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鳶的身量依舊稍顯嬌小, 卻背脊挺拔地擋護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見此，竟是停下了攻擊侍從的動作，待它松開了那侍從的右腿后, 淋淋的鮮血隨即噴涌而出。

    被它攻擊的侍從也終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聲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兒、兇獸、少女……

    種種意象交織在一處, 構(gòu)成了司儼眼前的這副詭譎至極, 卻又莫名和諧的畫面。

    每一處意象都如鋒利的鉤子般, 似是不斷地挑動著司儼腦海中, 那些深埋的記憶。

    司儼頓覺頭痛欲裂, 這種痛苦甚至讓他看不清眼前的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額頭。

    他身后的侍從已然拔刀前去解救眾人, 豢養(yǎng)這只獒犬的另一個羌人也于這時趕至，他們配合默契地將那獒犬制伏于鋒利的長刀下，羌人這時也再度在它的頸脖上拴上了一條重重的鐵鏈。

    聽著那獒犬低低的吠叫聲, 司儼的頭痛終于有所好轉(zhuǎn)，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鳶的狀況。

    甫一抬眸，就正對上了裴鳶投來的關(guān)切目光。

    裴鳶適才從遠處得見了司儼的異樣，便在侍從制伏獒犬之后，噠噠地小跑著奔向了司儼。

    ——“夫君，你沒事罷？”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時，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搖上的那些纖薄金葉，亦在伴著她不勻的呼吸，四下亂顫著。

    裴鳶完好無損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驕陽下，她身上的嬌氣銳減了些許，亦多了幾分攝人眼目的明艷。

    司儼眸色稍顯復(fù)雜，他并未回復(fù)裴鳶的問話，反是將她倏地擁進了懷里。

    美人兒的身軀依舊溫膩嬌軟，她因炎熱而出了些許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氣息，也層層疊疊地沁了出來。

    這其中氤氳著青枳的酸，亦夾雜著榅桲的甘甜和龍腦的淡淡辛意。

    他嗅著這熟悉的氣味，心緒也終于安沉了下來。

    “夫君……”

    裴鳶復(fù)又喚了司儼一遍。

    她因著適才的奔跑，心也跳動得有些快。

    撲通、撲通的。

    可當她在被司儼擁著時，卻也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且二人心跳的頻率，也在漸漸地趨于一致。

    裴鳶已經(jīng)分不清這愈發(fā)快速的心跳聲到底是誰的，卻覺司儼擁她的動作異常的強勢，大有一種，恨不能將她揉進自己身體里的意味。

    司儼終于松開了懷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復(fù)了平日的鎮(zhèn)靜，只冷聲對周遭的侍從命道：“將這孽畜拖出宮外后，便殺了它罷?！?/br>
    “諾?！?/br>
    他沒心思再去細想裴鳶馴獸的奇特能力，滿腦子猶存的，都是他適才還在臆想的，裴鳶的細頸被那獒犬殘忍咬斷的可怖畫面。

    雖說他養(yǎng)這只獒犬的時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里，它也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

    他亦從未將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過。

    他只當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覺察出旁人情緒的變化，卻從不會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爾會露出憐憫的一面，也是他為了收買人心的偽裝和手段。

    但裴鳶于他而言，卻與旁人都不同。

    且這不僅是因為，她是他蠱人的緣故。

    他對她的感覺很復(fù)雜，復(fù)雜到他都無法用言語去解釋這種感覺。

    但是，若有人膽敢去拔這只嬌鳶的羽毛，他定會讓那人數(shù)以萬倍地償還回來。

    裴鳶卻于這時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

    她知這只獒犬已經(jīng)傷害了兩個人，司儼若要它的性命，無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適才的那些怪異舉動，卻并非是巧合，這其后定有人在背后cao縱設(shè)計著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沒有嗅到，我身上有種怪異的香味？”

    司儼聽著女孩嬌軟的話語，墨眸稍顯幽邃，他身著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環(huán)蹀躞，氣質(zhì)矜貴淡漠。

    這時的潁宮內(nèi)，終于起了陣陣的微風(fēng)，雖然這些夏風(fēng)稍帶著濕/熱之氣，卻足以驅(qū)散天際烈日帶來的炎燥。

    男人的鴉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陰翳。

    絳云這時恭敬道：“王上，內(nèi)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灑上了特質(zhì)的藥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這些藥粉的氣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舉，應(yīng)該便是因著這些藥粉的緣故。”

    且這兩只獒犬也被司儼豢了數(shù)年，卻也從未在潁宮惹事作亂過。

    司儼緘默地聽著主仆二人的話語。

    內(nèi)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語氣也恢復(fù)了平日的溫淡，對裴鳶道：“孤知道了。王后今日受驚，先回青陽殿休息，孤會將事情都查出來的。”

    裴鳶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著司儼的言語，攜著女使三人歸返了青陽殿。

    美人兒華麗的裙擺曳地，身影亦漸漸遠去。

    侍從和那羌人這時剛要壓著那獒犬出宮，司儼卻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停下。

    “把韋氏那個賤人給孤尋出來，再將她和這只獒犬一起關(guān)到鐵籠里，待她被它咬死后，你們再另尋個地界處置它罷?！?/br>
    司儼的語氣很是平靜，任誰也無法聽出其內(nèi)蘊著的真實情緒。

    他忖了忖，復(fù)又對侍從命道：“在王后的面前，便說韋儇是飲鴆而亡，不要讓她知曉韋儇的真實死因?！?/br>
    “諾?！?/br>
    *****

    張掖郡的馬氏一族近來愈發(fā)猖狂，司儼在該郡安插的眼線探得，自馬夫人被他褫奪了位份后，司卓因而也對他心生不滿。

    他這人本就沒什么主見，近日又被馬夫人的親眷用言語煽動了一番，在張掖郡駐守的郡兵大抵有八萬人，司卓在兩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張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斬獲了四萬精兵。

    他現(xiàn)下并未將手伸向離西疆極近的敦煌郡，可種種行止無不在彰顯著，他已然同司儼決裂。

    且欲生叛，自立為王。

    司儼再對侍從交代完韋儇的處置方式后，便前往謙光殿，同國相翁儀商議了此事。

    待他歸返青陽殿時，裴鳶已然細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處，都置了大量的冰鑒。

    也因而，這青陽殿內(nèi)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涼宜人。

    男人在進殿后，稍顯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幾分。

    裴鳶已換下了白日的繁復(fù)鞠衣，換了身淺碧色的合歡襦裙，鴉發(fā)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飾，只輕輕地綰了個看似搖搖欲墜，實則卻被篦得很牢固的垂云髻，氣質(zhì)異常溫馴柔美。

    得見裴鳶這副模樣，司儼竟有些恍然。

    自她嫁到潁國后，也過了快兩個月的時日。

    她剛嫁過來時，還是一副半青半澀的孩子模樣。

    今日看來，那巴掌大的面龐上雖未施任何粉黛，卻有種灼若芙蕖的美態(tài)。

    雖美，卻又不妖靡，亦給人一種自然和諧的清麗之感。

    但她的五官卻很精致，絲毫也不顯寡淡，也有著一副令人過目難忘的絕色相貌。

    都言人的氣質(zhì)會隨著外在的環(huán)境而有所改變，司儼緘默地看著迎面向他走來的美人兒，竟是驀地發(fā)現(xiàn)，她的氣質(zhì)貌似也同兩月前有了不小的變化。

    小姑娘總是嫌自己不夠聰明，殊不知，裴家兒女的面相，都有種沉靜的智性美。

    裴鳶這時像模像樣地對他施了一禮，隨即柔聲道：“夫君，臣妾已為您備好了溫度適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br>
    司儼看著她那張令人賞心悅目的美人面，也聽著她柔柔的話語，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悅和放松。

    雖說他娶裴鳶，是因為那情蠱的原因，而不是因為她生得美。

    可現(xiàn)下他卻深刻地體會到了，古往今來，那些君王的身側(cè)為何總是常伴紅顏美人。

    司儼在此之前，從未以這種視角看待過裴鳶。

    細細想來，她的性情溫馴嬌軟，是他喜歡的類型。

    裴鳶的容貌，也頗對他的喜好。

    只是，裴鳶這個絕色美人的內(nèi)心，卻不是完全屬于他的。

    思及此，司儼低聲問道：“那你呢？”

    裴鳶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訥聲回道：“我…我已經(jīng)沐完浴了?！?/br>
    話音甫落，裴鳶卻見，司儼竟是倏地將她扛了起來，待她的身子懸于半空后，烏黑的鴉發(fā)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態(tài)勢。

    小姑娘不禁驚呼了一聲，卻聽男人低聲又道：“無妨，那就再陪我一次?！?/br>
    *

    半個時辰后，裴鳶終于陪著司儼又沐浴了一次。

    且在這半個時辰內(nèi)，她自是被其不甚憐香惜玉地欺負了一通。

    司儼的外表總是沉靜又克制的，氣質(zhì)亦很斯文溫雅，偶爾也會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感。

    可在那個時候，他就同換了個人似的，也總會讓裴鳶聯(lián)想到衣冠禽.獸這個詞。

    殿內(nèi)爐煙浥浥。

    司儼身著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長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著篦子，為身前的美人兒順著長發(fā)。

    裴鳶柔順如綢的發(fā)絲不時地拂過他的手背，讓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動作，將她的發(fā)絲攥入掌中，細細地把玩。

    他甚至不想再讓她的女使為她篦發(fā)，他覺裴鳶的每一根發(fā)絲，都應(yīng)是屬于他的。

    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會碰觸到裴鳶的頭發(fā)，司儼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種極為陰暗的情愫。

    裴鳶卻于這時紅著小臉兒，亦垂下了腦袋，任由男人為她梳著長發(fā)。

    現(xiàn)下的場景，也是她少時在夢中幻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