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似乎在討論一種新藥，女醫(yī)生把自己的手機拿給程為看，他接在手里盯著屏幕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其實可以考慮看看，不過純屬個人建議?！迸t(yī)生抬頭來說。

    “我再想想吧?！背虨榛貞?，把手機還了回去。

    對方點了點頭，兩手插在衣兜里，臉上帶著一點不明的神情，問他：“你女朋友？”

    程為自然的點頭：“嗯?！?/br>
    “恭喜?！彼f。

    “謝謝。”

    他們回家的路上，宋媛問起：“剛剛那是阿姨的主治醫(yī)生？”

    “嗯，王霖醫(yī)生?！背虨楹喍痰?。

    “阿姨一直都是她看的么？”

    “是啊，我媽這種情況，是不能經(jīng)常換醫(yī)生的，所以這些年都是她負責?！彼忉屨f，“她挺好的，很有責任心，我們遇到了好醫(yī)生?！?/br>
    “哦，”宋媛點頭，“她還借手機給你看……”

    “嗯，她說有一種新藥，臨床效果很好，問我要不要試試。”程為遲鈍中。

    “你們經(jīng)常這樣討論么？”

    程為點點頭，感慨：“很多這方面的知識，都是她教給我的，是不是很難得！”

    “嗯，確實難得，她看起來很年輕！”

    程為回憶著，順著宋媛思路下來，“好像，她前年還是去年說過，打算讀博，那應該沒多大年紀?！?/br>
    “哦，是吧，年輕的女醫(yī)生，還什么都告訴你……”宋媛轉頭來，眼神是提醒他的光。

    程為愣了一秒，等聽出意思來，伸手來敲她額頭：“你這腦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也非常有可能，是不是？”她一臉真誠。

    “可能什么！”他瞪她一眼，狠狠攥著她的手，說：“快走，回家。”

    “嗯，”宋媛點著頭，“我回去問一下，我爸的戶口本偷出來沒！”

    “好！”他緊跟著回答。

    第36章 相攜

    程為這兩天因為項目進度的關系，連續(xù)跑了兩趟廈門，不過他還是竭盡安排，上午出發(fā)晚上回來。只是晚上特別晚一些，常常是mama已經(jīng)吃了藥睡了，宋媛靠在床頭等他，開著微明的床頭燈。

    他從樓下經(jīng)過，能看到臥室的窗簾上，映出的一圈氤氳白光，他就快走幾步，要趕回那團融融的白光里去。

    宋媛因為等人，睡得淺，他一推門進來，她就醒了。程為邊走邊解袖口，見她撐坐起來，他俯身把她按回被褥里，“睡吧，下次不用等我?！眽旱偷穆曇簦懺谒叀?/br>
    宋媛想起要緊事，伸手扶著他手臂，“晚上你舅媽來了，讓我問你，鄉(xiāng)下找個親戚來幫忙的事，你想好了么？”

    程為聽了，回身坐在床沿上，他忙了一整天，沒來得及想，這時候垂頭考慮。宋媛見他沉默，靠過來說：“不然，就再等等吧，也不用急在這兩天?！?/br>
    程為側過身來看她，其實不是他做不了決定，是他想等mama的檢測報告出來，要和醫(yī)生再確定一遍用藥的情況。他這兩天在廈門的協(xié)同中心忙碌，間隙里停下來想她，會突然想不明白，她怎么來的？來到他的生活里，是特地來解開他手腳的鐐銬的么？那些抬頭望不到遠空的日子，如果是為了換來這一刻，他在心里想，那都值得！

    “我再想一想，等醫(yī)生那邊的通知?！彼f，夜深時疲憊的眼睛，映著她的臉，摻著溫柔的光，伸手順了順她披散的發(fā)絲，逗她：“放心，我會努力完成岳母交代的任務，盡快拿到結婚許可證。”

    宋媛還陷在替他為難的情緒里，聽他這么說，抬眸來探究他眼神，“叫得這么親熱，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嗯，你都是我的了，誰還是外人！”他坦然的說，同時盯著床邊的夜燈，心想，這大概是前路上的最后一道門檻了，跨過去就好了。

    程為接到王霖醫(yī)生電話是在三天后，他從研究院直接趕到醫(yī)院。拿到檢測報告時，腦子空白了許久，王醫(yī)生坐在他對面，等他抬頭，也等了許久。

    他有一刻恍惚，遲疑著問對面的醫(yī)生：“是我太疏忽了么？沒有提早發(fā)覺……”

    “程為，不要這么想，每年查出乳腺癌的患者在這個年齡段本來基數(shù)就很大，這不是疏忽不疏忽的問題?！彼f：“況且，你mama這種情況，也很復雜，不要浪費精力追究源頭，想想接下來的事情?！彼_解他。

    “接下來……”他像是忽然停在岔路口，丟了方向。

    “治療還是要治療的，不過我們會和腫瘤科的醫(yī)生協(xié)商好，給出治療方案，我想不會太激進的，趨向保守治療，保證病人的生活品質(zhì)吧?！彼f，告訴他接下來他要面的的事情。

    程為又低頭去看檢測結論，機械的聽醫(yī)生的話。

    她看他拿著報告單的修長手指，也有點兒于心不忍，可她職責所在，不得不說：“程為，報告上寫得很清楚，晚期，也已經(jīng)有轉移到肺臟的跡象，我想這些指標的意思你也應該能看明白，我就不多解釋了。”她停了一會兒，見他抬頭來看她，知道他想問什么，搖了搖頭，最后說：“不會有太長時間的，你要有個心理準備?！?/br>
    心理準備，什么樣的心理準備？他遲愣了好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醫(yī)院窗外夕陽西下，地面鋪滿橘黃的光，他坐在樓下的長椅上，短暫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直在想，mama要走了，她要走了……他甚至想起小時候，爸爸去上班，mama要出門買菜，把他一個人關在家里，小小的他心里害怕，趴在陽臺的玻璃窗上等mama回來，特別希望她能帶自己一起走?？伤K于，要一個人走了。

    一直坐到路邊亮起街燈，“砰”的一聲，像誰施了魔法，燃起一條燈光的巨龍。他才想起，該回去了。

    他家小區(qū)樓下，宋媛在陪他mama散步，從一排密集的榕樹影兒里漸漸走來，他遠遠的聽見宋媛在說話，她說：“阿姨，下周我們博物院要和豫博做換展交流，會有很多重要的展品，等你好了，我?guī)闳タ窗?，我以前在那兒實習過，我可以講給你聽?！?/br>
    他mama照例沒有反應，宋媛自說自話：“我其實講的很好，可惜我們領導不讓我講?！?/br>
    “媛媛，”他用盡全力叫她，聽見她欣喜的聲音：“你今天這么早回來！”

    “嗯，”他說，仍舊難過，“我以后都會早回來的。”他轉過來，走在mama另一側。

    “你那個非線性光學材料的項目，不忙了么？”宋媛隔著程mama問他。

    他沒回答，只搖了搖頭。

    宋媛敏感的去找他眼睛，他正伸手扶著mama的手臂，低頭引她上樓，垂眸的眉頭染著分辨不清的愁云。

    他們回家，一切如常，仍舊完成每個晚上都要完成的事，程mama還是吃原來慣常吃的藥，睡前喝一盅冰糖梨。宋媛跟在程為身后，抬頭看他背影時，總覺得，似乎哪里籠著層傷感的光。為了什么悲傷？從哪里透出的悲傷？她在心里發(fā)著疑問。

    程為掩上mama房門，轉身出來時把宋媛牽在手里，她第一次發(fā)覺，他手指有點涼，在這時候，這里已經(jīng)是初夏溫度的時候。

    宋媛悄悄轉頭看他沉默的側臉，她嘗試著低聲問他：“剛剛舅媽來了，又問找人的事，她大概是有人選了，問你要不要見一見？”

    他沒有回應，只無聲的走回臥室，關上了門。

    宋媛回身來詢問的眼神望著他，她不是想問他，要不要見，是想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他低著頭，看不到表情，她聽見他說：“不用找了。”

    不用找了？為什么不用找了？是已經(jīng)找到了么？宋媛滿眼的疑惑，看到他轉身從背包里拿了一份文件出來，遞給她時，她一晃神，似乎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波光。

    她匆匆瀏覽了一遍，心也跟著沉下去半邊，似乎覺得沒看明白，又翻回去從頭再看一遍，在心里應證著那條結論。程為不知何時，坐在了床沿上，是這結論太沉重了么，壓在他心上！

    宋媛再三的看那份報告，她尤有懷疑的輕聲問他：“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說，”程為仿佛回憶著什么，回憶得很慢，眼神的光聚焦在她衣襟上，“說不會很長時間……”

    不會很長時間！他說得短促，卻來回縈繞在她耳邊。怎么會這樣呢？這不是人生最好的時候么，為什么總在最好的時候發(fā)生最不好的事呢！宋媛忽然生出執(zhí)拗的不解來，忍不住在心里替他追問，誰來回答！誰來負責！她無力的想著。

    房里一片沉默的靜謐，宋媛靠近前伸手摟住他肩頭，他無聲無息，埋首在她胸前的衣襟里。

    他不是沒有面對過生死，近距離的面對爸爸的離世，那時他剛滿十七歲，猝不及防被迫直面，事情太多，多得他來不及悲傷，他甚至忘了當時是怎么難過的。只在這時候，不能自控的緊緊抱住她，越抱越緊，緊得像是要把她填進心里的裂縫里去。

    劉女士打來電話，詢問宋媛找人進度的時候，宋媛告訴她，不必麻煩了，程為mama得了更嚴重的病，不能托給別人照料。

    “什么？又添了什么??？就這一重病都難辦了，還經(jīng)得起再添？”劉女士不知情，在電話里不自覺的調(diào)高了嗓門。

    “媽，”宋媛一字一句說給她聽：“程為mama剛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轉移，醫(yī)生說，不會有太長日子了?！彼Z氣里是感同身受的傷感。

    “?。∈裁?？你再說一遍！”

    她再說一遍，也還是這么一件事，什么也改變不了。

    宋媛爸媽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他們睡得特別晚，平時為了講究養(yǎng)肝、養(yǎng)肺，劉女士主張早睡。然而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他們還靠在床頭上，劉女士想來想去，還是焦慮，她說：“怎么辦？桂榮這一病，我成了惡人了！我沒嫌棄她，真沒嫌棄她有病……”她念叨起來。

    她許久不為了一件事絮叨了，老宋知道，安慰她：“別這么想，生死有命，哪里是人能定的了的?！?/br>
    “你說，不都是因為我，覺得桂榮有病，不讓他們結婚?！彼龖n慮更甚，側過身來對著老宋的臉，“程為會這么想吧！”

    “不會的，程為是個明白孩子，哪能那么想呢。都是你自己非要這么想，沒有這回事，快別說了，還是想想現(xiàn)在怎么辦吧?！崩纤螌捄偷恼f。

    可也解不了劉女士的心結，她長嘆一聲，抬頭望著天花板，發(fā)了好一陣的呆。

    老宋和劉女士的航班到福州時，宋媛正在醫(yī)院跟著王醫(yī)生，學習使用注射器。她接到老宋電話，他們已經(jīng)在機場大巴上了。宋媛走不開，就打電話讓程為去接，過后被劉女士一頓數(shù)落，她說，程為這么忙的時候，你還差遣他做這些沒要緊的事，真是沒眼色。

    當著程為的面，她被說得沉默好半天；還是程為伸手來把她圈在身側。

    他們到的當天晚上，等程mama睡了。他們一齊挪到程為房間里，劉女士矮身坐在床沿上，一轉頭的功夫，瞥到床頭的兩只枕頭。她向程為示意讓他坐在對面，宋媛便挨在他身邊。

    “程為啊，媛媛前面已經(jīng)和我們說明了情況了”她說著，忍不住先嘆息了一聲，接著道：“我們這次來呢，有兩件要緊事；一件，是我們帶了戶口本來，你們先把結婚證領了，”

    “媽，”宋媛開口打斷她，她當然也憧憬過走進婚姻殿堂的一刻，可這時候，她來不及想這些，只想先陪他跨過這一程，其他的事，她可以再等等。所以她打斷mama：“現(xiàn)在我們先不提這些吧。”

    劉女士威嚴的瞪她一眼，“你不懂，聽我說完。”她有更重要的話要對程為說：“程為，阿姨這時候同意你們結婚，你覺得阿姨勢力吧，看到你mama得了重病，拖累不了媛媛了，就變臉了，是吧？”

    “阿姨，”程為微微前傾，他說：“我沒這么想過，以后也不會這么想的，阿姨，你也別這么想。我，要感謝你們，同意媛媛陪在我身邊?！?/br>
    “哦，”劉女士聽著，欣慰的點著頭，可還是想解釋：“阿姨真不是這么想的，讓你們先領證，一來讓桂榮放心，兒子結婚了。你們不懂，我們的想法，就是兒女成家立業(yè)，才算圓滿；二來，名正言順，后面剩下的事情才好一起給你幫忙，這你懂么？”

    程為仍舊前傾著在聽劉女士說的每一句話，他點了點頭，一時沒法回應，握著宋媛的手攥得特別緊。

    第37章 終章

    他們四個人在程為房間說了很久的話，宋媛覺得那晚的燈光特別亮，她偶爾抬頭，似乎看得到里面稀疏的五彩光柵。

    老宋被劉女士擋住了大半個身體，坐在床角上，他最后湊近前來，和藹的對程為說：“你放心，媛媛外婆當年就是肺癌走的，我們有經(jīng)驗?！?/br>
    “謝謝叔叔?！背虨檎f。他語聲低微，是壓在重重情感之后，唯一能說的話。

    “哎，謝什么，我們以后是一家人，是吧，媛媛媽？”老宋看向劉女士。

    劉女士鄭重的點了點頭。

    一家人不是只坐在一起吃飯，也一起面對困難。

    劉女士當天晚上指派宋媛，你就住在這兒吧，把那邊房子騰出來，我和你爸住；我們天天來，來照看照看就走，多來幾次，時間長了，你婆婆自然就能習慣了。

    我婆婆！宋媛著實反應了一會兒，點頭答應：“哦，好?！?/br>
    然而她婆婆的病情很快就惡化了，最初還擔憂她的焦慮反應，其實并沒有很嚴重，因為沒多久，她就出現(xiàn)了明顯的精力衰退，傍晚的散步已經(jīng)不能去了，大部分時候，都只能在陽臺上曬曬太陽。

    程為和宋媛都從王霖醫(yī)生那兒學會了扎針，輸液都是在家里進行。程為從項目組退了出來，雖然錢教授再三的打電話來勸說他，不要中途放棄，項目轉化進入量產(chǎn)就在眼前了，可是得知了他mama的情況之后，他也只好保持了沉默。

    因為宋媛離得近，她中午會趁著午休時間回來一趟，有時需要打針，有時需要打點滴，其他時候，需要持續(xù)服藥。

    有一天，宋媛下班先回來，看到老宋在廚房里忙活，門縫里飄出魚湯的香味。沙發(fā)上，劉女士在陪她婆婆看電視劇。劉女士殷勤的為她解說：“你看，這個小胡子是壞的，一會兒他要拿槍了，槍就藏在那個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