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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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表姐遇害后,姨母也一頭病倒,滕玉意和杜紹棠衣不解帶,每日在廊下熬湯煎藥。 滕玉意因為要調(diào)查殺害表姐的兇手,背地里奔波不休,杜紹棠卻不同,失去了母親和jiejie庇護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干的藤蔓,萬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淚洗面。 前塵影事亂紛紛從眼前掠過,滕玉意思緒萬千,她前世不喜這個怯懦的表弟,今晚見了杜紹棠,腦海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卻是他年幼時在后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紹棠不知滕玉意為何發(fā)怔,許久未見了,剛碰面又讓玉表姐看見他哭鼻子的樣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輕喚道:“玉表姐?!?/br> 滕玉意把手絹遞給杜紹棠:“喏,擦一擦。阿姐沒事,這下可以放心了?!?/br> 杜紹棠臉一紅:“我沒哭?!?/br> 滕玉意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刮了刮,杜紹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點須眉之氣!你阿姐受不得風,你擠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下去開路。” 杜紹棠一聲不敢吭,老老實實下了車,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囑:“夜深了,路不好走,騎慢些不打緊,當心別摔著了?!?/br> 杜紹棠悶悶道:“兒子曉得了?!?/br> 杜裕知又問了幾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須片刻道:“備份厚禮,擇日登門道個謝也就是了??ね醺囻R盈門,未必肯接我們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見,我們也不必為了報恩一再上門。”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會這樣說,姨父這個人迂腐死板,最不屑與天潢貴胄往來。 其實真要細說起來,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敗下來。 姨父雖說繼承了祖業(yè),但家中境況早已不比往昔,不過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詩文冠絕長安。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不久又因考中制舉得授校書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兩個女兒擇婿,王公因賞識杜裕知的才情,便將長女嫁給了杜裕知。 當時長安無不稱羨,年紀輕輕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門之女,日后杜裕知必定前途無量,誰知姨父性情驕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個遍,不久又被人尋了錯處,遠遠貶謫到岳州。 一晃二十年過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氣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調(diào)回長安,又因不受吏部長官的待見,只得了個國子監(jiān)的閑職。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勸道:“老爺此言差矣,我們既無所圖,何妨再坦蕩些,到時候我們自管遞我們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見,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長安,我們再同他一道登門?!?/br> 杜裕知端坐不語,滕玉意原以為他老人家又要發(fā)表一通高論,但或許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謙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寫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并無內(nèi)眷,你就不必去了,我?guī)еB棠去吧。” “如此甚妥?!?/br>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許忌憚之色:“至于那個成王世子,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改日去青云觀多奉些香火,謝過他師尊清虛子道長即是?!?/br>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聽老爺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車:“玉兒回府后好生將歇,出了這樣的事,你阿爺想必掛念得很,明早起來給你阿爺去信報個平安,莫又托辭不寫!” 滕玉意眼下沒心情與他老人家拌嘴,耷拉著眼皮做出乖順模樣:“兒知道了?!?/br> 今晚不宵禁,回城這一路,到處未設關隘,但畢竟路途遠,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親仁坊,早已過了丑時。 滕玉意從揚州遠道而來,光行囊就裝了兩大船,到長安后,滕玉意因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趕,仆從們便趁這工夫?qū)⑿欣钏屯恕?/br> 下車后,滕玉意喚了婢女綺云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帶幾個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記得別漏了我的小布偶?!?/br> 綺云偷笑,那是夫人生前親自給小娘子縫制的布偶,娘子五歲起就每晚抱著這布偶睡覺,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邊,小娘子就睡不踏實。 她忙道:“婢子記著呢?!?/br> 滕玉意又說:“另外傳話給大管事程伯:挑幾個身手出眾的護衛(wèi),一撥穿穿常服,另幾個扮成西市的販夫走卒,安排好了盡快過來回話,我有用處?!?/br> 綺云一肚子疑問,卻也不敢多問,應了下去。 到了后院,杜夫人一頭照料杜庭蘭,一頭忙著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jiejie知道你要來,頭幾日都打點好了,寢具都是現(xiàn)成的,這幾件是你jiejie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換這個就是?!?/br> 滕玉意湊近看杜庭蘭,表姐氣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手腳也漸暖。 “jiejie快要醒了,后半夜就由我陪著吧。” “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驚嚇,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br> 滕玉意拗不過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里已倒上熱水了,滕玉意卻不急著沐浴,而是站在浴槲邊用帕子輕輕擦拭翡翠小劍。 碧螺捧著巾櫛近前:“把這寶貝交給奴婢捧著吧,省得磕了碰了的?!?/br> “碧螺,還記得這劍是怎么來的嗎?” “娘子怎么又問這個了?”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劍,“半月前我們從揚州來長安,娘子因為染了風寒總在艙里待著,那日歇晌時,娘子說待悶了,看岸上佛寺里的梅花開得好,就說要到寺里賞花散心。下船的時候船身突然晃動,娘子不慎落水,救起來后娘子手中就多了這柄小劍。說起來,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現(xiàn)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這柄劍更是來得古怪?!?/br> 譬如水下面到處是堅石,這劍隨波逐流,為何絲毫無損?河底下那樣廣,這劍怎么就漂到了娘子的手里? “程伯和端福都認為此劍不祥,極力主張將此劍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燒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后來端福都打算去請廟里的和尚來作法了,誰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沒事人似的,連先前的風寒也好了?!?/br> 滕玉意在手里顛來倒去地觀摩小劍,許是剛醒來的緣故,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卻忘得一干二凈,比如這劍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無頭緒。 她扭頭問碧螺:“你可記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么名字?” 碧螺搖了搖頭,當時滿船的人都忙著照顧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個勁催促船夫趕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個月就趕到了。 “奴婢哪還記得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問問程伯?!?/br>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道:“綺云回來了?!?/br> 綺云進來后回說:“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現(xiàn)在外頭候著,程伯說:老奴不敢妄自揣測,但看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誰?!?/br> 滕玉意緩緩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傷,哪用得著這么麻煩,單派他一個足矣。 她漫不經(jīng)心舀了舀水:“跟著段寧遠,他常年習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蹤他的話,他定會有所察覺,扮作胡人跟一撥,故意讓他知曉。另一撥暗中跟著,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寧遠和他的隨侍去了京兆府,立刻過來回話?!?/br> 綺云和碧螺心里掀起了巨浪,娘子這是要籌劃著對付段小將軍么。 不過經(jīng)過今晚之事,也該料到會如此,娘子像只藏著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聲不響就能咬下對方一口rou來,段小將軍薄情寡義,估計早在娘子心里判了“死罪”。 事關兩家退親,兩人知道不可輕怠,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轉(zhuǎn)告程伯?!?/br> *** 次日早晨,絕圣天不亮就起來了,借著曙色的掩護,到藥房里捉了幾只【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又把藥籠揭開,偷拿了兩包藥粉藏在懷里。 頭一回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難免有些緊張,出來后遮遮掩掩往經(jīng)堂趕,唯恐被人撞見。 好在時辰尚早,觀里一個人影都無,絕圣起先提心吊膽,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么好怕的嘛,師兄這會兒又不在觀里。 昨晚他們回到青云觀后,師兄立即點了兩個老道士幫著起壇,但安國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師兄千方百計幫安國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沒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體內(nèi)。 正逢圣人派人來詢問師兄的傷勢,師兄便用金定術吊著安國公夫人腔子里的一口氣,到宮里找圣人去了。 估計師兄也沒把握能救活安國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宮向圣人打聽師尊的下落,師尊外出云游已達半年之久,除了圣人沒人知道師尊在何處。師兄這一去,至少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話說回來,青云觀正經(jīng)的徒孫只有他們?nèi)齻€,剩下全是些雜派的道士和修士,這些人又貧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來青云觀投奔。 師尊面上吝嗇,心腸卻很柔軟,只要確定對方不是作jian犯科之徒,基本都會收留。多年下來,青云觀足有上百號人了。 這些人住下之后也幫著打打雜、做做法事,但因年老體弱,平日里幾乎以頤養(yǎng)天年為主。 師尊他老人家對此表示默許,師兄也從不說什么。 日子久了這些人就養(yǎng)成習慣了,例如眼下時辰不能算早了,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還在房中睡覺。 絕圣到了經(jīng)堂門口,抬頭就看見院中的井口上方懸著四根七彩絲線。 他嚇了一跳,只見每根絲線下方各對著一只瓷碗,左邊兩只碗里放著蓍草,右邊兩只則放著龜殼。 這是請魂前的例行問卦,難不成師兄回來了?絕圣驚訝跑到井前,龜殼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這卦有陰氣初生之象,乃是實打?qū)嵉膬簇浴?/br> 忽聽堂里有人說話,絕圣趕忙上了臺階往里瞧,里頭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處守著妻子的安國公,還有一位龐眉皓發(fā)的老者,此人從形貌來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絕圣認得這老者是宮里尚藥局的余奉御,沒想到師兄回宮一趟,居然把余奉御也請來了。 余奉御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須,另一手虛握著安國公的手腕,似在號脈。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說話這人穿著親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對側(cè),生得長眉鳳目,姿貌極其端雅。 淳安郡王?絕圣肅容在門口揖首,淳安郡王扭頭看,認出是觀里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進來。 余奉御道:“腿傷倒無甚大礙,莫再牽動就是了,只是氣血虛浮,隱有侵襲肝脈之勢,若不及時疏散,遲早會大傷七情,我先開一劑方子,請國公爺盡早服下?!?/br> 安國公臥在榻上,表情既陰郁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的模樣,卻一動也不敢動。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給你點的xue,他那些法子刁鉆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國公仍舊瞪著淳安郡王,因為太想動彈,面孔都憋得紫脹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無奈嘆道:“你是說承佑不該偷襲你?這法子的確不地道,但不這樣做,豈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傷,又陪在尊夫人身邊一夜了,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br> 安國公仰天嘆了口氣,微顫著閉上眼睛。 這時旁側(cè)的門打開,藺承佑領著兩名大道士從里頭出來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錦袍不見了,換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圓領襕衫。 頭上未束冠,烏黑的發(fā)髻里只斜插著一支白玉簪。 “師兄。“絕圣剛偷了蟲子有些心虛,踮手踮腳走過去。 藺承佑打了個呵欠,徑自出門下臺階,到了外頭,負手繞井走了一圈,隨后蹲下身子,細細端詳什么。 棄智望見絕圣,猛一拍手:“絕圣你跑到哪里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你?!?/br> 絕圣臉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我壞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br> 說畢偷偷看外頭的師兄,估摸著師兄沒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來。 藺承佑看了一晌,沖絕圣棄智招手:“你們兩個出來干點活?!?/br> 二人跑出去,藺承佑將一包東西扔到絕圣懷里:“在院子里頭撒上止追粉?!?/br> 說罷邁步上了臺階,回到經(jīng)堂里。 絕圣和棄智分頭行事,看來即便問到了“兇卦”,師兄仍打定主意要給安國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無色無味,人踩上去不著痕跡,但只要魂魄路過此處,必然便會留下赤金色的腳印。 兩人一邊細細地撒,一邊慢慢退回到經(jīng)堂里,里頭藺承佑已經(jīng)解開安國公的xue道,笑著對安國公道:“這怎能叫偷襲呢?晚輩動手之前不是還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別先忙著瞪我,您用這個到里頭量一量尊夫人的腳?!?/br> 安國公憋了許久,只覺得肺腔子的氣四處亂竄,眼看藺承佑遞過來一根紅繩,忙問:“量腳?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一本正經(jīng)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離體太久了,引回來絕非易事。方才我連問了幾卦,不幸都是兇卦,是以今晚雖會布陣引魂,但我沒把握引來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國公聽得臉色發(fā)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異色。 “正因如此,我們得事先知道尊夫人雙足的尺寸,外頭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來了,腳印會清晰顯露出來,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腳對不上,說明引來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時候,該趕的趕,該驅(qū)的驅(qū),省得后患無窮?!?/br> 安國公聽得再明白不過,猛地點點頭,一杵拐杖站起:“老夫這就進去,世子,你方才說內(nèi)子或許還有救,只是需要一個道術高深之人與世子合陣,不知現(xiàn)在可找到那人了? 藺承佑道:“人倒是現(xiàn)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時前趕到觀里,或可一試,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說不準?!?/br> 安國公聽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細問,重重嘆息一聲,一瘸一拐進了內(nèi)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