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心里跟明鏡兒似的，蘇錦雖是猜測，但是龍真的行為確實反常，這猜測倒也有幾分道理；至于誰在幕后指使，幾乎不用多考慮，誰能指使的動龍真？他可是禁軍將領，能指使他的人定然是位高權重，而且針對的是糧務之事，顯然矛頭不是對著蘇錦，而是主管糧務的三司大人；這樣一來是誰在背后使壞水，便呼之欲出了。

    但歐陽修知道，這事根本沒有查下去的必要，這類事根本不會有任何的證據(jù)，除非那人出了書面證據(jù)命令龍真攪局，那還有些搞頭；但事實上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證據(jù)存在，龍真接受的一定是口頭指使，即便龍真開口招供，最終的結(jié)果也必然被認定為誣告；查這樣的事根本就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此事本官奉勸你還是不要追究為好?！睔W陽修發(fā)自真心的勸慰蘇錦，這小子萬一犯渾，搞不好會又弄出來大漏子。

    “說了半天，本官其實最大的疑問是，土匪們劫糧的時間地點選擇的這么巧妙，這還是土匪么？而且據(jù)稱他們被廬州、壽州兩處廂軍剿了數(shù)次元氣大傷，他們居然敢用五六百土匪搶兩百馬軍護送的糧食，這不是自尋死路么？”

    蘇錦笑道：“這便是下官要送給歐陽大人的第一份大禮了；土匪為什么敢？因為有人通風報信?！?/br>
    歐陽修大驚道：“什么？有人通風報信？土匪的耳目？”

    蘇錦道：“非也，乃是廬州的一名官差?！?/br>
    歐陽修手一抖，筷子差點滑落地上，聲音都變了：“你是說有人通匪？”

    蘇錦道：“是否通匪我不知道，但是運糧的隊伍一出發(fā)，廬州的一名叫陳老根的官差便被人命令往宿州城送一封公文，而且是加急公文，限定一日到達?！?/br>
    “宿州？干宿州何事？”

    “因為廬州到宿州府最近的道路必須要經(jīng)過八公山下，那里正是土匪的控制范圍?！?/br>
    “你怎么越說我越糊涂了。”

    蘇錦微笑道：“開始下官也很糊涂，不過這位官差陳老根就在我手里，據(jù)他供述，馬軍運糧伊始，他便出城送一封加急公文，要他抄近路必須在半日內(nèi)將信送到，否則將嚴厲懲罰；陳老根知道要想一日到達只能從八公山下過，于是提出異議，卻被告知匪患已除，無需擔心?！?/br>
    歐陽修聽出了些門道，問道：“也就是說，這封公文是故意往土匪手中送的？”

    蘇錦道：“正是，公文上的內(nèi)容正是運糧的時間和人數(shù)，而且這封公文毫無懸念的被土匪截獲。”

    歐陽修臉色劇變，沉聲道：“誰派人送的公文？”

    蘇錦輕輕道：“廬州知府朱世庸?！?/br>
    歐陽修身子一抖，喃喃道：“想不到啊，怎么會是他？他為何要如此？”

    蘇錦道：“下官在廬州時跟朱世庸和廬州商會曾有過節(jié)，若非包大人相救，此刻我怕是已經(jīng)流放蠻夷之地了?！?/br>
    蘇錦將在廬州和商會以及朱世庸之間恩怨說了一遍，最后道：“當他們得知我當了糧務專使之后，定是感覺到了恐懼，所以便先下手為強，只要我差事辦不好，那么我便要丟官受罰；商會和朱世庸勾結(jié)在一起，商會的也囤積了幾十萬石糧食，這些事我都知道，很明顯我要是到廬州辦糧務，他們一個也跑不了，所以我成為他們的目標一點也不稀奇。”

    歐陽修道：“定是如此，這事我管定了，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公道?！?/br>
    蘇錦心道：你斷定此事只是針對我個人而非牽扯到晏殊，當然精神抖擻的要查了；若是他們也像龍真一樣受上面的人指使，保管你屁也不放一個。

    對歐陽修而言，這確實是一份大禮，一兩年了，身為御史臺官員，卻沒搞出一樁拉風的大案子出來，都有些閑的蛋疼了；這回一下子冒出來個四品知府級別的大魚，此案辦好了，又是一次升官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這條大魚沒什么后臺，雖傳聞朱世庸跟呂相攀了關系，但呂相似乎不待見他，否則怎么著也在中樞候補名單之上了，這點政治敏感度歐陽修還是有的。

    “稍后你便將信件和那陳老根交給本官，本官著手進行調(diào)查?！睔W陽修喜滋滋的朝蘇錦舉杯。

    蘇錦道：“信件沒有了，陳老根倒是活蹦亂跳。”

    歐陽修一愣，想了想道：“無妨，我自有辦法。沒有物證，便多找些人證，那封信匪酋沈耀祖定然見過，或許還有其他的小頭目也見過，有了這些口供便足夠了。”

    蘇錦愕然道：“沒有物證，單憑人證便可？”

    歐陽修得意的道：“別人不可，我御史臺卻顯得多余了?！?/br>
    蘇錦暗罵一聲，倒忘了御史臺甚至可以憑流言揣度對官員進行彈劾，更何況是有人證；除非他們不想，只要他們一盯上你，基本上連內(nèi)褲什么顏色都會被打聽出來。

    “下官還有第二份大禮也要送給大人，那便是從馮老虎手中搜集到的官員們的自供狀?！?/br>
    “自供狀不是全部交給本官了么？”

    蘇錦笑道：“大人恕罪，那些只是本屆府衙在職之官員的自供狀，揚州府官員換了數(shù)茬，馮老虎豈會只控制宋知府這一屆官員，還有十幾張自供狀在下官手中。”

    歐陽修怒了：“你這是胡鬧，你怎敢隱匿罪證？”

    蘇錦道：“大人休惱，我只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畢竟我只是個糧務專使，牽扯了這么多人，我還辦不辦糧務了？這里邊有的在外地州府當官，有的甚至高升到了中樞六部為官，下官惹不起啊?！?/br>
    歐陽修板著臉道：“那便將這些自供狀和陳老根一并移交本官吧。”

    蘇錦笑道：“不急?！?/br>
    “怎地不急？”

    蘇錦嘿嘿笑道：“請大人先寫奏折上去，請求將揚州這幫犯官就在當?shù)靥帥Q，然后下官自然會將這些人證物證拱手送上。”

    “什么，你居然跟本官討價還價？”歐陽修再次怒了。

    “這個……話不要說得那么難聽嘛，大人投我以桃，下官自然報之以李，互惠互利；大人對我的好下官銘記于心，今后你看我的表現(xiàn)如何？只是現(xiàn)在此事關系到下官的項上人頭，就容下官放肆一次如何？”

    歐陽修氣的要命，這家伙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來只能先奏報案情了；歐陽修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步是走上了康莊大道還是踏入無底深淵。

    第四七零章要民意?好辦

    午后,揚州街頭忽然出現(xiàn)了不少鬼祟的身影,他們穿著百姓的服飾,在街上散布消息。

    “這位大哥,你們知道么?欽差歐陽中丞要將這懈了事兒的官兒們押到廄去了?！?/br>
    “切,這有什么稀奇,這些狗東西皇上肯定要親自砍了他們的頭,這是大快人心之事啊,有什么大驚小怪?！?/br>
    “你知道個屁,這些家伙一到廄便要翻供的,這些當官的誰沒有后臺?你看著,過不了幾年,這些狗東西一個個還會人模狗樣的回來找咱們算賬;蘇青天在府衙都氣的罵娘,但也無可奈何?！?/br>
    “什么?果真如此么?這些人還能翻詭命?我看不大可能?！?/br>
    “要不說你們鼠目寸光呢,這些人誰不是貪污了萬貫家私,大把的錢銀撒上去,各處關節(jié)打通,就算翻供不成,也會從輕發(fā)落;過個兩年改頭換面再去別處當官禍害人,想想真他娘的心肝也要氣炸了?！?/br>
    “那咋辦?可不能便宜了這幫狗東西,禍害的咱們揚州這么多年,要是就這樣跑了,豈不太便宜了?！?/br>
    “是啊,誰不是這么說呢,蘇青天本來怕他們來這一手,所以想請欽差歐陽大人上奏朝廷,就在揚州將這些狗官給結(jié)果了;可是欽差大人不愿意,蘇青天為此事跟欽差大人差點動粗打起來,但是畢竟人家官兒大,官大一級壓死人,蘇青天除了生氣也沒什么辦法?！?/br>
    “那可不行,這事咱們可要幫著蘇青天說話,人家一心一意為咱們揚州好,總有這械種出來攪局;只是咱們想不出辦法啊。”

    “辦法倒是有,就怕大家心不齊,只要大家一起去衙門請愿,咱們揚州百姓的民意欽差大人能熟視無睹么?皇上愛民如子,知道了也必會為咱們百姓撐腰?！?/br>
    “請愿?怎么請愿?”

    “你這榆木腦袋,咱們一起去衙門口,要求欽差大人就在揚州砍了這些家伙的腦袋以平民憤,人多力量大,就不信欽差大人會不管;再說還有蘇青天撐腰,肯定會有效果?！?/br>
    “對對對,這是個好辦法,那咱們趕緊去……”

    “急個球?就咱倆去了有個屁用。”

    “那咋辦?”

    “咱們將這些事告訴大伙兒,大伙同去啊?！?/br>
    “哎呦,瞧我這腦子,得了,我生意也不做了,這就去告訴街坊去。”

    “快去……快去……我也去告訴別的街坊去?！?/br>
    “那個……這位哥哥辛苦了,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連蘇青天和欽差大人吵架都知道……”

    “噢,我媳婦的表弟的三舅的大姨夫在衙門當差,吵架的時候他大姨夫就在一旁伺候,否則咱們還蒙在鼓里呢?！?/br>
    “哎呀,你大姨夫這可是擔著干系,得了,我趕緊去叫人去,謝謝您傳話?！?/br>
    “……”

    同樣的對話場景在四城八大市口不斷上演,有的人漠視,有的人忙著做生意,但是更多的人積極響應起來;人們不甘心這些人渣逃脫懲罰,也不甘心他們敬仰的蘇青天辛辛苦苦的幫揚州肅清了毒瘤,最后卻讓這些人逍遙法外;更有一些直接受到過迫害的百姓,情緒激動咬牙跳腳,很快人群便開始在府衙門前聚集。

    一個時辰后,府衙上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剛剛被撤去看守恢復自由的宋庠還沒回過神來,驚弓之鳥一般的正躲在內(nèi)堂琢磨,猛聽得衙役前來稟報,說府衙廣場上百姓們正在聚集,吵吵鬧鬧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宋庠頭都大了,又怎么了?就不能消停幾天么?

    “快去叫潘都頭帶廂兵過來,你們趕緊去衙門口站著,防止百姓沖進來。”宋庠連聲下令。

    “遵命……可是那些人好像吵吵嚷嚷的要見欽差大人,大人您看是不是該派人去官驛請欽差大人前來?”

    “那還不快去?杵在這里作甚?告訴欽差大人,本府先在這安撫百姓,請他火速前來?！彼吴赃B忙起身往外走,本來他是打定主意,廂兵沒來他不會露面,但一聽這些人是找歐陽修的,頓時放下心來;既然于己無干,那自己出去當無大礙;再說欽差大人趕到的時候,自己若不在現(xiàn)場安撫,也不太像話。

    歐陽修在悅來客棧被蘇錦多灌了幾杯,加之心中有事,所以酒量甚豪的他,腦袋有需昏沉沉;回到官驛之后,進房小睡片刻,正睡得香甜的時候,有隨從在門外一疊聲的喊,氣的歐陽修怒罵幾句,不得不起身。

    聽明白了衙役結(jié)結(jié)巴巴的敘述之后,歐陽修一點沒猶豫,趕緊帶著人出了門,直奔府衙廣場而來,到了地頭,出了馬車一看,嚇了一大跳,人山人海的群情激奮,讓人心里發(fā)毛。

    歐陽修自認和揚州百姓沒有瓜葛,但是他也聽說過揚州百姓嘯聚起來打砸搶的事情,這些人不干壞事是百姓,一旦干起壞事來,那就是匪徒,可不能掉以輕心。

    于是歐陽修選擇從一條僻靜的通道快速的來到府衙門前,剛登上臺階就看見宋庠正愁眉苦臉聲嘶力竭的在向百姓們解釋著什么:“父老鄉(xiāng)親么,哪有此事?真的沒這么回事?！?/br>
    “你少騙我們,叫欽差大人來說話,你的話我們不信。”

    “本府的話你們都不信,那你們信誰的話,相信本官,根本沒有你們說的那事兒……本府是你們的父母官,怎會騙你們?！?/br>
    “狗屁的父母官,你就是個窩囊廢,呆在這里三年,養(yǎng)了這么多魚rou百姓的狗官都不知道,就知道成天游山玩水吟詩作畫;人家蘇青天一來,咱們揚州立刻便晴了天,指望你,大伙兒此刻怕早就餓死凍死了,不跟你說話,咱們找欽差大人帶話給皇上……”

    宋庠面紅耳赤,想發(fā)怒卻又不能,高傲的自尊心備受打擊,卻又不能真的拂袖就走,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解釋。

    歐陽修心中替宋庠悲哀,曾經(jīng)的狀元郎,如今連個州官都當成這幅摸樣,百姓們話說的不錯,真是個糊涂官,眼皮子地下那么多官吏**,還有個馮敬堯這顆大毒瘤,居然懵懂無知。

    “宋知府,這是怎么回事?”歐陽修從后面拉拉宋庠的衣袖,問道。

    宋庠一眼看到歐陽修,眼淚都要下來了,趕緊拱手道:“中丞大人,您可來了,我這都快撐不住了。”

    歐陽修道:“到底是何事?”

    宋庠道:“也不知是哪來的消息,說咱們要將犯官和馮敬堯押解上京,百姓們怕犯官去了廄會被包庇,所以都來找欽差大人,要大人給皇上帶個話,希望皇上就在揚州處決犯官,以平民憤。”

    歐陽修一聽這話,立刻便明白,這一定是蘇錦搞得鬼,中午剛剛同他談及民怨甚大的罪犯可以申請本地處決以平息民怨,這才兩個時辰,立刻百姓便聚集請愿了,若不是蘇錦搗的鬼才怪。

    不過百姓們能如此齊心的迅速聚集請愿,也說明了這些官員確實是民怨太大,那么奏請在當?shù)靥帥Q倒也順理成章。

    “諸位揚州的父老鄉(xiāng)親,本官正是你們要找的欽差大人,你們到底有什么要求,可跟本官說明,這樣鬧鬧哄哄的也不是個事,請你們推舉幾位近前來說話?！睔W陽修肅容高聲道。

    欽差大人自然有一股威儀,百姓們雖鼓噪,但內(nèi)骨子里卻是畏懼官府,官越大他們越怕,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一聽說要推舉人出來說話,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卻都不敢上前了,生怕強自出頭,以后會被秋后算賬。

    正尷尬間,一人高舉手臂道:“我來說,我不怕。”

    歐陽修微笑道:“便請這位兄弟上前說話。”

    人群讓開一條通道,那鄭舍大跨步走上前來,廂兵們移開刀劍,讓他上了衙門口的臺階。

    “參見大人,小人鄭舍,在南市口賣魚的。”

    歐陽修道:“你說吧,到底是什么事。”

    鄭舍拱手道:“大人,我們聽說這次蘇大人抓到的這些罪犯都要押到廄去判決是么?”

    歐陽修捻須道:“按照程序,確實需要刑部復審才能下判決。”

    鄭舍道:“那就是了,我們揚州百姓叫這幫王八犢子禍害的不輕,我父親便是被馮敬堯勾結(jié)這幫狗官給活活逼死,我家賣魚的檔口離著馮老虎的店鋪足有十幾丈遠,他們硬是說我家檔口擋了他們的門,三天兩頭的來鬧;家父氣不過到衙門來報案,結(jié)果不但衙門沒處理,反倒將我父打了幾十板子丟了出來,家父氣恨不已,熬了三個月便含恨去世了;小人不肯罷休,打算去廄告狀,被馮老虎的手下發(fā)覺,追了回來,硬生生砍掉三根手指,大人您看?！?/br>
    鄭舍將攏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果然五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和小拇指,中間三個就剩下三個禿樁子。

    鄭舍道:“小人被丟進大牢,若非蘇青天來到揚州,小人這輩子怕都見不到天日了。這些狗官和惡霸,害死我爹,還殘害小人,小人恨不得食他們的rou,喝他們的血,所以小人想請大人帶話給皇上,希望能親眼目睹這些害人的人渣被砍頭,請大人成全?！?/br>
    宋庠忍不住道:“鄭舍,你的案子本府知道,已經(jīng)賠償你錢銀,檔口也歸還于你,還來胡鬧;朝廷有朝廷的程序,可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的?！?/br>
    宋庠一插話,頓時引起百姓們的不滿,有人狀著膽子吼了一句:“窩囊廢,滾到一邊去,若非你無能,咱們揚州百姓怎么會受這么多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