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女士聽完程為的話，眼皮遮了下來，沒有表態(tài)，但也沒有再說別的話。

    他們飯后去程為家坐了坐，程為mama依舊旁若無人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劉女士坐在她左手邊，她嘗試閑聊：“桂榮啊，你還認(rèn)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小劉呀，宋媛mama?！?/br>
    桂榮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她，她日日吃進(jìn)去的藥，為她筑起了一層與世隔絕的玻璃罩，她眼睛盯在電視屏幕上，看里面的人又哭又笑，也是隔了一層的，與她無關(guān)。

    劉女士也不需要回應(yīng)，她堅持偏著頭，繼續(xù)和她聊：“你看，你們家程為現(xiàn)在是我們家媛媛的男朋友了，我們要變成親家了。”

    對方依舊沒有反應(yīng)，劉女士覺得，是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主動的往程mama坐的地方挪了挪。

    這下程mama有反應(yīng)了，反應(yīng)特別大。她緊張的把電視遙控器攥在手里，抱在胸前，側(cè)過身來和劉女士對視著。

    坐在一旁的程為忙伸手來把mama拉到自己這一邊，讓她靠近熟悉的環(huán)境。宋媛便順勢換了個位置，坐在程mama和劉女士中間，她又朝劉女士的方向擠了擠，劉女士便被迫挪回了原位，她說：“媽，咱們別坐那么近吧，這么多年不見，人家阿姨有點兒不記得你們了?！?/br>
    “哦……”劉女士一臉訝然的隔著宋媛，看了眼驚慌失措的桂榮，她忽然覺得這病，真的是病，眼神里的光，也跟著沉了沉。

    他們從程為家出來時，剛好八點多，程為要安排mama先睡。劉女士和老宋一前一后站在客廳門口，看他完成兩千多個夜晚都要完成的事。

    宋媛悄悄轉(zhuǎn)頭來說：“媽，我送你們回酒店吧，程為就別讓他送了。”

    老宋趕著點頭，“哎哎，好，咱們先走吧，是吧，媛媛媽，咱們住的也不遠(yuǎn)，一會兒就到，就別麻煩程為了?！?/br>
    劉女士沒說話，她拿眼角瞪了老宋一眼。

    宋媛推開房門，走進(jìn)去和程為說話，程為低聲和她說了什么，里面?zhèn)鞒龀蘭ama的咳嗽聲，掩住了對話，劉女士側(cè)著耳朵，只聽到宋媛說：“沒事，你放心?！?/br>
    回去的車上，宋媛想聽聽爸媽的意見，她從前座轉(zhuǎn)過頭來，看到街燈的光影劃過劉女士和老宋沉默不語的臉龐，她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沒有開口。

    車子開到酒店大堂門口，宋媛陪他們上樓，劉女士終于忍不住，她在電梯里問宋媛：“你不是說，程為mama只有點糊涂么？這哪是有點糊涂，這碰不得摸不得的樣子，以后怎么辦？照顧她一輩子？”

    宋媛看了看爸爸，看他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向mama解釋：“程為mama只是不太適應(yīng)陌生人，她這樣的病，會讓人對環(huán)境變化的適應(yīng)能力變得很差，所以才會這樣的?！?/br>
    “哦，是吧！”老宋邊走邊插進(jìn)話來，“我覺得也是，畢竟是得了這種病的，我看比我想的好，總還是程為照顧得好。”

    他們開門進(jìn)了房間。

    劉女士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問宋媛：“桂榮倒是很熟悉你，你是怎么回事？天天去？在她眼面前兒轉(zhuǎn)悠？”

    老宋也盯著女兒的臉。

    宋媛心底坦然，她同時看了看爸媽的眼神，委婉的說：“是啊，我和程為做好了準(zhǔn)備的?！?/br>
    “準(zhǔn)備？什么準(zhǔn)備？”劉女士目光如炬，她其實沒有宋媛高，氣勢卻比她高出許多。

    宋媛聽出mama的語氣，謹(jǐn)慎的沒有直言，她適時的把目光轉(zhuǎn)向旁邊的爸爸。

    老宋馬上會意，“哎呀，有準(zhǔn)備的好，有準(zhǔn)備總比沒準(zhǔn)備的強嘛?！彼羯酵５脑u論道。至于到底準(zhǔn)備什么，他也沒明說，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明說。

    第二天宋媛本來安排帶爸媽周邊一日游的，她想，吃好喝好玩好之后，萬事都好說吧。但被劉女士無情的拒絕了，她有更要緊的事要忙，沒空游山玩水。

    那天福州天氣不太好，云層濃厚，半空里飄著說不清的薄霧。宋媛和爸爸坐在沙發(fā)上喝茶，酒店提供的茶包，味道清且淡。他們同時都沒有品出好壞來，只不時抬頭看向陽臺上交談的兩個人，玻璃門拉上了，他們聽不清劉女士和程為到底說了什么。

    宋媛等他們談完出來，她不安的去看程為表情，看他把所有故事都斂在眼底，只剩眉頭一點分辨不清的隱憂。

    等程為走后，宋媛跟在劉女士身后發(fā)問：“媽，你和程為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你說我們這次來，是干嘛來了？”劉女士站在陽臺門口，極目遠(yuǎn)眺，大勢在握，看城市車水馬龍。

    宋媛怕劉女士說了什么讓程為難辦的事，她直截了當(dāng)：“媽，我要和程為結(jié)婚，你把戶口本留給我?！?/br>
    “我沒說不讓你們結(jié)婚啊，”劉女士轉(zhuǎn)頭來，不悅，“也沒想擋著你！”她說著朝旁邊站著的無辜老宋翻了個白眼，接著道：“等程為把該辦的事辦好了，這婚自然是要結(jié)的?！?/br>
    宋媛看著繞彎子的mama，心里耐心指數(shù)也在直線下降，一開始她知道劉女士單獨約了程為見面，就覺得特別不安，她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和mama說，關(guān)于程為的故事，關(guān)于她等待的故事，也關(guān)于他們計劃好的，今后生活的打算?？蒻ama比她著急，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親情和愛情會有沖突的一天！

    她也在心里怪自己，是她沒有做好說服的工作；她起先和老宋商量過，猜測劉女士對她和程為要結(jié)婚這件事的種種反應(yīng)，她說：“爸，我們千萬和mama說好，把她的顧慮、要求、條件都放在咱們家里說，如果一定要拉上程為，那讓我來傳達(dá)，好不好？”老宋坐在對面，聽著微微頷首，他和重機械打了一輩子交道，一直以為自己和機器呆久了，情感遲鈍，這一刻，卻也聽明白了，女兒是不想讓男朋友一個人面對責(zé)難，特別是來自她父母的。所以老宋理解的點頭：“好，有什么話咱們盡量放在家里說。不過媛媛，這件事上，如果你mama有點兒情緒，也是很正常的，沒有哪家的父母愿意看著孩子越過越不好?！?/br>
    “嗯，我知道。”她當(dāng)時這樣回答?？蛇@時候，也有點兒著急，她直白的問劉女士：“媽，你到底和程為說了什么？你是不是又讓他把mama送走？”

    “送走也很正常，為什么不能送走？”

    “媽，你不是也說，人都會老的嗎？你愿意老的那一天，就被人推開，沒有價值就被拋棄么？”

    “我可以啊，等我老了，不中用了，我也不拖累你們，我自己去養(yǎng)老院！”

    “媽——”

    第35章 方式

    宋媛忍不住聲調(diào)提高，她小時候常常聽見老宋和劉女士高一聲低一聲的吵架，她會悄悄把房門掩上，在心里覺得爭吵徒有聲勢，沒有價值，既解決不了問題，也改變不了現(xiàn)狀。所以她不愛爭吵。

    可原來，大聲嚷嚷真的很有用，起碼能表達(dá)焦慮。

    老宋深知劉女士吵架的資深，宋媛斷然不是她的對手，趕著來和息，“好好的商量事兒嘛，怎么說急了！那，那個，咱們等會兒再說吧，媛媛，你媽說樓下有個冰激凌蛋糕，看著怪好吃的，你去買，去買一個上來。”

    被爸爸一打岔，宋媛的沸點迅速降下來，思路也慢慢回歸到起點，是要向mama宣布自己要結(jié)婚么？不是的，想讓mama相信，和程為在一起，他們會過得好啊！

    “去吧，媛媛?！崩纤未咚?。

    宋媛平靜下來，點了點頭，“那我去買上來?！彼f，同時在心里想，mama喜歡吃抹茶口味的。

    老宋在門口提醒她：“買那種，綠色的！”

    “嗯，我知道?！?/br>
    等宋媛一出門，老宋回頭來向坐在床沿上的劉女士嘆氣：“你這是干什么呢？為難孩子們干嘛呢？昨晚不還說，三歲看老，程為這孩子錯不了么！你想想，當(dāng)年你媽走前，才躺了多少日子，三個月都不到吧，你大哥也是做兒子的，回來過幾次？”老宋曉之以情。

    “你懂什么！結(jié)婚過日子是這么簡單的事么？后面難事兒多著呢，”劉女士不屑的瞥他一眼，“兩個小年輕，對臉笑著就把日子過完了！哼……”

    宋媛把蛋糕買上來時，房間里的氣氛已經(jīng)好多了。她拿給mama吃，仍舊嘗試著勸說，她退一步：“媽，要不咱們不要這么急吧，程為mama的事慢慢來；我們能不能先結(jié)婚，然后再找合適的地方托管？”

    “不能?！眲⑴磕弥案獬?，斷然拒絕。她沒看女兒的臉，轉(zhuǎn)頭向老宋道：“哎，再點個奶茶，我不要珍珠，咱們來個芋泥的?！?/br>
    “唔，好?！崩纤芜叧赃咟c頭，忙不迭的答應(yīng)著，又順便朝宋媛遞著眼色，叫她先別提這茬。

    所以宋媛和爸爸一起下樓，電梯里有些沮喪，老宋一時沒想出該怎么安慰女兒。宋媛帶他去買好奶茶，就不上去了，在路口分手時，她按照原計劃，提醒爸爸：“晚上八點半，記得讓mama看電視，有程為的采訪?！?/br>
    老宋想起來，點頭：“嗯，放心，會看的?！彼又€想說什么，又覺得沒想好，宋媛轉(zhuǎn)身前，他才叫住她：“媛媛，別怪mama，這是，是mama的方式?！?/br>
    宋媛駐足看了看他，她想，爸爸是說，這是mama愛的方式吧，她點了點頭，向爸爸笑了笑。

    宋媛轉(zhuǎn)過路口，攔了輛車去程為家。她開門進(jìn)去時，程為正在廚房，因為mama最近咳嗽的頻繁，他燉冰糖梨汁給她喝，里面加一點川貝粉。他mama自從病了以后，越來越像小孩，喜歡吃甜的，他記得其實以前mama不喜歡甜口的食物。也許，是生病的日子太苦了，他想。

    聽見宋媛開門的聲音，他回頭來，看見她眉眼柔和，像窗外傾瀉進(jìn)來的春光。她走進(jìn)來，兩手從他腋下穿過，靠進(jìn)他懷里，側(cè)臉貼在他胸前。他倒是比她平靜得多，伸手輕輕拍了拍她后背，哄她說：“要不要喝冰糖梨汁？也燉一盅給你，不加川貝的?！?/br>
    宋媛在他心口挪了挪地方，隔著衣服聽他心跳聲，心里還是遺憾，她mama說了讓他為難的話，是她不忍心讓他面對的事。她聽他顧左右而言他，沉默著沒有回應(yīng)，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來，“我媽說的話，你不用太當(dāng)真，我們再等一等吧，我和我爸說好了，他會幫忙說服她的?！?/br>
    程為卻沒有她語聲凝重，他輕輕向后，靠在櫥柜的邊沿上，仍把她抱在身前，手臂攬著她肩頭，他低頭說：“我覺得你mama說得也沒錯，我可能照顧我媽太久了，沒覺得是特別大的問題，但是以后的生活確實不只現(xiàn)在這么簡單，是應(yīng)該提前想好對策?！彼此贾驼Z：“是我想得不夠周全?！?/br>
    “所以你，答應(yīng)我媽的要求了？”宋媛疑惑。

    “嗯，”他點頭說：“我答應(yīng)會好好考慮的，我想，會有好的解決辦法的?！?/br>
    宋媛反對，她撐起一只手在他胸前：“我媽的說法也許才是沒有考慮周全，你不能被她影響了，不是把人送走，就一了百了了?！?/br>
    “送走？把誰送走？我媽？”程為沒聽明白，但看著宋媛表情，又立刻明白了，他嘴角含著一點笑，把她撐起的手臂重又拉回到身后，猜測說：“你是不是和你媽吵架了，阿姨懶得告訴你，她沒說要把我媽送走，她是說，讓我務(wù)必找個合適的人，來幫忙一起照顧我媽，她說，既然我媽能熟悉和習(xí)慣你，那肯定也能習(xí)慣別人的；她還說，就算費用貴點兒也沒關(guān)系，等我們結(jié)婚后，她可以補貼我們?！?/br>
    宋媛聽著，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我媽這么說的？”她問。

    “是啊，”程為點頭，同時想起她一臉愁容進(jìn)來時的表情，忍不住要逗她：“你是和阿姨大吵了一架么？為了要嫁給我？”他想這么難得的激烈場面，他沒看到真是遺憾。

    ……宋媛語塞的望著他，吵架！倒是也沒有，只能算險些吧。

    他還趕著低頭來，在她耳邊追問：“是吵架了么？”

    她搖了搖頭。

    “那，是為了要嫁給我么？”他想總應(yīng)該有一樣猜對了吧！

    她仍埋頭在他胸前，無聲的點了點頭。她在心里反思，原來愛情和親情不會沖突！他沒再說什么，靠在她鬢邊，親了親她微涼的耳廓。

    這天晚上，老宋早早把酒店的電視機打開，拉著劉女士靠在床頭上，等宋媛說的，關(guān)于產(chǎn)業(yè)科技的一個人物專訪。

    劉女士不愛看新聞，瞟著電視屏幕說：“換臺，這有什么好看的。”

    老宋堅持著：“再看看再看看，一會兒就好看了。”

    劉女士不耐煩，正要起身，看到鏡頭轉(zhuǎn)給了一個她熟悉的人，程為！她站住了。

    老宋看著她凝神不動的表情，故意道：“這不是，不是你的準(zhǔn)女婿么？”

    “是啊，”劉女士回過神來，趕著往床頭柜上找手機，“快，叫老秦他們都看，看這個，這是什么臺？”

    “哎呦，還叫老秦，”老宋哼笑一聲，“這是本地電視臺，咱們那兒收不到的，趕緊坐著看吧，別瞎忙活?！?/br>
    “啊……怎么收不到呢！”劉女士遺憾不已。

    他們回程前，又來程為家看望他mama。劉女士和宋媛說，我們略坐坐就走，這樣行了吧！

    宋媛說：“媽，你下次什么時候來？我給你買機票?！?/br>
    劉女士白了她一眼，沒理她。

    恰好今天他們來時，程為的舅舅舅媽也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滿了人。大概因為熟人多過陌生人，程mama沒什么過激的反應(yīng)，安然坐著，沉浸在電視里。

    劉女士和程家舅舅舅媽著實寒暄了一會兒，還旁敲側(cè)擊的打聽：“哎，那你們鄉(xiāng)下有沒有親戚，剛好沒什么要緊事，桂榮又熟悉的，可以來給程為幫幫忙嘛，看這孩子一個人忙里忙外，多辛苦?！?/br>
    “他們家親戚，就別提了，”舅媽歪了歪嘴，“各家管各家還來不及呢，哪有這種閑人！除了我們，誰還能想著他們母子倆?！?/br>
    舅舅在旁喝茶，了了為自己解釋：“也不是沒想過，就是對我姐這病不好，你們不知道，生人來了她容易犯病，還得多吃藥，更添麻煩?！?/br>
    劉女士的話頭被半道截住了，本來她還想提一提費用的事兒，這下沒法提了。她堵了半口氣，坐在那兒，沒多會兒，就起身告辭。

    程為送他們出來，他快走兩步，走在劉女士身側(cè)，和她說：“阿姨放心，找人的事，我會想辦法的?！?/br>
    劉女士聽了頗感欣慰，點頭滿意道：“是啊，是得想辦法，多找找，總能找到的。”

    程為點了點頭。

    宋媛和爸爸走在后面，晚風(fēng)吹過，他們在前面說的話，他們父女倆聽得一清二楚。老宋走到程為面前，對著宋媛悄聲道：“沒事兒，慢慢找啊，不著急，戶口本的事兒，爸給你們想辦法！”

    把宋媛聽笑了，她湊上前去提醒他：“小聲點兒爸，我媽該聽到了?！?/br>
    果然，那邊叫他了，“老宋，快點兒啊，車來了?！?/br>
    宋媛看著老宋言聽計從的奔到路邊去，回身拉程為的手，想說我先走了，先被他低頭親在唇邊，借著榕樹的陰影，他飛快的又親了她一下，低聲叮囑她：“回去吧，明天下班我來接你?！?/br>
    她笑著用力握了握他手指，轉(zhuǎn)身上車去。

    程為第二天下午請了假，要帶mama去一趟醫(yī)院，一來因為最近她咳嗽的有點厲害，另一方面，他還想和王醫(yī)生商量一下，找個人來照顧mama的方案，也許要加大藥量幫助控制焦慮，該怎么處理，他得聽聽醫(yī)生的意見。

    可惜檢查沒有想象的順利，一直到下午五六點鐘，還沒弄完。程為給宋媛打電話，說你直接來醫(yī)院吧，還不知道要多久，等檢查完，咱們一起回家。

    宋媛來時，正看見程為和一位短發(fā)的女醫(yī)生，站在走廊里面對面說著什么，傍晚的光線把他們影子拉長，重疊的映在墻壁上。她走近，程為順手把她拉在身邊。宋媛注意到那女醫(yī)生抬頭來打量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