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合縱之后，”蘇秦緩緩接道，“縱親列國不解在下之意，不聽在下之言，支走在下，執(zhí)意伐秦，終至潰敗。在下于無奈中返趙，路過宿胥口時(shí)，心灰意冷中想到先生，就回谷探望，欲求先生指點(diǎn)迷津。先生不肯出見，但賜一錦囊，托大師兄交付在下?！睆馁N胸衣袋中摸出一只錦囊，“此囊為先生教誨，在下不敢獨(dú)享，敬請賢弟過目！”緩緩起身，走到張儀跟前，雙手呈遞。

    張儀雙手接過，置于幾案，拜過先生，拆囊出帛。

    沒錯(cuò)，是先生手跡。

    張儀讀畢，放在胸口，默禱幾句，將帛折好，塞入囊中，遞還蘇秦。

    “敢問賢弟，”蘇秦收好錦囊，回席位坐下，凝視張儀，“先生所示，可有解讀？”

    張儀回視蘇秦：“蘇兄感悟數(shù)年，想必已有定解，在下愚癡，還請?zhí)K兄賜教！”

    “賜教不敢！”蘇秦淡淡一笑，“不過，讓賢弟說照了，在下苦思數(shù)年倒是真的。”

    “是何感悟？”

    “前面三句相對易解，只有最后一句，公私私公，在下久不得解，四方求問，直至數(shù)月之前在稷下遇到奇人點(diǎn)撥，方有所悟！”

    “哦？”張儀微微傾身，“是何奇人？”

    “楊子?！?/br>
    “可是那個(gè)一毛不拔的楊朱？”張儀來勁了。

    “正是?！碧K秦淡淡一笑。

    “他還活著？”張儀兩眼放光。

    “是哩，”蘇秦點(diǎn)頭，“在下差點(diǎn)讓他放狗咬了！”斟一盞酒，一口飲下，緩緩講起稷下之事，講他如何請教孟子，如何請教農(nóng)家的許子，又如何遇到楊子，講楊子如何責(zé)他，如何讓他拔羊毛，拔犬毛，他又如何從他牧羊，如何聽他教誨，等等諸事，一五一十細(xì)述一遍，聽得張儀二目睜圓，恨不得一步踏到臨淄，尋訪那個(gè)楊子。

    “儀弟，”蘇秦從楊子身上轉(zhuǎn)回，言歸正傳，“經(jīng)過楊子詮釋，在下算是多少明白先生所示了?！?/br>
    “先生所示何在？”

    “先生所示共是四句，‘縱橫成局，允執(zhí)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縱橫成局’，乃是你我當(dāng)如何作為，‘允執(zhí)厥中’乃是你我當(dāng)秉持何德，‘大我天下’乃是你我當(dāng)志發(fā)何向，至于這最后一句，‘公私私公’，乃是先生展示‘大我天下’的達(dá)成之道！”蘇秦緩緩解道。

    張儀閉目有頃，睜眼：“依蘇兄所悟，此道如何達(dá)成？”

    “大我天下，乃大同之世?！碧K秦解道，“人類初成，性純質(zhì)樸，共妻共子，天下為公，是謂大同。之后有家，私欲滋生，王權(quán)天授，封妻蔭子，天下入爭。然而，私欲一如洪流入壑，越?jīng)_越大，越大越?jīng)_，終至于泛濫成災(zāi)，形成方今的大爭之世?！?/br>
    “蘇兄是說，達(dá)成目標(biāo)，乃回歸于公？”張儀瞇起眼睛。

    “正是。”蘇秦點(diǎn)頭，“先生所示之‘大我天下’，即天下為公。”二目放光，“楊子說的是，天下之人盡皆存私，私私即公。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營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人人不損一毛，人人不貪一毛，則天下大公矣！”

    “在下想知道的是，蘇兄如何達(dá)成天下人營私之利由天下人共享之？”

    “共生。”

    “共生？”張儀的眼睛越瞇越小。

    “共生即互生。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人人用己所長，補(bǔ)他人所短；取他人之長，補(bǔ)己所短；互為營生，彼此敬重，公正平等，互利互助，互聯(lián)互動……”蘇秦喋喋講起自己所悟的共生之道。

    張儀的眼睛完全閉合，眉頭皺起。

    蘇秦看在眼里，打住話頭。

    張儀久久沒有睜眼，顯然是在思索蘇秦的感悟。

    蘇秦不再打擾他，微微閉目，等待他的反應(yīng)。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微微睜眼，見蘇秦的眼睛仍在閉合，輕輕咳嗽一聲，朝外叫道：“來人！”

    兩名女子應(yīng)聲從院外走來，已換過服飾，一人衣黑，一人衣白。

    “上棋！”

    黑白二女抬進(jìn)一個(gè)棋臺，擺在蘇秦與張儀的兩個(gè)幾案中間。

    蘇秦搭眼望去，整個(gè)棋臺與他們出山時(shí)鬼谷先生所擺的棋臺一般無二，三足，圓盤，盤面上，橫豎各十九道方局，接六十四卦內(nèi)圓。

    顯然，這是張儀僅憑記憶復(fù)制的。

    二女子將棋臺擺好，各執(zhí)一盒棋子，一個(gè)背對門戶跪正，一個(gè)背對正堂跪正，與左右兩側(cè)的蘇秦與張儀剛好形成四個(gè)方位。

    棋局上空無一子。

    “擺局！”張儀又出一聲。

    白衣女子率先出子，在盤中六個(gè)緊要位置連投六枚白子之后，黑衣女子才在西陲布下一枚黑子。

    顯然，這是一場已經(jīng)弈好的棋局，二女只是在照譜擺棋。

    蘇秦豁然洞明，二女所擺的棋譜，其實(shí)是他與張儀的縱橫之爭。

    六白一黑為勢子。布完勢后，白衣女子集六白子之勢，再發(fā)白子殺向惟一的黑子，黑衣女子出黑子抗拒，喻六國函谷伐秦之戰(zhàn)。白衣女子補(bǔ)子于后方，喻蘇秦消彌燕齊之爭；黑衣女子布子于近鄰，喻秦征巴蜀。白衣女子再次補(bǔ)子于后方，喻燕齊再生隙；黑衣女子殺向白子一角，喻秦王嫁女入燕，直搗白子大本營。白衣女子出子應(yīng)戰(zhàn)，連接齊、趙壓燕。雙方廝殺幾個(gè)回合，黑子艱難做活，成勢，白子則層層布防，卸其外勢，喻秦入燕成功，但受蘇秦的齊、趙外力干預(yù)。黑衣女子再借西陲黑勢殺向中盤，喻張儀相魏；白衣女子圍堵迎戰(zhàn)，幾番搏殺，喻魏伐趙、魏征韓及桂陵、馬陵之戰(zhàn)，黑子大龍失氣，陷入危局。黑衣女子孤注一擲，擲子殺向白陣后方，喻秦軍征齊；白子應(yīng)戰(zhàn)，將全部黑子圍殲。

    黑白二衣女子擺至此處，不再落子，看向張儀。

    就局面看，成塊的黑子長龍或被殲遭提子，或被圍失氣，基本陷入完敗，反觀白子，滿盤皆是，個(gè)個(gè)生龍活虎。

    張儀擺手，二女揖退。

    張儀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向蘇秦：“蘇兄，先生所示的‘大我天下’達(dá)成之道，既然是‘縱橫成局’，就當(dāng)由棋局啟始。蘇兄的共生之德，既然是‘允執(zhí)厥中’，亦須在對弈中實(shí)施。”指向棋局，“蘇兄連走妙子，今已鎖定勝局；在下處處潰退，只余一隅相搏。但，弈棋之道，千變?nèi)f化，你我之間，畢竟未到終局，是不？”

    “儀弟？”蘇秦內(nèi)中滑過一股強(qiáng)烈而悲涼的震顫，心頭一陣絞痛，因?yàn)檫@是他此來最不想聽到也力圖避免的言辭。

    張儀伸出手，做出請的姿勢，淡淡一笑：“蘇兄，請弈棋！”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起身，走到張儀跟前，遞給張儀：“這是孫兄留給儀弟的，請儀弟惠存！”回至自己幾案。

    張儀閱之，淚水流出。

    張儀拭去淚，將孫臏的竹片納入袖中，再次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蘇兄，弈棋吧！”

    蘇秦使出殺手锏，從袖中摸出《商君書》，語重心長：“儀弟，天下若依此書之道，就將是血流飄杵、民不聊生??！”

    張儀亦從袖中摸出他所收藏的《商君書》，平攤于幾案：“在谷中，先生曾說，萬物皆由道生，亦皆由道終。道者，陰陽轉(zhuǎn)圓，死生相繼，無死無生，無生無死，對不？蘇兄，弈棋吧?！?/br>
    “唉，”蘇秦長嘆一聲，“儀弟不遠(yuǎn)千里來到此地，就為向在下擺出這局棋嗎？”

    “是的，”張儀語氣鄭重，“‘縱橫成局’為先生所示，儀不敢有怫！再說，此局是由蘇兄開啟的，在下赴秦，也是蘇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頭至尾，在下不過是在應(yīng)局，是在陪同蘇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興致來，怎么可能放棄呢？知蘇兄者，莫過于在下。蘇兄行事，向來一以貫之，既已弈至中盤，又怎么能輕言放棄呢？你我二人，既為先生的縱橫之子，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終盤的燦爛呢？”

    “儀弟，”蘇秦聲音急切，“在下不是放棄，是想與儀弟謀議……”

    “既然是對弈，謀議就不必了！”張儀再次伸手，指向棋臺，目光如炬，氣勢如虹，聲音果決，“蘇兄，請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