期。小癩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形,詳細說了給衛(wèi)虎聽。 衛(wèi)虎一面聽,一面就有笑容浮現(xiàn)了。“小癩子,你跟我進城!”他說,“王狗子,你再帶人到陳家去一趟?!?/br> 小癩子莫名其妙,急忙問道:“頭兒,你老今天洞房花燭,那么漂亮的新娘子丟在那里,怎么舍得?” “回頭跟你說!”衛(wèi)虎又說,“你去關(guān)照明天早堂值堂的那幾個,一大早就有公事,趕快回城伺候。” 小癩子心想,剛才兇巴巴的那陳大麻子是大輸家,正好去攪散了賭局,教他今天翻不成本,也出了自己心頭一口惡氣,所以興沖沖地答應(yīng)著去傳達衛(wèi)虎的命令。 剩下王狗子在衛(wèi)虎面前,他秘密囑咐了一番。王狗子心領(lǐng)神會,立刻找齊了人趕到孝義鄉(xiāng)去辦事。等這一撥人和回城的人分頭出發(fā),衛(wèi)虎又叮囑張瘸子好生看住新娘子,千萬不能讓她離開新房,然后帶著小癩子,兩騎快馬,直奔縣城。 進了城到縣衙,天色已經(jīng)微明。剛剛坐定,有他手下值夜的一個伙計孫二毛,走來向他問道:“頭兒!你老怎么丟下香噴噴的熱被窩,趕進城來?” “公事要緊!”衛(wèi)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孝義鄉(xiāng)出了命案。” “咦!”孫二毛大為詫異,“你老莫非千里眼、順風(fēng)耳,倒已經(jīng)曉得了?” “自然啰!”衛(wèi)虎擺出教訓(xùn)后輩的嘴臉,“身在公門,尤其是我們這一行,時時刻刻要留心,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有了什么風(fēng)吹草動,馬上動手,趕在人家頭里,案子才會破得快,破得漂亮?!?/br> “是,是,你老人家說得是?!睂O二毛說,“孝義鄉(xiāng)那一案的苦主已經(jīng)到了。頭兒,這場命案奇怪得很,新媳婦一下花轎就殺公公,你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子的怪事!” “怪事多得很呢!只不過你少見多怪罷了。我問你,那苦主有狀子沒有?” “沒有?!?/br> “沒有狀子怎么告狀?” “頭兒!”孫二毛賠笑道,“陪苦主的是我一個熟人。事情太急,狀子一時寫不出來,回頭托你老人家在大老爺面前說句話,高高手讓他過去吧!” “你曉得那苦主是什么樣的人家?” 一聽這話,孫二毛立刻就明白了,趕緊搶著說:“頭兒,我話還沒有說完,陪著苦主來的人,叫周老二,帶了二百兩銀子來,沒你老人家的話,我不敢收。” “二百兩?”衛(wèi)虎問道,“你看呢?” “你老人家看我一個薄面?!?/br> “好了,既然是你的熟人,我答應(yīng)你。二百兩就二百兩,歸‘公賬’大家分。另外你跟他要多少,我不管。不過,”衛(wèi)虎又說,“我勸你不可賤賣,像這種官司,沒有五百兩不必開口?!?/br> 孫二毛暗暗咂舌,頭兒真厲害!一下子就看到了骨子里,這倒不便太黑心了,“頭兒,依你這一說,‘價錢’我再去做,”他說,“好歹要他再添一百兩出來?!?/br> “隨你的良心?!毙l(wèi)虎很大方地說了這一句,接著便談公事,“你叫人進去看看,大老爺起身了沒有?預(yù)備升堂?!?/br> “進去看過了,大老爺剛剛在三姨太房里起床?!?/br> “這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升堂。你先把苦主叫來,我問一問看?!?/br> 于是孫二毛把周老二和陳家騏喊了進來——陳家騏一路哭進城,兩眼腫得如桃兒般,見了衛(wèi)虎作了個揖,頓時又垂淚不止。問他話,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楚。幸虧有周老二代為回話,衛(wèi)虎算是把當(dāng)時的情形弄清楚了。 “朱家的女兒,不能就那么說了句話,立刻拔刀行兇,總還有些別的話吧?” “就那么一句話,衛(wèi)頭兒!”周老二斬釘截鐵地說,“我就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不會錯的?!?/br> 衛(wèi)虎是怕尤三嫂臨死以前,還有別的話,把自己的底細泄露了出來!聽得周老二是如此堅定無誤地回答,越發(fā)放心了?!鞍?,可憐!”他低垂著眉眼,像個吃素念經(jīng)的老好人,“公門里面好修行,這件案子,總要辦個水落石出,才對得起死者。不要緊,你們盡管咬定了朱家,凡事有我。” 說到這里,孫二毛遞過眼色來。周老二知道是五百兩銀子的功效,隨即向衛(wèi)虎作個揖:“一切都要仰仗衛(wèi)頭兒?!?/br> “好說,好說!”衛(wèi)虎轉(zhuǎn)眼看著陳家騏,“陳大少爺?shù)靡蚱鹁駚?,回頭上堂,有什么話要你自己說。這位周老哥做不得你的‘抱告’?!?/br> 告狀的苦主,或是婦女,或是老弱,自己無法親自上堂,可以派遣奴仆代為告狀,稱為抱告;像陳家騏這樣,不合用抱告的資格,所以衛(wèi)虎這樣叮嚀,陳家騏自然受教,連連應(yīng)聲,收拾涕淚,靜待知縣升堂。 等張華山一坐了堂,衛(wèi)虎疾趨上前——張華山心里奇怪,何以衛(wèi)虎請了婚假的,卻又來伺候升堂?但在公堂上卻不便問,看他的臉色,料知有了要緊案子,便也打疊精神,看值堂的有何稟告。 “啟稟大老爺,”值堂的皂隸孫二毛,單腿跪下,高聲說道,“孝義鄉(xiāng)現(xiàn)有逆?zhèn)惷敢患?,苦主親告,候大老爺?shù)氖鞠?。?/br> 一聽出了逆?zhèn)惷?,張華山一驚,隨即吩咐:“拿狀子來看!” “跟大老爺回話,命案出在昨天晚上,苦主連夜趕進城來告狀,還來不及備狀子?!?/br> 沒有狀子,如何告狀,張華山正要發(fā)脾氣,察覺有人拉他的衣服,轉(zhuǎn)臉看去,衛(wèi)虎使了個臉色,頓時改口:“把苦主傳上來!” 苦主陳家騏已經(jīng)由孫二毛和周老二一再鼓勵安慰,所以雖是初上公堂,也還不甚害怕——他是個秀才,見了知縣不須跪下磕頭,向上長揖,自己報名:“生員陳家騏參見老公祖。生員身負奇冤,求老公祖緝兇昭靈?!闭f著,把眼淚掉了下來。 “不必傷心,有話好好說。” 于是陳家騏把命案發(fā)生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張華山聽了只是搖頭:“有這樣的事?本縣服官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也罷,準(zhǔn)你的狀子!” “多謝老公祖!”陳家騏朝上又作個揖,“該如何伺候,請老公祖示下?!?/br> 這句話是孫二毛預(yù)先教好了他的,意思是問張華山何時下鄉(xiāng)相驗。天氣太熱,尸首不能多擱,而且一早也風(fēng)涼些,所以張華山很爽快地說道:“你趕快回家伺候,本縣隨后就到?!?/br> 當(dāng)時傳齊仵作差役,伺候大老爺下鄉(xiāng)。張華山趁這空隙把衛(wèi)虎喚到后堂,研究案情。 “衛(wèi)虎!”他皺著眉頭說,“這件命案奇怪得很,兩親家結(jié)怨,何至如此?只怕內(nèi)中另有別情。” “這倒不敢說?!毙l(wèi)虎從容不迫地答道,“不過,朱、陳兩家結(jié)怨已久,盡人皆知,而且也不盡是為了兒女婚事?!?/br> “還有什么仇恨?” “兩家都是本地巨富,都好面子,都想爭個首富的名聲,平日斤斤較量,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br> “那我又不懂了,”張華山說,“倘或朱建伯指使女兒殺了親家,難道就不怕吃上官司?” “大老爺說得是。先伺候了大老爺下鄉(xiāng),相驗了再說。” 于是一路鳴鑼喝道,到了孝義鄉(xiāng)。陳家已在大廳上設(shè)下了公案,陳德成的尸體擺在一旁,仵作動手相驗,驗得左胸一剪刀致命,量了傷口,又拿兇器比合相符,填了尸格,再驗朱家女兒的尸體。 那陳繼成和陳家騏叔侄,已經(jīng)惶恐焦憂多時,這時便由陳家騏出面陳訴:“上啟老公祖,案外有案,要請老公祖做主!” “怎么叫案外有案?” “朱家女兒,原已畏罪自盡,不想一夜過來,她的尸體,不翼而飛!” “什么不翼而飛?死人自己會走路逃跑嗎?”張華山疑心陳家在玩什么花樣,拍著驚堂木喝道,“你說!你們在搗什么鬼?” 說到這里,發(fā)覺衛(wèi)虎又拉了他一把,轉(zhuǎn)眼看去,衛(wèi)虎的神色凝重,想是別有所見,便把身子往邊上湊了湊,意思是聽聽他的意見。 “大老爺,”衛(wèi)虎低聲附耳,“此事麻煩了!請大老爺容苦主細細說清楚?!?/br>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馬上變得很和緩了,“朱家女兒的尸體怎么會丟掉的?” “這,這實在是莫名其妙?!?/br> “尸體放在何處?” “舍間屋后菜園。” “為何放在那里?” “因那朱家女兒是大逆不道的惡媳,寒舍無可容她之處,所以放在菜園里?!?/br> “可有人看守?” “沒有?!?/br> “那——”張華山不知道如何處置了! “大老爺!”衛(wèi)虎湊在他耳邊說,“朱建伯教唆女兒殺親家,大概不假。女尸必是朱建伯所盜,作用在移尸滅跡,脫卸罪名??礃幼?,朱建伯說不定有潛逃的打算,請大老爺早下決斷?!?/br> “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張華山連連點頭,接著便問陳家騏,“你是指名告你那岳父?” “回老公祖的話,朱建伯是生員殺父的仇人,不共戴天,怎說是生員的岳父?” 張華山聽他出言頂撞,有些不悅,念他在“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與他計較,只這樣吩咐:“你們親家變了冤家,總有緣故!你好好補個狀子來!本縣替你昭雪!” “若得如此,寒舍存歿俱感。但愿老公祖公侯萬代?!闭f著,陳家騏向張華山磕了一個頭。 接著便退堂稍作休息。陳家叔侄雖在熱孝之中,招待大老爺不敢怠慢,設(shè)下一桌盛宴,請了老族長來相陪。張華山暗地里貪污不法,表面上卻做得不愿擾民的樣子,堅辭不受,只坐下來喝了碗茶,用了些點心。 趁這當(dāng)兒,衛(wèi)虎叫孫二毛把周老二找了來,有話密談?!爸芾细?,”他問,“你跟苦主家的交情怎么樣?” “我們是親戚。衛(wèi)頭兒有話盡管吩咐?!?/br> “你請過來!”衛(wèi)虎把他找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這場官司很麻煩,你曉不曉得?” “是!”周老二心里有些嘀咕。 “苦主說朱家女兒殺了公公,證據(jù)呢?” “證據(jù)?”周老二說,“昨天一堂賀客,都親眼得見。” “話是不錯。不過你要曉得,定罪要證據(jù),物證又重于人證,現(xiàn)在明明有個物證——朱家女兒的尸體,忽然說是不見了,這話,你想,騙得過誰?” “確是有的。只不過——”周老二也懂些律例,知道此事要認真追究,陳家非常不利,所以急得話也說不利落了。 “閑話少說吧,你老哥也不是外人,我就這樣問一句吧,苦主的意思,要把官司打成什么樣子?” “自然是要朱建伯抵罪!” “難!”衛(wèi)虎使勁搖著頭,“朱建伯不問陳家要女兒就很好了!” 一聽這話,兩下里天差地遠,一個要償命,一個要女兒,這官司打到京里都打不清楚了。 “衛(wèi)頭兒,無論如何要請你老幫忙。有話,盡管請吩咐?!?/br> “我來想想?!毙l(wèi)虎向?qū)O二毛使了個眼色。 于是孫二毛把周老二拉到一邊去談話。他的話就率直了,說五百兩是準(zhǔn)狀子的錢?,F(xiàn)在苦主要想把官司打贏,另外要好好談過,問陳家肯出多少。 “這,”周老二說,“孫二哥,你開個盤子,我好去說?!?/br> “這沒有準(zhǔn)價錢,看人說話。兩造一個是朱百萬,一個是陳百萬,陳百萬要打朱百萬,你想想要花多少錢?” “是,是,孫二哥,你好歹說個數(shù)目?!睂O二毛想了想,伸了一個指頭。 這當(dāng)然不會是一千,“一萬兩?”他問。 “先送這個數(shù)目來。大老爺一回衙門,馬上發(fā)火簽抓人。” 數(shù)目到底太大了,周老二不敢輕易答應(yīng),只躊躇了一會兒,孫二毛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怎么樣?”他冷冷地說,“舍不得花錢,就別打官司?!?/br> “不是,不是舍不得花錢。”周老二趕緊賠著笑說,“孫二哥,你老略坐一坐,我馬上就來?!?/br> 孫二毛也知道他要跟主家商量,便即說道:“你我是熟人,等一等就等一等,只怕大老爺沒有那么大工夫等,你可快去快來!” “是,是!” 周老二返身回到里面,把陳繼成找到一邊,細說了究竟,立等回話。 一萬兩銀子,良田可買數(shù)百畝,大字不見一撇,五十兩一個的元寶先得捧出兩百個去,這事在陳繼成也要考慮。 “你知道我們家的情形,家私是有,不是我掙來的,是先兄苦心經(jīng)營起家,我得問一問我的兩個侄子。” 把披麻戴孝的家騏、家 找了來,這弟兄倆倒痛快,異口同聲地說:“只要能為爹爹報仇申冤,一萬兩就一萬兩。” “不過有句話,我可先提醒你們哥兒倆,‘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這一開了頭,以后不知道還要花多少?!?/br> “花就花!”家騏含著淚說,“反正家私是爹掙的,就都花在他老人家身上也是應(yīng)該的?!?/br> “好!”陳繼成也豁出去了,“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彼肓讼雽χ芾隙f:“你跟前頭去說,現(xiàn)銀子沒有那么多,一半折糧食給他行不行?” 這種錢就是要給得干脆,拿得爽快,既然主家如此說法,孫二毛再要挑剔,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dāng)下約定,五千兩銀子由陳家所開的大成銀樓出票支付,另外五千兩銀子折成糧食,也由陳家所開的大生糧行,出具存單,憑單隨時支領(lǐng)。 于是孫二毛走進去向衛(wèi)虎歪一歪嘴,又點一點頭,暗示事情已經(jīng)談妥,可以請知縣回城了。 回到縣衙門,時已正午,天氣正熱。張華山連官服都顧不得換,立即把衛(wèi)虎找到后堂細問這一案的究竟。 “衛(wèi)虎!”張華山很老實地問道,“兩造都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富戶,這場官司有點兒油水吧?” “油水大了!回頭我就給大老爺送一百個大元寶來?!?/br> “一百個,五千兩?”張華山驚喜交集地問。 “是,五千兩。”衛(wèi)虎毫不在乎地,倒像把五千兩銀子不放在眼里,“大老爺只聽我的話,還有好幾個五千兩!” “聽,聽!”張華山一迭連聲地說,“你說吧!” “請大老爺發(fā)火簽抓人。” “那容易!”張華山拔了根火簽摔給衛(wèi)虎,同時問道,“可是抓朱建伯?” “是?!?/br> “抓到以后怎么樣?” “自然有一套話問?!?/br> 衛(wèi)虎湊了過去,咕咕噥噥說了好半天。張華山心領(lǐng)神會,連連點頭。 等拿著火簽退了出來,衛(wèi)虎不忙去抓朱建伯——他知道,朱建伯絕不會逃走,盡不妨從從容容地來,首先一樁要緊事,是要看陳家的錢送來了沒有。 “馬上就來。”孫二毛回答他說,“陳繼成親自進城來料理了,一會兒連狀子一起送到?!?/br> 果然,不多久周老二匆匆忙忙趕到,大生的存糧單據(jù),大成的銀票,還有一張狀子,包在一起,遞了上來。驗看無誤,衛(wèi)虎把火簽遞了給王狗子。 這是好差使,人人都想出把力,好等事后“頭兒”分賬時,多得一份,所以個個爭著要去。人少固然不夠聲勞,人多了卻也無用,王狗子挑了十來個人,一陣風(fēng)似的趕往白洋河鎮(zhèn)。 捕快都長了一雙飛毛腿,由城里到白洋河鎮(zhèn)三十多里路,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一進鎮(zhèn)甸,就望得見朱家的大屋,王狗子喊住了手下的弟兄,有所囑咐。 “人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油水甚足,卻要他心甘情愿拿出來。你們不可亂動手,凡事聽我招呼?!?/br> “是了!你說吧!” “誰熟悉朱家的情形?!?/br> “自然是我!”小癩子挺身出來,拍一拍胸說。 “我問你,”王狗子說,“朱家有幾道后門?” “一道,兩道,三道,”小癩子扳著手指數(shù),“一共四道?!?/br> “好!”王狗子分撥了四個人,各守一道,防朱建伯開溜。 “朱家有幾口井?”他又問。 “問這個干什么?” “要防朱建伯畏罪投井?!?/br> “這不會有的事?!毙“]子心想,朱建伯本來無罪,怕什么? “你不管。你說,他家有幾口井?” “朱家里頭的情形,我就搞不清楚了,到里頭再找?!?/br> “也好。這樁差使我就交給你?!蓖豕纷訐]一揮手,“走!” 到了朱家一看,大門洞開,燈彩未卸,三三兩兩的人,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有的在談著什么,有的在等著什么,情形極不正常。王狗子心想,這不用說,朱家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然則朱建伯在不在家,倒很難說。 他猜得不錯,朱建伯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是朱大文回來講的——當(dāng)陳德成被刺死的那一刻,他簡直嚇傻了,隨后驀然醒悟,如不快走,被陳家抓住,悲憤之下,說不定被活活打死。于是趁亂頭里跨上騾子,連夜逃走,回到白洋河鎮(zhèn),已經(jīng)三更了。 朱建伯累了一天,剛剛睡下,朱大文奔了進去,在他窗外,大聲喊道:“大伯,大伯,不好了!” 辦喜事怎么有這樣一句喪氣的話,朱建伯又驚又氣,便用呵斥的聲音說:“大驚小怪什么事?” “真正是不好了,大伯,青meimei把親家爹給殺了!” “啊!”朱建伯幾乎暈厥。他妻子也聞聲趕了過來,急得面無人色。“大文,大文,你別亂嚇人!”她說,“哪里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我親眼得見!” 朱建伯的老伴兒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時老總管朱才和許多長工、使女,一齊趕來聽這驚人的消息,朱大文便氣急敗壞地把經(jīng)過情形說了一遍。 “怎么會,怎么會?”朱建伯喘著氣說,“殺了我我也不會相信?!?/br> “哪里會?”朱太太哭著說道,“青兒心最慈,平時連個螞蟻都不忍捻死,怎么會殺自己的公公,莫不是日子時辰犯沖,兇神附了體?我原說今年不宜辦喜事,天殺的老糊涂,信了不知什么人的鬼話,真正坑死了我們娘兒倆了。” 她呼天搶地般大哭,使女們也都陪著放聲大哭,里里外外亂得不可開交。朱建伯又煩又急,只繞著屋子蟻旋,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朱才冷靜,使勁搖著手說:“老爺,太太,先不必著急!這里頭怕有緣故,等我來問一問大爺。” 這兩句話很有效驗,朱太太頓時止住了哭聲,朱建伯也站住了腳,靜聽朱才有什么話要問朱大文。 “大爺,”他說,“小姐殺了親家老爺,你可是親眼得見?” “自然。” “你說小姐又拿剪子刺中了自己胸窩,也是親眼得見?” “是?。 ?/br> “那么,你可曾看見小姐的面貌?” “??!”這一問,把朱大文問得瞠目結(jié)舌,無從回答。 “說??!看見就看見,沒有看見就沒有看見?!敝旖ú荒蜔┑卮叽僦?,“這有什么為難的?” 朱大文實在很為難,重新把當(dāng)時的情形,細想了一遍,囁嚅著說:“青meimei的臉,我實在沒有看見——沒有看仔細,那時她是頭外腳里,往后栽倒,看不真切?!?/br> “那么,我再問大爺,從那廟里重新上轎,你可是親眼看見小姐上了自己的花轎?” “啊——”朱大文跳了起來,又慚愧,又高興地說,“是了,是了!一定是把花轎上錯了!” 朱建伯夫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會有這種事?但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因而頓有絕處逢生之感。 “就是這話?!敝觳呕卮鹬旖ú囊蓡枺靶〗闶堑搅硪患胰チ恕,F(xiàn)在得趕快打聽,到底那一家是哪一家?也許那一家發(fā)覺錯了,會把小姐送回來,或者送到陳家?!?/br> “送到陳家還行嗎?喜事辦成喪事,新媳婦的命硬,未進門先死了公公,人家還要?” 這一說又是不了之局,朱太太便又哭了。朱建伯煩得要死,已不會出什么主意,所以由朱大文和朱才商量辦法,首要就是立刻去打聽青荷的下落。 進城去打聽的是朱大文。人海茫茫哪里去瞎摸?他還未回家,王狗子卻已到了。小廝興兒一看是公差上門,而且來了十余名之多,知道那件命案發(fā)作了,慌忙就要去稟報朱建伯。 走到中門,遇見朱才,一把拉住他問:“小猴兒,你慌慌張張的,又是干什么?” “老爹,大事不好!縣衙門里的差人,來了十幾個?!?/br> “壞了!”朱才頓一頓足,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先不用進去稟報,等我出去看一看再說?!?/br> 等他走到廳上,王狗子手下已經(jīng)把四道后門都上了人,看見朱才是青衣打扮,便不理他,只向小癩子歪歪嘴,意思是要他去暗中搜索。 朱才是認得王狗子的,便搶上兩步,賠笑喊道:“王頭兒!” “尊駕何人?”王狗子翻著一雙三角眼,冷冷地問。 “我是這里的管家?!?/br> “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因為遭了件逆事,臥病在床。王頭兒有話——” “有話也不能跟你說??!”王狗子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那么——” 朱才正遲疑著想如何套套交情,王狗子卻又發(fā)話了:“發(fā)昏當(dāng)不了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吧!” 看看是搪不過去了,朱才便一面大聲喊人奉茶絞手巾,拿點心來,一面低聲下氣地跟王狗子商量。 “王頭兒!不知今天光臨,是何公事,請透句話,我家主人,自然見情。” “哼!”王狗子冷笑道,“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教我們?nèi)绾闻们宄繒r候不早,何須嚕蘇,快把朱建伯喚出來!” “是!是!” 朱才無奈,只得進去回稟朱建伯——里頭已經(jīng)得到消息,朱建伯倒還坦然,朱太太卻又已急得面無人色。 “老爺!”朱才低聲說道,“麻煩已經(jīng)上身,也不必怕。年災(zāi)月晦,總是有的,大不了破費幾兩銀子。”說著,便又把視線移到主母臉上。 這是要朱太太取銀子出來開銷公差。她不懂他的意思,朱建伯卻懂。“太太!”他說,“你開銀柜吧!” “要多少?”朱太太問。 “總得一個大元寶?!敝觳耪f,“這是打聽一句話,到底為了什么案子?” 看見一個大元寶捧到廳上,王狗子心里只是冷笑,不等朱才開口,隨即問道:“朱建伯呢?”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朱才把銀子奉上,“小意思,請頭兒和弟兄們吃杯酒,休嫌菲薄?!?/br> “喲!”王狗子故意擺出副吃驚的臉嘴,“好大一個元寶,真還沒有見過?!?/br> 意思當(dāng)然是嫌少,朱才也很老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王頭兒,銀子雖少,敬意甚重。只想王頭兒給句把話,到底是樁什么案子?” 王狗子心想,不管它,且拿了也好,反正總有辦法叫朱家的大把銀子姓王,于是說了句:“女婿把老丈人給告了!” 猜想也大概如此——這就不怕了,朱才回到里面跟主人說:“老爺,反正兇手的尸首還在,只要聽?wèi){縣大老爺傳來我家的至親好友,認一認尸首可是我家的小姐,不就清水落石了嗎?” “是?。 敝旖ú哪憵鈮蚜?,“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樣好假冒,人的面貌,如何假造得來?” 于是朱才、興兒還有好些傭仆,簇擁著他到了廳上。王狗子原認得他,卻仍舊問了句:“你是朱建伯?” “是的。” 兩個字還沒有說完,“豁啷”一聲,王狗子的手下把根鐵鏈取出來一抖。 朱建伯不由得連連倒退,搖著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你們看!”王狗子手指朱建伯,回頭看著他的手下說,“好笑不好笑?朝廷的王法,他說使不得!” 這時朱才便又搶出來告饒:“王頭兒,你老無論如何手下留情。這樁案子冤枉,只要到堂上一說明白,不是什么犯嫌疑說不清楚的事?!?/br> “管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王狗子把頭一扭。 這一扭是個暗號,鐵鏈子立刻飛了起來。那是練熟了的一功,鏈子往下一落,正套在朱建伯脖子上,接著便是往懷里一帶,上了年紀(jì)的人,吃不住勁,踉踉蹌蹌往前直沖。幸虧興兒手快勁足,一把拉住,才不致跌個“狗吃屎”。 看樣子不能善了,朱才便拉住了王狗子:“來,來!王頭兒有話好說。索性到這面來談?wù)??!?/br> 只要舍得花錢就比較好辦。朱才跟他商量了半天,在王狗子的這趟抓人的差使上,總算達成協(xié)議,一共八百兩銀子,包括不上鏈子,可以坐車,一直到提堂,都歸王狗子“伺候”,包不吃苦丟面子。等一提了堂,他就不管了。 “好!我答應(yīng)算數(shù)?!敝觳排囊慌男馗f,“不過此刻得請王頭兒先把我家老爺放一放,讓我好告訴他?!?/br> 王狗子很慷慨地答應(yīng),吩咐放人。 朱建伯重又回到了后廳,面色灰敗,欲哭無淚,看著他的瑟瑟發(fā)抖的老伴兒。 “老爺,我斗膽做主答應(yīng)下來了。事情擺在那里——” “你不必說了?!敝旖ú粗钠拮诱f,“傾家蕩產(chǎn)的日子到了!隨便你怎么辦吧!反正我已經(jīng)看穿了?!?/br> 聽他這話,似乎生死置之度外,大有訣別之意,朱太太便又忍不住掉淚,把一串鑰匙遞了過來,用發(fā)抖的聲音說:“老朱,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了,老爺一條命都在你身上。你盡心盡力去辦吧,花多少錢都可以,只要,只要——”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往里就走。朱才嘆口氣,極力振作起來,叫興兒收拾行李包,又叫廚房里預(yù)備熟食,再叫“車把式”套車。然后開了銀柜,取出八百兩銀子,用個盛糧食的口袋裝好,喊兩個人抬著送到廳上。 “多謝,多謝?!蓖豕纷宇D時換了副樣子,“你請朱太太放心,朱老爺?shù)桨?,一切有我。如果有什么話,我自會招呼!?/br> 無論如何第一關(guān)算是過去了,王狗子只叫把守在各處的人撤回,并不急著上路,這就不妨從容些。 “王頭兒,”朱才說道,“我有個計較,你看行不行?” “自己人,不要緊,你說吧!”王狗子很大方地說,“總可以商量?!?/br> “你看,”他指著銜山的夕陽說,“天快晚了,橫豎趕進城也在起更以后,索性吃了飯,趁晚風(fēng)涼舒舒服服進城,卻不是好?” “對了,我正要說這句話?!蓖豕纷有Φ?,“少不得要叨擾了?!?/br> “好說!現(xiàn)成,現(xiàn)成。” 這不是假客氣的話。朱家大戶辦喜事,喜宴辦得特別豐盛,肥雞肥鴨,煮得稀爛的肘子,原封未動的還有的是。湯鍋煮開了不去撥動它,再熱的天也不會壞,此時大盤盛了出來,再用大碗斟上自家作坊里的洋河高粱,又是現(xiàn)蒸的白面饅頭,把王狗子和他手下,好好“犒勞”了一頓。 朱才敬了一輪酒,代表他主人略盡東道主的敬意,然后說一聲:“各位盡請放量,東西備得足,回頭還要趕路,不吃飽不行?!闭f后拱拱手,匆匆趕到后面。 后廳里也在吃飯,老夫婦愁顏相向,連筷子都不動,一見朱才,就如遇見親人一般,雙雙站起身迎了出來。 “老爺保重身子,不能不吃點東西!”他很懇切地說,“反正只要等大爺把小姐的去向打聽得有了下落,案情立刻就可以明白。只不過一堂,就可釋放。我陪著老爺進城,先請舅老爺備好一個保,等在那里。什么事等老爺出來了再作商量,此刻急也無用,也沒有什么好急的。” 聽他說得有條有理,朱太太大為寬慰,“老朱的話不錯,沒有什么好急的?!彼齽邮忠艘煌腚u湯,勸著她丈夫說,“你多少吃一點,此刻身體最要緊?!?/br> 朱建伯為了安慰妻子,勉強喝了半碗湯,吃了半個饅頭。朱才則和朱太太在商量,派定興兒跟著進城,另就如何籌措現(xiàn)款,準(zhǔn)備衙門里上下花費等等,一一做了安排。 里面收拾了行李什物,外面安排好代步的牲口,等王狗子他們吃得酒醉飯飽,這就該上路了。 朱太太到這時候,自又不免落淚,千叮萬囑要朱才好好照顧。朱才也是千叮萬囑,等朱大文一回家,不管消息如何,連夜要趕進城來會面。 “老朱,”王狗子說,“我們是好朋友,有句話說在前頭,這一路進城,朱老爺愛坐轎坐轎,愛騎騾騎騾,悉聽尊便。只是進衙門那一刻,你得在我公事上有個交代!”說著,他做了個手腕并攏的姿勢。 這就是說,進衙門時要給朱建伯上手銬。朱才心想,又非江洋大盜,何用如此?口中不言,心里有了主意,此刻且先敷衍他再說。 “自然,自然!”他連聲答應(yīng),“總叫王頭兒在公事上過得去?!?/br> “你明白最好,請吧!” 由于那八百兩銀子的力量,朱建伯得以坐著涼轎進城,另外一匹騾子馱著行李。朱才和興兒隨著轎子。王狗子和他的手下,都敞開了衣襟,一路打酒嗝,一路七沖八跌地跟在騾子后面,直到二更天才到縣城。 就在等待開門的那時候,朱才把王狗子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頭兒!我請教你一句話,進了衙門,你把我家主人,交到什么地方?” “交到班房?!?/br> “交到班房也要銬嗎?”朱才說著,已把一塊銀子塞到了王狗子手里。 看銀子說話,“那倒不一定。”王狗子說,“也可以不銬?!?/br> 他把手一縮,銀子縮進了袖子,然后伸個懶腰,手掖著袖子口往上一縮,那塊銀子沿著袖管掉落在他縫在腋下的一個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王狗子又瞞著他手下,得了一筆好處。 “那么,我再請教,今天天這么晚了,還要過堂?” “大概不會了?!?/br> “我家主人在班房坐一夜?” “這可說不定,也許馬上收監(jiān)?!蓖豕纷诱f,“這歸班房做主,我把人交到班房,就算交差了?!?/br> 朱才心里叫不迭的苦,重重關(guān)口,是塞不滿的無底洞。 光是今晚不收監(jiān),便又得花一筆,而且要早早安排。但是三更半夜,哪里去弄上千的現(xiàn)銀。 一客不煩二主,唯有跟王狗子商量,要多少錢都好說,只是今夜不行,要明天上午才能補到。王狗子回答得很坦率,班房里的事,要聽衛(wèi)虎的吩咐,他做不了主,不過他答應(yīng)一定盡力幫忙。 于是等城門一開,直奔縣衙。王狗子把朱建伯帶到班房,立刻便有個小伙計迎著他小聲說道:“怎么這時候才到,頭兒等得不耐煩,發(fā)了脾氣,你小心點!” 王狗子一聽有些著慌,急急問道:“頭兒沒有回家?” “沒有。”小伙計向里間歪一歪嘴。 王狗子顧不得再跟他說話,匆匆忙忙奔了進去,只見衛(wèi)虎正在假寐,聽見腳步聲把眼睛睜了開來。 “正犯帶到!”王狗子急忙提高了聲音,顯得精神抖擻地報告。 衛(wèi)虎翻起一雙三角眼,看了看他說:“你過來!” 等王狗子走到面前,他伸起手來就打了王狗子一個嘴巴。 “你曉不曉得我為什么打你?” “不曉得。”王狗子捂著臉,委委屈屈地說。 “打你個嘴饞貪杯!”衛(wèi)虎說,“你早早進城來,哪里不好吃酒?難道只有白洋河才有洋河高粱?” 原來如此!王狗子氣得哭了!定定神,把捂著臉的那只手,往前一伸,揸開了大拇指和食指,輕輕說了句:“八百兩!” 衛(wèi)虎點點頭,問道:“人呢?” “在外面?!蓖豕纷佑终f,“頭兒,朱家有個老管家跟了來的,為人很識竅。他托我跟頭兒來商量,今晚不收監(jiān),再是個八百兩,不過今晚上沒有現(xiàn)銀子,明天上午一定如數(shù)送到。” “今晚不收監(jiān),難道明天也不收監(jiān)?”衛(wèi)虎問道,“那時候又怎么說呢?” “他們還在做夢呢!”王狗子向衛(wèi)虎耳語,“朱家的人說,已經(jīng)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女兒的下落了——” “怎么?”衛(wèi)虎變色,搶著問道,“莫非已知道了陳家的兇手是誰?他們怎么會知道?” 聲音雖低,辭色甚厲,王狗子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只當(dāng)自己酒后泄露了秘密。這個冤枉吃不起,因而又氣又急,頓時滿頭大汗。 越是如此,越使衛(wèi)虎疑心,喝道:“說呀!怎么回事?” 這是件洗刷不清的事,但王狗子一急急得腦筋靈敏了,于是神色也大不同了,故意抹一抹汗笑道:“還好!人家在我們沒有到以前,就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那個新娘子的下落了?!?/br> 照此一說,與王狗子無關(guān),衛(wèi)虎才比較放心,“這大概是他們胡猜猜中的?!彼f,“派了誰來打聽?” 派的是朱家的“侄少爺”,王狗子已經(jīng)聽朱家的傭仆談過,心恨衛(wèi)虎多疑,翻臉就是不認人的模樣,故意搖搖頭說:“那可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管他了,“以后怎么樣呢?”他問,“他家打的什么主意?” “他家的主意,是這么打的,只等打聽到確實消息,把他家女兒找回來,朱建伯便可脫卸干系。打算著問過一堂,就可釋放回家。所以這時候能不收監(jiān),最好不收監(jiān)?!?/br> 衛(wèi)虎的臉色鐵青,連連冷笑,“打的好如意的算盤!”他這樣說了一句,心里在盤算,本來還可以慢慢兒來,吊脖子的繩子,一步一步來收緊,照現(xiàn)在看,要一堂就問成了死罪,才可以永絕后患。同時朱家的女兒,從此也不能再在宿遷露面,得要想辦法把這個人“滅”掉才好。 “頭兒,”王狗子催他,“你老主意打定了沒有?人家還等著回話呢!” “不必麻煩了?!彼f,“你告訴他,今晚不收監(jiān),也不要錢——反正有他用錢的時候。” “是——”王狗子答應(yīng)著退了出去。 “來??!”衛(wèi)虎叫來那小伙計,“你到后面去通知大老爺那里值夜的人,只等大老爺五更一醒,立刻到前面來通知。再告訴值堂的,早堂就有要案,伺候看刑?!?/br> “曉得了?!蹦切』镉嫶饝?yīng)著,自去分頭通知。 衛(wèi)虎也帶著一名小廝,當(dāng)時把他叫醒,取下燉在“五更雞”上的燕窩粥,倒出來吃完,然后叮囑,到五更天當(dāng)心里面有通知出來,說完躺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 眼睛閉著,心里卻在默默盤算。到了天色微明時,小伙計來告訴他說,大老爺已醒。衛(wèi)虎急忙起身——怕自己精神不濟,嚼著一支關(guān)外人參,走入后衙。 隔窗向張華山請了早安,他說:“跟大老爺回話,孝義鄉(xiāng)陳家命案,指使的正兇已經(jīng)帶到?!?/br> “噢,可是早堂就要問?” “是!”衛(wèi)虎答道,“此犯頗為狡猾。衛(wèi)虎伺候大老爺升堂?!?/br> 張華山心里有數(shù),凡是這樣的案子,就必須衛(wèi)虎在身旁提示,所以連聲答道:“好,好!你叫他們預(yù)備?!?/br> 預(yù)備是預(yù)備刑具,別樣大刑,哪怕是夾棍都是現(xiàn)成,要用到時,一聲吩咐,立即就有;唯有衛(wèi)虎發(fā)明的那樣“一品衣”,須得預(yù)先生好一盆熾旺的火等在那里。但這不便公然預(yù)備,否則就變成有意使用酷刑,因而得在暗處著手。 “看看苦主來了沒有?”衛(wèi)虎又說。 “早就來了?!?/br> “在哪里?” “縣前菜館等著。” “你回頭當(dāng)心?!毙l(wèi)虎告訴值堂的衙役,“先提原告,問完了你叫人把他們帶開,不要讓被告跟他碰頭?!?/br> 原被兩告,原是翁婿,見了面未見得“仇人眼紅”,說不定倒敘上了親戚,兩下一搭上話,變成對質(zhì),立刻就會有許多漏洞發(fā)現(xiàn),這不是當(dāng)耍的事,所以衛(wèi)虎需要預(yù)囑得清清楚楚。 等張華山一升堂,原告已從菜館到了堂下,傳上來問的也還是昨天那幾句話,只不過多了兩句安慰之詞,“本案指使的正兇,已經(jīng)緝捕歸案,”張華山說,“本縣自會秉公審理,替你昭雪冤仇,好好退了下去,靜候傳詢?!?/br> “是!”陳家騏作了個揖,起身下堂,接著便有人把他帶得遠遠的。 “帶朱建伯!” 堂上一聲吩咐,堂下相遞呼傳,有個皂隸去到班房,不由分說,把一副手銬銬到朱建伯手上,拉了就跑。 一上堂便又喊堂威,那聲音就像看見過街老鼠,路人起哄喊打那樣。多少年來的經(jīng)驗,不論如何兇惡的犯人,一聽見堂威,心里便會發(fā)慌,恍恍惚惚自以為犯了眾怒,愿意盡量招供,以求無事。 朱建伯此時方寸大亂,頭上一陣陣地嗡嗡作響,自覺魂靈已經(jīng)出竅,一步一步挨上堂,身不由己地往下一跪。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朱建伯?!?/br> “多大年紀(jì)?” “小人今年五十五歲?!?/br> “哪里人?” “本地人。”朱建伯答道,“世居白洋河鎮(zhèn)?!?/br> “朱建伯,我問你,你可是有個女兒,許配了孝義鄉(xiāng)的陳家?” “是?!敝旖úf,“小女名叫青荷,七歲時就許配了劉老澗的陳家——” 張華山因為受了衛(wèi)虎的教,被告只要有一語不符,立刻就要釘緊了問——這就叫“鍛煉成獄”,所以這時他立刻打斷了話問:“怎么說是劉老澗?” “回大老爺?shù)脑挘夷怯H家老家原是劉老澗,移居孝義鄉(xiāng)?!?/br> 這不關(guān)被告的事,張華山也不去探究為何移居,只問:“你女兒今年幾歲?” “今年二十?!?/br> “女孩子二十歲還不嫁,而且已許配了十三年,這是什么道理?你要實說!” “小人不敢有半句虛言。實在是時候不巧,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因而耽誤了下來?!?/br> “那么你女兒到底出嫁了沒有呢?”張華山故意這樣問。 問到這話,正是傷心之處,朱建伯眼淚汪汪地說道:“就是前天嫁出去的,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張華山冷笑道,“你倒真會說話,也罷,我先不問你這一段,只問你,以前三個日子不吉利,前天這個日子就吉利了嗎?” “現(xiàn)在才知道大大不吉。唉,大老爺,小人家門不幸,不知從哪里說起?!闭f著,放聲大哭。 “呸!”張華山猛然把驚堂木一拍,“好刁惡,膽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又是一款罪名,朱建伯怕受刑,嚇得止住了哭聲,連聲告饒:“大老爺恕罪,小人不敢!” “往下供!既知不吉利的日子,何以又嫁了女兒?!?/br> “實因小人的親家,為此動怒,請媒人來說,七月二十四不發(fā)轎,便不要小人的女兒了,為此無奈?!?/br> “照此說來,你們親家已成了冤家?” “回大老爺?shù)脑挘夷怯H家不肯體諒,逼得厲害些是有的。小人當(dāng)時看日子不好,還待跟媒人商量,哪知媒人也不受商量?!?/br> “這可見是你的理屈?!睆埲A山想了想說,“你那親家、媒人都不受商量,你就記仇在心了?” “小人并未記仇?!敝旖ú泵β暶鳌?/br> “然則是心甘情愿地把女兒嫁了過去?” “這倒也不是。是聽了一個看相的勸——”朱建伯把當(dāng)時如何遇著“小純陽”的經(jīng)過,細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