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齊宣王雪宮察賢縱約長康莊訪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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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夫子侃侃應道:“要某人挾持太山跳過北海,那人說‘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為長者折根樹枝用作拐杖,他對人說‘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還不是挾太山跳過北海之類;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類呀!尊敬自己長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長者,愛護自己幼稚,再推及愛護他人幼稚,只要王上能夠做到這個,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对姟吩唬骸逃诠哑?,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v的就是以身作則,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纱擞^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偉大,原因無他,善于以身作則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獸,卻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萬物皆如此,何況是心呢?請王上度量!”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聲設問,“王上難道真的必須興甲兵、危士臣、構怨于諸侯,才能得到快活嗎?”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會為此快活呢?我不過是想實現(xiàn)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聽聽嗎?”孟夫子傾身問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夠吃嗎?是輕暖的衣物不夠穿嗎?抑或是艷麗的色彩不夠看嗎?優(yōu)美的聲音不夠聽嗎?還是身邊的臣仆不夠用呢?”孟夫子如連珠炮般提出設問,“王上應該不會是為這些吧?王上的臣子應該能夠足額提供的!” “當然不是,”宣王樂了,“寡人不為這些?!?/br> “若是不為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開疆辟土,君臨中國,招撫四夷,使秦、楚朝貢?!?/br> 宣王臉上浮出笑意,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動案面,算是認下了。 “然而,”孟夫子話鋒一轉,“王上可否知曉,以王上所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緣木求魚呢!” “哦?”宣王斂起笑,傾身,“有這么嚴重嗎?” “遠比這個嚴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緣木求魚,雖不得魚,尚無后災。以王上所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為,也必有災殃。” “是何災殃,能說給寡人聽聽嗎?”宣王的臉拉長了。 “鄒人與楚人戰(zhàn),依王上之見,誰能取勝呢?” “楚人勝?!毙醪患偎妓?。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敵大,寡不可以敵眾,弱不可以敵強,是古今通理。大王請看,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僅據(jù)其一。以一服八,何異于以鄒敵楚呢?大王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員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種于大王之野,商賈都想經(jīng)營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國君者都想向大王傾訴,那么,請問大王,普天之下有誰還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達不到這個地步,”宣王由衷嘆服,“望夫子能輔佐我,教導我,以遂我大欲。我雖不敏,愿意嘗試!” “謝大王厚愛!”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沒有恒產(chǎn)卻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無恒產(chǎn),就無恒心。若無恒心,就會胡作非為,無所不用其極,以滿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罰,這是故意布置羅網(wǎng)。仁人志士當政,怎么能做網(wǎng)民之事呢?所以,賢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產(chǎn)業(yè)時,定要上可供奉父親,下可養(yǎng)活妻兒,豐年暖衣足食,兇年免于餓死。在此基礎上,驅百姓遠惡近善,百姓就會樂于服從。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產(chǎn)業(yè),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養(yǎng)活妻子,豐年日子緊巴巴的,兇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閑暇講究禮義呢?大王欲行禮義,為什么不從根本上著手呢?五畝之宅,只要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有衣穿;雞豚狗彘之畜,只要適時繁殖,七十歲的人就有rou吃;百畝之田,只要不誤農時,八口之家就有飯吃。此時大王再興辦學校,以孝悌禮義教導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rou,黎民若能不饑不寒,大王卻不能王天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繪出的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齊宣王緩緩閉目,微醺一陣,抬頭,拱手:“夫子仁義,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轉對內臣,“幾時了?” “回稟王上,”內臣應道,“申時已過,該是酉時了!” “擺宴,寡人要與夫子共進晚膳!”宣王旨令。 內臣應過,剛要走,宣王又道:“還有,請相國、學宮令陪客!” 內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沖孟夫子笑笑,拱手,“聽夫子譬解大道,竟是著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與辟疆共進晚膳,讓相國他們也來聽聽夫子的仁義之教!” 見宣王言辭謙恭,孟夫子也是興奮,爽快應下。 半個時辰之后,田嬰父子趕到,宣王又召來太子地,于雪宮正殿擺開宴席。 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內宰早已有備,啪啪幾聲掌響,樂隊魚貫而入,鐘石管弦協(xié)鳴,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聲聲繞梁。 有歌舞助興,宣王鼓動,眾人全都放開了。孟夫子初時還算矜持,三巡陳釀下肚之后,豪氣陡升,勃然離席,吟詩抒志,歌頌堯舜大仁大義,將場上氣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時跟進,將仁義高帽一頂接一頂戴在孟夫子頭上,一頂勸酒一爵。眾臣會意,紛紛跟進仁義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會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車,欲送他回館驛,宣王擺手止住,旨令內臣騰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宮。 被王上留宿后宮是士子的莫大榮譽,在齊宮歷史上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與淳于髡把酒論盞,盡長夜之歡。因而,當田文轉告前來接迎孟夫子的萬章等弟子時,眾弟子無不喜極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睜眼一看黑乎乎的,以為仍在客館,叫道:“萬章,掌燈!” “回稟主人,奴婢掌燈!”一聲軟語過后,一陣響動,有吹火繩的聲音,不一會兒,一盞銅燈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驚,酒嚇醒了,依稀記得是在王宮,眼不敢睜,聲音發(fā)顫:“姑娘,你是何人?” “回稟主人,”輕柔的聲音應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為您獻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興,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話說不囫圇了。 “是哩!奴婢從楚國來,祖地是姑蘇,遠祖是吳國人,被楚王作為歌姬贈給齊王……”楚姬的話倒是很多。 “你……你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斷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寬衣解帶,聲音愈發(fā)溫柔,幾乎是在孟夫子的耳邊呢喃,“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陣幽香襲來,楚姬已經(jīng)偎到身邊。 “楚……楚姬?”孟夫子打個驚戰(zhàn),翻身坐起,依舊閉著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驚道,“您讓我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孟夫子說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來,“王上讓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違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氣,兩手抱頭,揉幾下眼,依舊不睜:“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幾乎是在命令。 楚姬遲疑一下,動手穿衣。 聽完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孟夫子方才睜眼,看向四周。 是個雅致的宮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無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頭一顫。 眼前女子,堪稱絕色。歌舞場中,孟夫子只顧喝酒,未及觀色,再說,眾女子個個美色,想觀也觀不過來。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絕色,且還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來侍奉自己的。 心里緊張,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處?”楚姬問道。 “凈……凈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開門閂,回身攙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出門,沒走幾步,酒勁發(fā)作,打個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點兒跌倒。 儒門之禮,男女授受不親。孟夫子被楚姬攙牢,如觸電一般,稍一站穩(wěn)身子,就將她的手再次彈開,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驚愕,大睜兩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門。 楚姬退回,輕聲:“主人,凈室在左側,是藍色門,里面有凈桶,您打開蓋子就成了,奴婢給您掌燈!”回房拿出燈,擺在門口。 孟夫子就著燈光,果然看到一個藍門,搖搖晃晃地摸過去方便。 凈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風。酒精隨尿而去,又經(jīng)風一吹,孟夫子的酒勁完全過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處境及應對的方案,一臉和藹地回到宮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燈,拱手道:“方才孟軻失禮,敬請楚姬見諒!” 楚姬哪敢受他大禮,跪地叩首:“主……主人……” “請問楚姬,有書冊否?”孟夫子走到客廳,坐下,朗聲問道。 楚姬翻找一陣,尋到一冊竹簡,呈送給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燈讀書。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對面,靜靜地守著他。 孟夫子讀有小半個時辰,聽到哽咽聲,心頭一凜,抬眼看去,見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驚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問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個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對王上說說,將奴婢賜給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經(jīng)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輩子守在宮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淚眼巴巴地望著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語氣決絕,將書合起,閉目端坐。 楚姬低聲啜泣。 隔壁,陰暗中,一雙耳朵貼在墻上,聽著這個房間里的每一個動靜。 翌日晨起,宮人將夜間諸事悉數(shù)稟報。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賞賜黃金百鎰。 孟夫子拒受,辭歸。 宣王使王輦恭送孟夫子回其館舍,召來田嬰,慨嘆道:“當今仁義君子,非孟夫子莫屬,堪比柳下惠??!” “王兄何說此話?”田嬰問道。 宣王遂將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嬰心頭一凜,對宣王以此奇絕手段測試孟夫子既表嘆服,又生寒意,試探問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問王兄會大用嗎?” “相國意下如何?”宣王反問。 “對于坐懷不亂、拒賞百鎰之人,臣弟斷不敢用!”田嬰矢口否決。 “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勵其志!” 蘇秦的駟馬之車奔馳四天,進入滕境。 蘇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飛刀鄒放緩車速,悠哉游哉。 在陳相指點下,車馬未入滕國都城,而是在北門外二里許拐向西,行約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許,蘇秦看到遠方有個巨大的綠色拱形物赫然擋道。待車馬近前,蘇秦才看清是個由巨木搭建的入園標志,上面爬滿紫藤,將道路拱起,遠看像是一道綠色的虹。虹下大道右側,豎著一個石碑,上寫“康莊大道”。 車入拱門,道路果然平坦,寬闊過一倍,大道兩旁是新植的草木,每側各三層,三層之間由內至外,層次分明,整齊劃一,賞心悅目。 一入康莊大道,陳相不再指點,也不再解說,顯然是有意讓蘇秦自己觀察。 車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層是花卉,五彩繽紛,中藥材居多;中間一層是灌木,參差不齊,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層是高大喬木,主要是榆、槐、楊、松、柏等。樹木新植不過十年,遠沒有長起來,但前景誘人。 又走二里許,車馬駛過一座石拱橋,橋邊立一碑,上寫“連山康橋”。橋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橋上可見游魚。過橋百步,是又一道綠色拱門,更大,更莊嚴。拱門邊有一道綠色屏障,遠遠望去,如一道長墻,圍出一個莊園。拱門兩側各豎一塊石碑,碑上各刻四個字,左側是:大同世界;右側是:連山康莊。連山是神農氏炎帝的字號。 駛入拱門就是莊園了。 在陳相吩咐下,車輛沿正中的大道馳至莊園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來像是整個莊園里最大的屋舍,同樣是夯土墻、草頂。 廳里沒人,門半開著。 “蘇大人,”陳相指著大房子上面的匾額,“這兒是我們康莊的議事堂?!笨纯刺焐?,“已過申時,該收后晌工了。大人進去稍坐片刻,我去請莊主來?!?/br> “莊主在哪兒?”蘇秦問道。 “上工呀!眼下農閑,莊主當與大家在忙活百工?!标愊鄳?,招呼蘇秦、飛刀鄒入內休息,剛要出去,陳相弟弟收工回來。 陳相吩咐弟弟卸車,自己急步去請許行。 不一時,許行大步流星地趕到議事堂。 得知是六國共相蘇秦,或是拘謹,或是不熟,許行并未如蘇秦預料的那般講話太多。寒暄過后,許行直接帶他們來到餐廳。 餐廳是個巨大的草廳。與其說是廳,不如說是棚,由竹木搭建,頂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風擋雨。廳中皆是草席,每個草席前面是個幾案,上面可放飯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無論是誰,先來先吃,后來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沒有席位,就排隊等候。 蘇秦幾人顯然來遲了,廳中席位全部坐滿。許行對蘇秦苦笑一下,自覺排在隊尾。有后來者就排在他們后面。有人對許行笑笑,或點個頭,整個廳內人人平等,秩序井然,無人喧嘩。 蘇秦等排到跟前,尋到已經(jīng)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們剛一坐定,就有幾個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盤過來,在他們面前的幾案上擺上飯菜。所有飯菜皆是一樣,一熱一冷兩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樣,無一特殊,包括許行。廳邊另備一個大籃子,里面滿是烙餅,再旁邊是個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夠的自行去取。食畢,餐者自行將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廳里。廳內有兩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語。整個飯廳盡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聲音。 蘇秦、飛刀鄒一頓飯吃畢,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