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皇上, 岑母已經(jīng)帶到?！?/br>
    先前尚有一半的朝臣是背對著殿門打著事不關(guān)己的幌子, 此刻聽見殿中不絕的嗟呀贊嘆聲, 也不免全都轉(zhuǎn)了過來一探究竟。意外的，目光聚集處, 是一派舉重若輕的端麗與肅容。

    她不像有些人預(yù)料的那樣滿身銅臭之氣，也不似那上了年紀(jì)的無知俗婦，上來就失了方寸誠惶誠恐。她斂衣的動作嫻熟而自然，眸光沉定像一個久經(jīng)沙場洗練的縱橫家。朝堂只不過是她另一個尚未涉足的博弈場。幾乎沒有人懷疑, 她不是真的岑中玉。連岑杙都難免被帶進(jìn)她所呈現(xiàn)的角色里，懷疑當(dāng)年的母親，就是以這樣一個姿態(tài)，馳騁江南商場的。

    事已至此，戲還是要演下去的。岑杙得到允許站起來, 迎向這位“便宜母親”, 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母親~”

    那人“嗯”了聲，自然地伸出手來，岑杙快要窒息了，卻還要裝著從容地接過, 攙扶她往大殿中心走去。

    “民婦岑李氏拜見陛下?！?/br>
    “岑李氏？”李平泓默念著她的自稱, 心里突然平添了許多疑問。但是當(dāng)前情形不容他細(xì)究，于是頷首讓她起身, 讓內(nèi)侍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撿要緊的又復(fù)述了一遍, 并請她驗明身份。

    岑杙全程有點(diǎn)不安和躲閃, 因為沒有聽她所言，讓這件事沉下去。

    她倒是不動聲色，瞥了岑杙兩眼，以某種明著教訓(xùn)實則愛子情深的口吻，道：“犬子魯莽，將此不值一提之事，驚到朝堂上來，擾了天家圣聽，民婦謹(jǐn)代犬子向陛下及諸位大人請罪。還望圣上念在她年紀(jì)尚淺，又一時沖動的份上，能寬恕一二。”

    口風(fēng)竟和岑杙差不多，想必是事前對過了。但此提議經(jīng)由她提出來，莫名就比那犬子說出來更有信服力?？磥?，這岑家母子確實是想息事寧人的。沈隰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這時，笑面虎傅敏政站出來道：“岑老夫人言重了，這件事從頭到尾就不是由岑大人挑起的，岑大人只是為自己辯白做出的本能反擊而已，既是自辯又有何罪？請圣上明察。”

    “不錯。難道污蔑別人還不許人辯白了嗎？岑老夫人未免太寬容了，人家都欺負(fù)到頭上來了，沒理由不反擊的。”武將堆里有人陸續(xù)有人替岑杙說話。

    “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在說話前，應(yīng)當(dāng)先搞明白‘欺負(fù)’二字怎么寫！”蘭冽突然瞪圓了眼，雷聲道：“不知道的回去問你們家的馮化吉馮提督，御史糾劾乃天賦職權(quán)，豈容你在此混淆視聽！”

    眼看著底下又要爭吵起來，李平泓拍了拍案，“好了好了，勿要喧嘩。既然此事已成公案，就按公案的流程辦吧，王大人，就請你拿出岑中玉當(dāng)年的契約花押出來辨認(rèn)吧！”

    “諾?！北稽c(diǎn)到名的戶部尚書王中緒，從前列走出來，面朝眾人，“為免諸位覺得微臣處事不公，臣半月前已將岑中玉當(dāng)年的契書花押封存，暫交由大理寺保管，請大理寺卿岳大人出示契書?！痹篮Ｓ缭缇蜏?zhǔn)備好了一個木匣子，叫人帶上殿來，“在開啟前，請岑老夫人，先手書花押進(jìn)行比對?！?/br>
    岑杙屏住了呼吸，就見李夫人在內(nèi)侍提供的宣紙上，淡定地寫了“竹山中玉”四個筆畫繁復(fù)，曲折勾連的字來。王中緒立即著人開匣對照，筆鋒走勢，起承轉(zhuǎn)合，甚至連長短都一筆不差。

    王中緒捋須會意一笑，“多謝岑老夫人?！北慊仡^向李平泓復(fù)命，并將新舊兩張花押呈上御覽。李平泓看過以后，同樣微微頷首，確認(rèn)道：“是本人無疑了。”

    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本案的最終結(jié)果。

    “趙辰，你可有話要說？”

    趙辰面無表情，跪地叩首，“微臣無話可說?！睂嶋H上自“岑中玉”踏入大殿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敗無疑。

    但他接著挺身道：“但臣還是要稟奏，岑杙此人柔滑成性，工于心計，屢仗家財，以邀盛寵。兩年之內(nèi)，連升數(shù)級，以至朝野內(nèi)外多有不平。如今，她以無歷之資，忝充諫院高官，于國無功，于朝無益，請圣上明察秋毫，遠(yuǎn)離此等jian邪小人，勿為其言所蒙蔽！臣縱一死，也要為圣上諫言?！?/br>
    “放肆！”李平泓大怒，拍案而起：“你是指朕忠jian不明，是非不分嗎？！好一個鐵骨錚錚的趙御史，來人！”

    這次連沈隰頭都大了，連忙跪地求情，“皇上，趙大人只是一時心急口快，口不擇言，對君上并無惡意，請皇上開恩！饒他這一次！”

    都察院眾御史也紛紛為趙辰求情。

    岑杙快要被氣死了，她實在搞不明白這趙辰為何處處針對自己。什么柔滑成性，工于心計，動不動就給人扣大帽子，這都察院什么時候盡成了潑婦捶街的聚集地。簡直玷污了上一輩辛苦打下的基礎(chǔ)。哼，早知道當(dāng)初就不該救他，讓他死在華鳳門前，省得他在這里像瘋?cè)粯咏袉尽?/br>
    在她冷眼旁觀的時候，李夫人也是微微地?fù)u了搖頭，未讓她再對敵人施以援手。這讓她多少解了些氣。暗忖，這趙辰今次算是完了。

    李平泓似乎按捺住了怒氣，但他看向御史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疏離和嫌惡。眾人都知道，這并不是好兆頭。

    “朕本念你出于公心，一片赤誠，一再恕你，不料你竟心胸狹隘至此，屢教不改，對上峰挾恨報復(fù)，一再恣肆，實難寬恕。來人！脫去他的冠服，逐出朝堂，從此沒有朕的詔命，不得返京。退朝！”

    自今上開風(fēng)聞言事以來，還從未有御史因言獲罪被直接貶出京師的。眾御史本想再勸，可天子沒給他們機(jī)會，直接宣布了“退朝”的決定。沈隰急了，直奔都御史蘭冽面前，本想求他出言求情，誰知他面無表情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誰。”顯然不愿為了這等事浪費(fèi)君王的耐心和寬容，“你也管好你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下朝后，岑杙無不得意地攙著李夫人往階下走。江逸亭、傅敏政、鄭居廉等皆過來拜見。岑杙和他們打過招呼，介紹過以后，忽然看見前面兩名侍衛(wèi)正押解著趙辰往下走。她托江逸亭照顧一下“母親”，自己快步小跑過去?！岸皇绦l(wèi)且留步，我想和趙大人說幾句話?！?/br>
    “趙大人！本官提前給你送行了?！?/br>
    “哼，小人得志！”

    岑杙并不惱怒，相反很有感觸道：“趙大人，本官其實挺好奇的，崔家三郎與你無冤無仇，為什么你們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趙辰瞳孔縮了縮，那是本能的防御反應(yīng)。

    “你想說什么？”

    “沒說什么，我就是想問問趙大人，如此逼死一個與世無爭的青年，你不覺得良心有愧嗎？”

    趙辰一時語結(jié)，竟無法反駁。

    “岑大人此言差矣，”沈隰跨階走過來，“崔末賢之死，非人力所能阻攔，縱然趙大人與崔三郎有過爭執(zhí)，那也是對事不對人的，就如同這次一樣！只是出于一片公心，沒有料到會產(chǎn)生這樣的后果。岑大人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岑杙冷笑，“是么？原來都察院都是這樣為己開脫的？出于一片公心？哈，真是笑話，誰知道你們私底下包藏了什么心？一張嘴只要對自己有利，黑的說成白的又有何妨？別人的死活關(guān)我何事？只要我盡到我自己所謂的公心就成啦，你受點(diǎn)委屈，受點(diǎn)冤枉那是你活該！誰叫我是都察院的人呢！誰叫你不是完人呢？你只要有漏洞就別怪我鉆營，反正這世上又沒人敢縫我的嘴！你說是不是啊，沈大人？”

    “岑大人，您這話我就有些聽不懂了，既然您已經(jīng)勝了，何必又出言挖苦。別忘了，你也是都察院的人！”

    “對啊，本官差點(diǎn)忘了，如今有人已經(jīng)不是都察院的人了！真是可惜了！趙大人，其實本官挺為你抱不平的！這崔末賢之死，明明沈大人也有份，但是你看看人家現(xiàn)在，官服穿得多齊整！你再看看……怎么偏偏每次都是你倒霉呢？”

    趙辰瞪眼道：“你用不著來離間我們！”

    岑杙笑笑不置可否，“我還記得，當(dāng)年華鳳門前，趙大人被打得那叫一個凄慘！我聽人說，沈大人和不少御史當(dāng)時都在宴上！一個都察院要想阻止這件禿子頭頂上的事，能有多難？怎么偏偏就你一個人被打了呢？”

    趙辰這次倒也沒說話，扭頭看了沈隰一眼。

    后者意味深長地笑道：“岑大人不在現(xiàn)場，細(xì)節(jié)倒是記得仔細(xì)！”

    “那是當(dāng)然，畢竟名動京師了都！”她依舊笑瞇瞇的，倒是把好友傅敏政那氣死人不償命的笑面虎本事學(xué)了個十成十，趙沈二人明知她是故意，卻也不能奈何。

    “趙大人，雖說咱們以后不再同朝為官了，但岑某有句掏心窩子的話還真想跟你說說！”

    她微微湊近，“這人和人啊，畢竟隔著一層肚皮，誰知那皮下裝著什么東西。我和你，雖然算得上道不同不相與謀，但人家和你，未必也就道同與謀了！畢竟，您可是塊發(fā)光的金子，關(guān)鍵時刻還能替自己出頭賣命，我瞧著都眼熱呢！要是沒這檔子事兒，我還真想和你交個朋友！有你在前頭沖鋒陷陣，讓我供你一輩子吃喝都成！”

    眼看她就快貼上來稱兄道弟了，趙辰神情嫌惡地拂了拂袖子，拋下一句“夏蟲不可語冰”就要求侍衛(wèi)馬上帶他走，再也不想看那猖狂的樣子！

    岑杙仍舊不生氣，反而沒心沒肺道：“欸，趙大人，這就走了？不上我家吃一頓？”

    回頭看看沈隰還在，笑道：“喲，沈大人還沒走？我可沒給你留席呢！”

    沈隰笑笑，“岑大人，您可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挑撥得趙大人拂袖而去！”

    “不敢當(dāng)！論嘴皮子功夫，在下還是稍遜沈大人一籌的！”岑杙目的達(dá)到了，轉(zhuǎn)身就要走。

    “可是，您下錯功夫了！我和趙大人的關(guān)系，你是絕無可能挑撥的！”

    “是么？莫非你倆是斷袖？”

    沈隰驚異地瞪大了眼睛，自己倒是先笑了，“這倒也不是。”

    “那就別把話說得太滿！親兄弟還明算賬呢！這人心難保不隔肚皮！何況，還有我呢！”

    沈隰聳聳肩，不再爭辯。但是卻一臉玩味道：“岑大人，您隱藏的可真深，沒想到，原來你是東宮殿下的人?！?/br>
    岑杙本來要走的，聞言特地停了下來，回頭就看見沈隰以一種令人很不舒服但又說不出來為何高高在上的神情將她審視半天，好像拿捏住了什么把柄似的，露出滿臉的不屑。

    岑杙上了幾步階梯，悠悠地踱到他的耳邊，以她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耳語，溫聲笑道：“你說錯了！其實，東宮殿下是我的人！我們幾度共赴巫山云雨！鴛鴦帳中，東宮殿下，連汗霧都是香的！哪天，你也該享受一下這種銷魂感覺！比雅芳閣里的鶯鶯燕燕可強(qiáng)多了！”

    “砰！”得一聲，眾臣聽見響動時，岑杙已經(jīng)摔下臺階。許多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等回過神時，紛紛圍攏過來，

    “岑大人，你沒事吧？”

    “這沈隰也太無法無天了，竟敢在朔華殿前對上峰動手！簡直反了！”

    誰知岑杙竟也沒生氣，捂著被打出淚花的半邊臉，譏諷地望向臺階上的人，仿佛她才是剛才那一拳的得利者，正在對不堪一擊的敵人進(jìn)行戲耍和嘲弄！

    你又何嘗不是呢？一枚小棋子，還在我面前秀出優(yōu)越感來了！間接證明，人真的不能太自信！否則連癩□□都想吃天鵝rou呢！咝~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麻煩給我讓個道，我要去御前分說分說，哪位大人愿意為岑某做證？”

    “我！我愿意！”這岑杙可是今上面前的紅人，又是家財萬貫的首富之子，許多人都眼熱的很?？上綍r不愛結(jié)交官場，打著燈籠都攀不上的交情，現(xiàn)在卻主動拋出了橄欖枝，底下不少有眼色的官員都巴不得響應(yīng)。況且，今日早朝發(fā)生的事，朝廷的傾向已經(jīng)很明顯了，沈隰和岑杙相比明顯是失勢的一方，打擊報復(fù)的嫌疑很大，不需要再做權(quán)衡，直接就可以選擇站隊。

    許多聞風(fēng)而動的御史也紛紛聚攏過來，詢問沈隰發(fā)生了什么事？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之意?！盁o故擊打朝中重臣，又在如此緊要關(guān)頭，以下犯上，是要下獄問罪的?！闭f不定結(jié)果比趙辰更慘。他們不明白都察院里最沉得住氣的沈隰為何會如此魯莽，無端授人以柄。這才剛損失了一員大將，轉(zhuǎn)眼又失去另一個，這哪個部院能受得了。

    誰知沈隰拳頭握得發(fā)白，只淡淡說了一句：“無恥之徒，我下手尚輕。各位大人無須為我憂心，一切后果我自會承擔(d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