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禁已經(jīng)開始唱名了, 岑杙似乎在不遠處看見一輛馬車, 不確定是不是她們。

    正要走過去, 這時，一個穿著灰色蟒袍的人斜向里朝她走過來, 好些日子沒有見過了，是小侯爺吳靖柴。聽說皇上和長公主正在給他議親，不知是哪座公侯府的千金。

    吳靖柴走到她身邊，眼角鋒利而冷漠：“皇姐讓我知會你, 早朝可不必去了，稱病即可，她會有安排。”

    岑杙脅下有兩根筋狠狠攪動了一下，繼而就是自嘲：“多謝掛懷，但, 不必費心了, 下官承受不起?！?/br>
    說罷，也不在意他是怎樣的反應(yīng)，沉悶地繞開，徑自往馬車走去。

    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紛紛聚焦到了那輛并不起眼的馬車上，據(jù)目測, 它已經(jīng)停在那兒小半個時辰, 一動不動，也未有人下來。八成就是岑杙那位生母。

    “欸！岑中玉真的來了嗎！”

    “誰知道呢？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了, 她要是再不來, 她兒子估計要被參欺君罔上了?！?/br>
    “難道真的是岑中玉？那個二十多年前穩(wěn)坐江南商界頭把交椅的人物, 這下可見著活的了，你說這岑杙上輩子是積了什么福德，這輩子如此好命！欸，聽說，這岑中玉年輕時候還是個十成十的大美人呢！”

    “廢話，你看岑大人那張臉，就該知道是打娘胎里帶出來的。嘖嘖，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個美法。我倒是想親眼見識見識……”

    “再過一會兒不就能見著了？”

    “也對。哈哈哈~”

    與這熱鬧不同的是，還有一伙人，正在角落里陰陽怪氣：

    “你說這人年輕時候不肯露面也就罷了，這都一大把年紀(jì)了，兒子又如此能干，正是封誥命的時候，為什么還不肯露面呢？”

    “這你就不懂了，這女人一旦強勢起來，就是一身的臭毛病?！?/br>
    也說不準(zhǔn)他們到底是誰。這時，離得最遠的一伙人，突然咋咋呼呼叫嚷了起來，

    “誒，都察院那班人呢？他們平時不是來得最早嗎？”

    “誰知道，我剛還見著沈隰沈大人拎著褲腳匆匆忙忙地從墻根處過，八成，是要尿遁了！”

    滿場哄笑起來。是武官隊伍，他們的嗓門奇大，像串街的吆喝似的，生怕別人聽不見。

    “欸，你們說，這岑中玉一來，那趙辰是不是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可不是么，如果我是他，稍微有點廉恥之心的話，早就卷鋪蓋回家種地去嘍！”

    “哈哈哈哈~”

    武官們本來就受了都察院許多窩囊氣，這回巴不得一下子全討回來。直到蘭冽出來怒斥：“吵嚷什么？當(dāng)這里是菜市場嗎！”眾人這才不吭聲了。畢竟這年頭敢和北疆直接叫板的人不多了，武將里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敬重蘭冽的，只是看不慣得他手底下那幫人。

    岑杙也聽見了這邊的擾攘，只覺尷尬又難以擺脫。作為事件的中心人物，她知道這件事多少人是抱了看熱鬧的心態(tài)在翹首以待。無論結(jié)局如何，她都逃不開一個口舌毀謗了。

    等她從車窗里接過一張紙條，急匆匆一路小跑著歸隊，蘭冽忽然劈頭蓋臉地把她訓(xùn)斥了一頓：“岑御使，你招惹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了！不要讓本官后悔當(dāng)初招你進都察院的決定！”

    岑杙沒有料到自己會被蘭冽當(dāng)眾直斥，一時火燒頭頂，羞愧難當(dāng)，又覺十分冤枉。在她眼中，蘭冽不是不講情面的人，也絕非不辨是非，難道，是自己先前頂了他的位置，遭他嫉恨？不，他亦不是這種人，那一定是自己哪里會錯意了。

    趙辰、沈隰等一干御史緊隨其后，皆黑沉著臉從她身前走過。

    岑杙低頭沉默，直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就見一頭戴帷幔的婦人近到身前，

    “都察院副左都御史，乃左都御史之輔官，眾御史之宰官，除輔佐都御史協(xié)理都察院庶務(wù)外，還有承上啟下連接都御史與眾御史乃至大小官吏的職責(zé)，使上情下達，理念相通，關(guān)鍵時刻才好擰成一股繩?！?/br>
    “你作為代理院首的短短半個月，都察院便鬧得四分五裂，幾乎與離心離德，縱然你清正孤直，占了輿論至高點，但是從都察院整體來看，仿佛是輸了。而且是雙輸?！?/br>
    岑杙聞言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是了，蘭冽身為都察院院首，此刻正糾合實力應(yīng)對北方，一定不會樂見這一幕。沒想到對方三言兩語就將時局點透，沒記錯的話，她來華鳳門的時間并不比岑杙要早，竟有如此洞察力，當(dāng)真是罕見。岑杙雖然看不清對方面容，但第一時間就信服了她的能力。暗忖這歸云錢莊果真藏龍臥虎。

    “多謝夫人指點?！?/br>
    “夫人？”

    “呃，母親?！边@聲母親她本來還不大情愿的，如今算是心服口服了。

    “伯母是不是交代了什么？”朝堂上，對龐炳方的聲討正吵得激烈，江逸亭特意和岑杙站在一起，見她一直手捏著“岑母”遞給她的那張紙條，僵看了許久，象牙笏板遮著半張臉悄悄地問。

    岑杙沒有回應(yīng)，她想如果眼前有面鏡子，她的臉色一定是青紅皂白的。

    待李平泓叫到她時，已經(jīng)是決定要派人到北方一探究竟的時候了。李平泓并未立即宣布他的任命，而是暫停了議題，默許眾御史把半個月前的那樁公案了結(jié)了再說。

    岑杙把紙條塞回袖里，躬身出了班位，遲疑了很久，才跪下道：“皇上，臣先前所言與趙辰不愿同朝為官之語乃抒自一時義憤，并未思慮周全，回去再四考慮，又經(jīng)家母指正，實在有失科道體統(tǒng)。也給趙大人以及諸臣工帶去了不小的困擾，臣恭請圣上看在臣年輕無知的份上，能夠?qū)捤t個，無論今日結(jié)果如何，都不再追究趙大人直言進諫之罪?！?/br>
    此言一出，堂下議論紛紛。不少人交頭接耳，生怕錯過一場好戲。

    她突然的“妥協(xié)”非但李平泓未想到，連趙辰本人都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自他領(lǐng)都察院御史以來，從未聽過御史半路收回言論的，而且是以當(dāng)眾打臉的方式，如此“討好賣乖”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渴抢?！她說無論今日結(jié)果如何，希望皇上都不追究自己，言下之意，豈不是說要放自己一馬。在這樣間不容發(fā)的關(guān)頭，還不忘在君前為自己邀取謙良寬仁的美名，真是好心計。

    “皇上，此決議是臣與岑大人的當(dāng)庭一諾，眾位臣僚皆為明證，怎可輕易廢棄。臣不愿臨陣改弦，無論今次結(jié)果如何，臣都愿意承擔(dān)后果。也請圣上明斷。”

    沈隰暗地里替他著急，暗忖這趙辰又上當(dāng)了。近日國朝是非頗多，都察院牽涉甚深，正當(dāng)用人之際，只要都御史出面斡旋，李平泓考慮今秋多事，說不定順手推舟就把沖突給揭過去了。但如今經(jīng)岑杙言語一激，逼他把那日的決定繼續(xù)坐實。倘若今日岑母真的露面證實身份，趙辰怕是只能被掃出朝堂，連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珊蓿】珊?！

    岑杙背地里直翻白眼，暗忖還來勁兒了，本官原本看了“老母”的勸說，確實不情不愿地想放你一馬，誰知你自己不識抬舉，那就怪不得我了。

    “既是如此，臣也沒有話好說了，請圣上圣裁吧！”說著向御座深深地叩首。

    皇帝瞥了眼蘭冽，后者一直動也不動地站著，對自己管轄范圍內(nèi)的糾紛，反倒更像個冷眼旁觀者。這件事沒辦法大事化小了，

    “即使如此，那就宣岑母上殿吧?！?/br>
    “宣，岑母上殿——”

    傳令官高昂的召喚從朔華殿傳到君恩殿，又從君恩殿傳到元華殿，經(jīng)御水橋前的寬闊廣場，繼續(xù)往南穿越御門，直達御門外靜候的馬車。

    待這九重宮闕上空回旋的聲音落定，接引內(nèi)侍已經(jīng)引她到了左掖門前，“女眷進宮通常要走內(nèi)庭門的，今上特旨岑老夫人可由左掖門過，實在是殊禮呢！”

    她簡短地應(yīng)了聲，“多謝”。內(nèi)侍又稍作提醒，勸她摘下頭上的帷帽，本以為會遇到些推阻，畢竟鄉(xiāng)野之人，多是不懂規(guī)矩的。熟料她很尋常地解下了頜下的纓子，放心地交由身后的隨從拿著。狹長的鳳目微微往門洞里一挑，就現(xiàn)出一張內(nèi)侍從未見過的，其顏可畏的臉來。常聽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從未聽說，有錢能提煉云頂貴氣的。

    宮里的人大都眼尖的很。富貴，富貴，單純的富可不足以養(yǎng)出這等貴氣，這岑家母子，祖上八成出過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內(nèi)侍暗自咂呀了一聲，原本的輕視減低了幾分，“岑老夫人，請！”

    她看起來只有四十歲左右，似乎怎么著都算不上一個“老”字，但不光內(nèi)侍這樣覺得，連金鑾殿上的一眾朝臣們也這樣覺得，她應(yīng)當(dāng)只是看著年輕，實際年齡比外表成熟了不知幾歲。就如同岑御史那般，面貌齒輪似乎凝固在了登科那年的年少意氣。原來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在眾臣僚目不轉(zhuǎn)睛瞪圓了眼，迎接曙光中那長眉鳳目的青衫人影時，同為第一次與“岑母”照面的岑杙，在回頭的瞬間，幾乎也愕然定在了原地。短短的一個呼吸，她的表情就經(jīng)歷了從“這不可能”到“不可思議”再到“竟然是真”的好幾個轉(zhuǎn)變。直到對方向她投來善意且波瀾不驚的目光，她才扭回頭來，跪在地上艱難消化了一陣，強逼自己接受這一事實，她并不覺得驚喜，甚至有些惶然和手足無措。

    因為這個結(jié)果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她本以為來的這位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沒想到會是另一個對她知根知底的老熟人。

    竟然是她！

    那位神秘莫測的李夫人。

    難怪在御門前聽聲音覺得有些耳熟，還在想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有這種洞見。

    她不是皇陵的守陵人嗎？為什么又和歸云錢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固然知道她此行多半沒有惡意，但是聯(lián)系與她相逢后的種種巧合機緣，岑杙仍舊不免心驚rou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