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br>
    他知道。

    賀離之收回了手，從懷中掏出兩枚特制的銅錢，隨意往桌上一扔，凝神看了兩息，閉上了眼睛，掐指默念心訣。

    一刻鐘后，他睜開了眼睛，臉色十分蒼白。側(cè)過頭，看到沈長寄正在沏茶?？磩?dòng)作漫不經(jīng)心，好似耐性十足，可賀離之卻注意到他手腕剛剛抖了一下。

    “恭喜，沈大人?！?/br>
    沈長寄喝茶的動(dòng)作一頓，抬到半空的手臂微僵，停滯了半晌，他才望了他一眼，“喜從何來？”

    賀離之用力揉了揉太陽xue，“您找到了，那個(gè)姑娘。”

    “……嗯，找到了。”

    “她果然是那把鑰匙，果然是……”賀離之雙目失了神，喃喃自語，“從前看你，好似在看一團(tuán)迷霧，看不清，辯不明，若是執(zhí)意窺探，我自己也難說會(huì)不會(huì)迷散在里頭，可這次不同了，不同了……”

    沈長寄驀地抬眸，眼中起了波瀾，“可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大人懷里抱著個(gè)人，渾身是血，周圍都是弓箭手……”

    “此事我知，可還有別的？”

    賀離之搖搖頭，“我知大人要問從前事，叫你失望了，從前之事仍看不明，但未來之事我瞧的真切，大人，您與那位姑娘相遇了，未來可期?！?/br>
    這個(gè)意思是說……他們會(huì)有一個(gè)極好的未來。

    “國師，她有記憶。”沈長寄垂眸看著膝上的寶劍，手指慢慢劃過刀鞘上的花紋，“你說，她是不是活了兩世？”

    賀離之驀地站了起來，震驚道：“兩世之人？！”

    他在帳內(nèi)踱步，扇子不住地在掌心拍打，“若是如此，大人您去問問那姑娘……”

    “不問?！鄙蜷L寄道，“我不想見她難過。”

    重要的是眼下他們?cè)谝黄?，他能將她護(hù)好，亦有能力將害過他們的人都揪出來。

    能搞清楚前因后果固然好，但這些絕不能以讓她傷心難過為代價(jià)。他猶記得每次噩夢(mèng)過后，她的眼淚有多燙人。

    弄不清，便算了。

    賀離之沉默了會(huì)，突然說道：“大人，即便是身負(fù)兩世靈魂之人，我也見過，其生平亦可窺得一二。若叫我難辨其貌，便唯有一種可能?！?/br>
    他看到沈長寄的目光掃了過來。

    四目相對(duì)。

    賀離之眼底劃過一絲悲憫，“你與她之中，有人用了禁術(shù)，重生一世，逆天改命?！?/br>
    “逆天……改命……”沈長寄低聲將這幾字反復(fù)咀嚼，眼神一黯，“可有代價(jià)？”

    “自然是要代價(jià)。”賀離之將目光投遠(yuǎn)，“所謂改命，便是從落生那刻起，運(yùn)勢(shì)便與從前不同了，說是重活，實(shí)則是不同的人生?！?/br>
    “巫醫(yī)一族有一禁術(shù)，用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與之交換，可換得已死之人一次重活的機(jī)會(huì)，能夠逆天改命，倒轉(zhuǎn)時(shí)光，人生從頭開始?！?/br>
    “可我和她都死了?！?/br>
    賀離之搖頭，“你又怎能確定，確實(shí)已無生機(jī)了呢？或許是有人恰好路過，救了將死未死的人，然后他獻(xiàn)祭了最重要的東西，改了運(yùn)勢(shì)，換得另一人的一線生機(jī)?！?/br>
    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沈長寄微怔。

    獻(xiàn)祭二字，聽著就十分痛苦，不管是什么，他都希望是自己做的這件事，

    沉默了許久，才艱澀開口：“那是……”

    說出來的字沙啞至極，他咳了兩聲，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那是誰……我，還是……”

    他咬了咬牙，“還是她？”

    賀離之沒有回答，只道：

    “原來如此……定是如此……”

    難怪沈長寄從來不懂何為喜怒哀樂，何為貪瞋癡欲，在他身上只能叫人看到執(zhí)念二字。

    自踏入仕途開始，自賀離之認(rèn)識(shí)他時(shí)起，只在他身上看到了對(duì)權(quán)力的渴望。賀離之原先以為那是貪念與欲念，卻不曾想，還有個(gè)詞，叫“執(zhí)念”。

    不管是幼時(shí)被虐待，還是生母慘死，賀離之窺得他這段經(jīng)歷時(shí)，并未感受到什么起伏的情緒，他手刃沈家大公子時(shí)，也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被成宣帝幾番放逐、打壓，他亦無怨懟。有人要害他，他亦能冷靜地解決一切危機(jī)。旁人若是做了錯(cuò)事，哪怕致使了天大的麻煩，他也不會(huì)生氣。

    不會(huì)高興，不會(huì)生氣，不會(huì)悲傷，不會(huì)怨恨。對(duì)萬事萬物沒有過多的熱情，沒有強(qiáng)烈想要什么的欲望，他只剩下了“執(zhí)念”二字。

    并不是他足夠冷靜足夠強(qiáng)大，只是因?yàn)樗麤]有去感知情緒的能力。

    原來癥結(jié)在此處……他定是將自己的情緒都剝離，從此做一個(gè)沒有七情六欲的，徒有軀殼的行尸走rou。

    只留下了獨(dú)屬于那位姑娘的那份，一切喜怒哀樂皆因她起，一切妄念皆因她故。

    賀離之心緒動(dòng)蕩，幾個(gè)深呼吸方才穩(wěn)住情緒。

    “沈大人，依我看來，有記憶的雖然是那位姑娘，但逆天改命種下這因的，是你。”

    沈長寄一直蹙著的眉頭，終于松了。

    **

    日上三竿，謝汝才幽幽轉(zhuǎn)醒。

    一睜眼，便看到玖兒愁眉苦臉地坐在一邊，唉聲嘆氣。

    “出什么事了？”

    “姑娘你終于醒啦！”玖兒驚喜了一瞬，又垮了臉。

    她扶著謝汝坐起身，也不敢大聲抱怨，生怕隔墻有耳，小聲嘟囔：“還不是大姑娘，今兒早上也沒見到影子，奴婢也不知該如何做，見您睡得香，也不敢叫您?！?/br>
    主要是沈長寄派人告訴她，要等謝汝自然醒，不能打攪她睡覺。

    “奴婢在外頭一直守著，眼見著那些人結(jié)伴出去獵物了，沒一個(gè)人過來叫您的?！?/br>
    謝汝抿了下唇，“阿靈呢？”

    “柳姑娘也沒來，但也沒見她離開營地，許是有事絆住了吧?！?/br>
    謝汝點(diǎn)點(diǎn)頭，見玖兒一臉憤懣，笑道：“你想與謝窈和謝璋見面？”

    玖兒立馬搖頭，“不想?！?/br>
    “那你還念念叨叨的?！敝x汝掀開被子，起身穿衣。

    玖兒一邊拿過衣服，手腳麻利地替她更衣，一邊說道：“這怎能一樣？姑娘您頭次來，不清楚秋獵的事宜，本應(yīng)由兄姐帶著不是嗎？他們好像把您忘干凈了似的，也沒遣個(gè)丫鬟來傳話，這也太過分了……”

    “昨晚的事你不知？”

    玖兒茫然地問：“何事??？”

    謝汝將昨夜趕走六公主和謝家兄妹的事說了一遍，玖兒撓撓頭，“不知，昨晚上奴婢被平大人支走了，許是太累了，喝了杯茶的功夫就睡著了……”

    怪不得昨晚從始至終都沒見著玖兒，托人問過沈長寄，他說自有安排，這人可真是……

    “所以他們不來招惹我乃是情理之中，本該如此?！敝x汝笑道，“他們?nèi)羰莵?，我還要嫌煩的?！?/br>
    她巴不得謝家那兩人將她忘得干凈才好。

    梳妝洗漱完畢，有丫鬟端上了早膳。玖兒將牒碗一一擺上，在粥碗下頭，看到一張字條。

    謝汝打開，是熟悉的字，寫著“早安”。

    她微勾了唇角，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

    用過早膳，她出了帳子，已時(shí)近正午。外出狩獵的人三三兩兩一波一波往回走，謝汝抬頭，瞇著眼睛看了看太陽。

    天色如此好，一直悶在帳子里浪費(fèi)時(shí)光太可惜了。

    她抬步朝柳家的營帳走去。

    在她視線不及的暗中，有兩個(gè)衣著低調(diào)的護(hù)衛(wèi)悄悄跟上了她。

    “姑娘留步?！?/br>
    謝汝腳步微頓，轉(zhuǎn)身看向來人。

    一身穿飄飄白衣的年輕公子手搖一把折扇，嘴角噙著笑意，朝她走來。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謝汝的記性一向很好，她未開口說話，只福了福身子。

    男子將折扇合上，拱手說道：“在下賀離之……”

    “我知道?！敝x汝打斷道，“國師?！?/br>
    心里卻暗自說了句“庸醫(yī)”。

    賀離之不知自己被對(duì)方在心中百般嫌棄，還以為自己的威名傳播甚廣，揚(yáng)眉笑道：“姑娘謬贊。”

    謝汝：“……？”

    這人不但醫(yī)術(shù)不佳，腦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她何時(shí)夸贊他了？但出于禮貌，她并未將嫌棄露于表面。

    “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br>
    賀離之笑著看了一眼玖兒。

    謝汝眉頭微皺，不知此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關(guān)于他的……”賀離之點(diǎn)到為止，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謝汝眸光微凝，交代玖兒在原地等待，又看了一眼賀離之，轉(zhuǎn)身朝著空曠之處走去。

    正午的太陽火辣地掛在頭頂上空，影子縮成小小一點(diǎn)，凝在腳下。

    “賀大人想說什么？”

    賀離之緩緩斂了笑意，認(rèn)真道：“聽說姑娘給大人服用過兩次自己研制的方子。”

    謝汝點(diǎn)頭。

    “可否口述在下聽？”

    謝汝將那方子背了出來。

    賀離之聽后沉默了好久，“大人說他用后便有所好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