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方延歲的人選是誰,嘉禾還未公布，群臣們悄悄的議論，卻怎么也猜不透天子所想所思。

    而被奪去了官袍與金印的方延歲在接旨時倒是面色平靜,好似對今日這一切早有預(yù)料。只是在起身問了宣旨宦官一個問題,“我可否再見陛下一眼?！?/br>
    宦官面露難色，皇帝這些年對于閹人的信任終歸是不如那些女官,因此他與嘉禾走得并不近,不清楚嘉禾對這方延歲究竟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不敢討好也不敢怠慢，只含糊說：“這得看陛下的意思?！?/br>
    方延歲于是去了乾清宮，沉默的跪在了宮門前。

    他并沒有跪多久,董杏枝很快帶著嘉禾的口諭來到了這個青年面前，“陛下讓我問你一句,你這是何苦?！?/br>
    方延歲答：“我有話還未對陛下言明，想來陛下也有話要對我說。所以我想著，辭官之前，我總得來見陛下一眼?！?/br>
    董杏枝嘆息,“陛下料到了你會這樣說。你隨我來吧?！?/br>
    嘉禾已經(jīng)等了方延歲有一段時候了，被一手栽培的心腹背叛，想要釋然沒那么容易。方延歲進殿之后不敢抬頭，由董杏枝引著走到了她面前之后，不等嘉禾發(fā)話，先行跪下，重重的叩首，額頭貼在冰冷的地磚，許久都沒有動一下。

    嘉禾默默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之后才說：“你且起來，收好你恭敬的嘴臉，愛護好你的雙膝，等著跪拜新主?！?/br>
    這樣尖刻的一句話讓方延歲臉色一變，“陛下既然怨恨臣，臣愿以死謝罪?！?/br>
    “你這是在威脅朕么？”嘉禾惱怒的加重了語氣，“你背叛朕在先，還要朕寬宏大度的饒恕你？好言好語的勸慰你？你是不是還想聽朕夸你做得好，再接再厲？”說到最后嘉禾的語速控制不住的加快，若不是多年修成的涵養(yǎng)尚在，她幾乎就要抄起手邊的硯臺對著方延歲砸過去。

    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容貌端正，氣度不凡，即便是跪著的姿勢都是好看的，如蒼蒼然的古松。過去嘉禾有多愛重這個臣子，現(xiàn)在看見他就有多恨，瞧著他這張臉，都覺得十分可憎。

    “臣知道自己愧對陛下信任，真心求死?！狈窖託q的目光平無波瀾，像是深沉的井。

    “你知道你對不住朕，也做好了不要這條命的決心，可你并不后悔，對么？”嘉禾畢竟與這個人相處多年，眼下這個清朗俊秀的少年重臣，可以說被她一手打磨而成，她怎么可能不了解他。

    方延歲再度重重的叩首，額頭被撞破了皮，流下鮮紅的血，如同白玉印章上的朱泥。

    “周福壽之事，真是你說出去的……”嘉禾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胸口忽然有些悶，呼吸不自覺的沉重了起來。

    “是。”

    嘉禾沒有再說話，只是攥緊了雙手，用掌心的刺痛壓抑怒火。

    “那是陛下的侄兒，大夏的皇族?！狈窖託q說：“這世上最可靠的，莫過于是宗族血親。上古荒蠻之時，人因血脈而結(jié)成部族，方能一步步壯大，與野獸奪食，與上蒼爭生機。民間說多子多福，便是希望一個家族能枝葉繁茂，相互扶持?；首迦硕×嚷洌菹鹿铝o援，一旦遇上不測風云，便有社稷傾覆之禍?！?/br>
    “你以為，朕會殺了那個孩子？你以為，你將那個孩子的存在說出去便是保護了他？”嘉禾冷笑，“方延歲，你這是要謀朝篡位！”

    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犯下此罪者，九族不得免。嘉禾拋出這句話的時候，方延歲的眼眸一瞬間變得空洞，他不再說話，只是凄然的垂首。

    嘉禾不打算這么放過他，她從書案后走出，來到了方延歲面前厲聲質(zhì)問：“你敢說你沒有半點大不敬的心思？皇族、血親？呵，君不見漢時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禍？方延歲，你不是在為了江山社稷考慮，你是對朕不滿，想要用那個孩子來取代朕。又或者，你并沒有推翻朕的決心和狠厲，但你希望能用那個孩子來牽制朕，讓朕時時刻刻而都處在被奪位的恐懼之中，不敢肆意胡來。當然，你也是男人，你在乎姓氏的傳承、陰陽之尊卑，你雖然為朕驅(qū)使，但心底里卻還是渴望同性的帝王。就如同武則天年邁之時，群臣一定要讓她還政于李氏一樣，你不愿看著若干年后朕生下來的外姓子孫即位稱帝，一定要找回周氏的后裔來坐這龍椅——方延歲，朕說的對嗎？”

    一連串的詰問過后，大殿寂然無聲，方延歲額頭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他閉上眼睛，算是默認了自己的罪行。

    “朕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奔魏倘缤怀槿チ藴喩淼牧?，眩暈的感覺襲來，讓她幾乎站不穩(wěn)，只能扶著殿柱，“朕十六歲的時候選御前翰林，那時你十三歲，你是那些年輕士子中最年輕的，卻也是最忠誠的。那時候絕大部分的人都因為朕是女子而心中不服，唯獨你是個例外?？墒乾F(xiàn)在，延歲，現(xiàn)在的你為什么要站在朕的對立面呢？”

    方延歲卻說：“陛下，臣的心意始終如一，這些年從未變過?！?/br>
    他是徹頭徹尾的儒生，講究忠君愛國。無論做皇帝的是誰，他都會效忠，可如果所效忠的皇帝做出了與他的理念相悖的舉措，他便會激烈的抗爭，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這便是他的“大義”。

    “行刺周福壽的那批人，是誰派出的？”嘉禾問道。

    方延歲驚訝的抬頭。

    “不是朕?！奔魏唐＞氲拇鸬溃骸半逈]有精力在這種事情上與你扯謊?！?/br>
    這便是這樁案子中最詭異的地方了，方延歲是下定了主意要保護周福壽的人，斷然沒有可能去害他，從方延歲口中知道了周福壽存在的臣子，也沒道理要殺這人，最有作案嫌疑的嘉禾偏偏又否認了此事。

    “所以朕要問你，你究竟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多少人，他們中有誰是最有可能謀害周福壽的？”

    方延歲沉吟了許久，并沒有回答嘉禾的問話，而是說出了一個名字，“趙游舟。”

    這是最有可能殺害周福壽的人，即便嘉禾沒有下這樣的命令。

    趙游舟是個瘋子，這是絕大部分的人都承認的事情。

    現(xiàn)在趙游舟的下落還未找到。

    死里逃生的周福壽是在滄州官僚的護送下往京城方向趕來，而趙游舟身在何方，卻無人知曉。

    待到方延歲被董杏枝帶了下去之后，趙游翼從屏風后大步走出，噗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嘉禾的腳邊。

    “你起來吧?！奔魏陶f：“朕如果真的不信任你兄長，便不會讓你在后頭聽著。你觀察了方延歲這么久，他剛才說的是謊話還是真話，你看出來了嗎？”

    趙游翼答：“臣觀其神態(tài)目光，他所說的那些，大約都是真的……可臣不信兄長是殺人兇手，臣愿以死證明兄長清白。”

    嘉禾被氣得笑了出來，“一個個的，都拿命來威脅朕……有個人勸朕仁慈，讓朕設(shè)法發(fā)揮每個臣子的用處，而不是一味的殺戮。朕愿意聽他的話，暫時收斂脾氣。否則你們這些不讓朕省心的，一個都活不了?！?/br>
    當然，這是玩笑話。

    見趙游翼面色沉重，嘉禾放柔了聲調(diào)，“朕是真的信任你們兄弟。你們十一二歲的時候便來到了朕的身邊，這些年幫了朕那么多事情，朕如果輕易懷疑你們，豈不是寒了你們的心?！?/br>
    “那萬一，真是兄長呢？”話說到這里，趙游翼反倒害怕了。

    “游舟行事偏激，也有朕的責任在其中。如果真是他殺的人……你放心，群臣問罪的時候，朕會護住他?！?/br>
    此言一出，趙游翼這才長舒了口氣，霎時間熱淚盈眶，“臣謝過陛下，臣與兄長，生生世世愿為陛下效死！”

    像他們兄弟二人這般無依無靠，只能依附著嘉禾而存在的臣子，最害怕的就是所托非人。金錢財帛也就罷了，如果得不到君王的信任，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有什么意義？

    嘉禾垂眸俯視著這個少年，滿意的微微頷首。趙游翼心思單純又能力極強，她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心腹。想要收攏這對兄弟的心，就看在關(guān)鍵時候她能不能做到毫不猶豫的向他們伸出手去。

    不過她也確實是信任趙游舟的，她始終覺得，那個少年并沒有真瘋。

    “你有你兄長的線索嗎？”

    趙游翼搖頭。

    嘉禾將早已準備好的諭旨取出，交到了趙游翼手中，“如果調(diào)動全部的錦衣衛(wèi)都不足以讓你找到你兄長，那么現(xiàn)在，我將東廠也交給你?！?/br>
    趙游翼訝異的看著她，眸中既是驚又是喜。

    “帶著朕的旨意去東廠官署找梁覃吧。告訴他，朕一定要找到游舟。凡是肯為朕盡忠的，朕都不會輕易舍棄?！?/br>
    第214章 、（二十五）

    嘉禾說是將錦衣衛(wèi)和東廠完全交給趙游翼,讓他全力尋找自己的兄長，但實際上她手中的諜報機構(gòu)不可能只為趙游舟一人而運轉(zhuǎn)，除了查找趙游舟的下落之外,還得為她牢牢盯緊京城的風吹草動。

    趙游翼走后沒多久，董杏枝將近日錦衣衛(wèi)整理好的情報送到了嘉禾案前。這段時日沒什么大事,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大批文人群集在長公主的府邸——他們倒也沒做什么，只是吟詩品茶、賞風弄月。

    嘉禾知道自己那個長姊向來與那些讀書寫詩的文人不對付，召集這些人的必然是她那個長姊夫杜榛?？墒乔閳蟮诙搮s又馬上否定了她這一猜測,說出了這一場場詩會之后的真真主持人——康彥徽。

    蘇徽這時已經(jīng)開始用康家小公子的身份活躍于京師,不過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他只是個仗著父輩基業(yè)游手好閑的紈绔?？导易訉O大多不肖，眾人先入為主的判斷他也是個酒囊飯袋,倒也并不奇怪。更何況三年前他還一度疑似成為女皇的面首,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三年又回來，大家并不愿相信他所謂受傷、失憶的那一套說辭,反倒認為他是被皇帝金屋藏嬌了三年,現(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是女皇終于厭倦了他，所以放他自由。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大多鄙夷之中夾雜著同情。

    對于這些猜測,蘇徽無可奈何卻也并未否認。他實際上不是很擅長社交，可是在二十三世紀,他畢竟也是個官二代，社會名流的聚會他小時候沒少參加，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什么場合該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再加上他從年少時就浸在學術(shù)圈中,不開口時人們覺得他高深莫測，開口時所展露的學識也足夠讓人驚喜贊許。因此在短暫的磨合之后，蘇徽很快和那群文人打成了一片。鉆研歷史的人，哪怕研究的是政治史，也對一個朝代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事情有所涉獵，于是在這些清高文人眼中看來，蘇徽雖然不會寫詩、不會作畫，但格調(diào)高雅，見聞廣博，是個值得結(jié)交的君子。他們也就漸漸的放下了蘇徽曾做過“面首”的偏見，愉快的和他結(jié)交了起來。

    當嘉禾在御書房中通過錦衣衛(wèi)的情報，讀到蘇徽這些天所做的事情之后，她有短暫的愣神和哭笑不得。不久前蘇徽信誓旦旦的說會幫她解決柳玉娘之事，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這人非但沒有如她料想的那樣去查案探案，反倒開開心心的同那一群文士一塊飲酒作詩，恣意風.流。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隱約明白了蘇徽的目的是什么。

    “為朕準備一套士子的裝束?！奔魏谭愿赖馈?/br>
    這幾年來她時常會喬裝易容微服出巡，不是貪圖享樂也不是為了追求白龍魚服的刺激，而是為了體察民情。董杏枝對她的這一大膽舉動早就見怪不怪，聽到命令之后即刻安排尚服女官來為嘉禾找來了符合她要求的衣裝，又命司飾女官將嘉禾裝扮成了尋常讀書人的模樣。而后問嘉禾，“陛下要去哪？”

    “今日不去遠的地方，就去長姊府邸。”她說：“去見見，我大夏的文人詩會?！?/br>
    出宮之后，嘉禾徑直趕往長姊府邸。未走正門，而是繞到了側(cè)門，打算悄悄進府。

    長公主府上的下人卻似乎早已料到了她會來這里，提前守候在門前，見到嘉禾時并無半分驚訝的神情，只是畢恭畢敬的朝著嘉禾揖身，喚她，“周公子?！?/br>
    “長公主呢？”嘉禾邁進了門內(nèi)，下意識的環(huán)顧了一圈這座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的園林，開口問道。

    “長公主她去京軍兵營了?！苯右魏痰睦掀托χf道：“長公主說她嫌家中酸味太重，出門透透氣?！?/br>
    榮靖不喜歡儒生，儒生也不喜歡榮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也難怪榮靖寧肯出門吹冷風，也不愿在自家的府邸待著。

    “駙馬在哪里？”嘉禾問道。其實她更想問的是蘇徽在哪，那些正在開詩會的臣子們又在哪里。

    仆人明白嘉禾的意思，對他說：“公子請隨我來?！?/br>
    榮靖的府邸并不十分貴氣，卻有種清幽的雅致，府上翠竹成林，樓閣掩映于蒼翠之后，半新半舊的回廊重重穿行林間，廊上風鈴清脆，一條透亮清澈的溪流潺潺淌過，毛色鮮亮的雀鳥停在奇駿的山石之上，盯著水中游魚，又在人來之時撲棱一下飛去。

    嘉禾聽見了琴聲，悠遠寧和，仿佛從天邊傳來。她覺得自己不像是走在一個京城貴戚的府邸，而是游蕩于遠離俗世喧囂的山野。

    公主府的一草一木，皆由杜榛費心布置。榮靖常年出征在外，對自己的住處并不在意，府中大小事務(wù)都由杜榛cao心。而不論杜榛將這座府邸弄成了什么模樣，榮靖也都安然接受，夫婦二人倒是能夠做到彼此尊重。

    不過長姊對于園林的修建也是感興趣的吧。嘉禾忽然又想起了乾清宮外的花園。那是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榮靖下令為父修建的，供父親政事cao勞之余游園賞景。那座院子現(xiàn)在嘉禾常去，不得不承認那里的確修得十分精巧用心，或許榮靖和自己的丈夫，在園林建造方面應(yīng)該會很有共同話語——嘉禾無意識的想到了這里，忍不住感慨了一下長姊與長姊夫之間的鶼鰈之情。誰能想到當年隨手亂點的鴛鴦譜，竟然恰好成全了一雙佳偶呢？

    反倒是她，年過二十仍然孤影伶仃。

    嘉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有這樣的嗟嘆，也許是因為人有七情六欲，所以無論是誰都有春怨之時。她也不能例外。

    竹林盡頭是一處溪水發(fā)源之處，視線陡然開闊，一瞬間給人柳暗花明之喜。嘉禾看見了遠處有兩撥士子，隔著窄窄的溪渠相對而坐，一個個的寬袍輕綬，或舉酒杯，或捧古琴，倒真是頗有魏晉遺風。

    嘉禾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卻是一眼便看見了蘇徽。他在她的眼中實在過于獨特，哪怕遠遠的瞧不清面容只能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形，她也確定，那就是他。

    蘇徽也看到了她。他轉(zhuǎn)頭對自己身邊坐著的某人說了句什么，而后便朝著嘉禾大步走了過來。那群士子中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嘉禾，卻并未認出這就是女皇，有人朝嘉禾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大大方方的朝她舉杯一笑，也有人不理會嘉禾，繼續(xù)著之前的話題。

    “他們是在做什么，你又是在做什么？”嘉禾在蘇徽走近之后，含笑問他。

    蘇徽今日也是文士的打扮，戴網(wǎng)巾，著素紗直綴道袍，外披氅衣一件，嘉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說了句，“還算俊秀?！?/br>
    從小沒少被人夸贊外貌的蘇徽一下子紅了耳根，輕咳了兩聲之后才緩過氣來，對嘉禾說：“在開辯論會?！?/br>
    “辯論會？”嘉禾做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這又是讓她陌生的詞。

    蘇徽不急著解釋，反倒是先問了嘉禾幾個問題，“你知道你朝中禮部右侍郎是誰嗎？”

    “王喆禎?！?/br>
    “左都御史是誰？”

    “孟寅彬?！?/br>
    “內(nèi)閣武英殿大學士？”

    “你到底想說什么？”

    “想說，你對你的朝臣班子還挺了解的?！?/br>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么？”

    “那么，前四家指的是誰？后四家又是誰？”

    嘉禾愣住。

    “所謂宜園八友是誰？”

    她怔怔無言。

    “新橋六君子是誰？”

    嘉禾搖頭，算是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