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挺好。”張諫之走到她的書桌前，不慌不忙地低頭鋪紙磨墨：“做人沒必要太仁慈，兇惡的人有必要嚇一嚇，不然會作惡更多。”

    白敏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張諫之卻慵散地拖過一張椅子，在她對面坐了，手上還在慢條斯理地磨墨。

    白敏中提起筆：“你……沒有事情做嗎？”

    “沒有?！睆堉G之回得很簡省，手上磨墨的動作未停，臉上神情亦是淡淡，好似專門陪她過來練字似的。給她磨好墨，又自旁邊一摞書里隨意取了一本，擱在桌邊一角，百無聊賴地瞧起來。

    執(zhí)筆對照字帖練字的白敏中飛快地抬頭瞅他一眼，見他眉頭輕松舒展神情略淡漠地翻看書冊，立刻又低下頭去接著練字。

    張諫之屈指輕叩桌面，在白敏中再次抬頭時(shí)忽地看過去，慢悠悠啟唇：“看什么？”

    他這模樣活脫脫像書院里的教書先生，白敏中像是被嚇著一般，趕緊埋頭寫字。

    練了約莫半個時(shí)辰，字帖都翻過去好些頁，白敏中這才斗膽抬頭瞧他一眼。悠閑坐在桌角邊上的張諫之神情慵懶，左手支頤，右手搭住書頁一角，似乎隨時(shí)打算翻頁。

    他腦子里該有多少東西呢，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jì)，為何知曉那么多，居然還會那么厲害的造假手法。

    白敏中本想報(bào)告說已經(jīng)練得差不多了，可這會兒她開口卻是：“你有師傅么？”

    張諫之將手上的書翻過去一頁：“我離開海國后曾經(jīng)師從程葦杭，那時(shí)候我大概……”他瞇眼似乎想了一下：“十歲。”

    白敏中對程葦杭這個名字有一些印象，但記不得是在哪兒聽到過了。她又聽張諫之提到十歲，隨即想到那一年應(yīng)該恰好就是海姬去世，張諫之第一次離開海國的時(shí)候。

    只不過十歲的少年，痛失至親，去國離家，在異國的土地上努力活下去。

    那時(shí)雖還沒有到四處起戰(zhàn)火的時(shí)候，可當(dāng)時(shí)的朝廷也已是頹敗得一塌糊涂，民間也是亂糟糟的。

    張諫之卻沒事人一般輕描淡寫地?cái)⑹鲋骸皫煾敌宰庸殴?，不愛別人稱呼她師傅，偏偏讓人直稱其名姓。時(shí)間久了，也就習(xí)慣了。”他稍稍頓了一下：“盧菡也曾是程葦杭的弟子，但她命更薄，走得很早?！?/br>
    “一起學(xué)書畫的師姐弟么？”

    “我與盧菡沒有什么交情，她也是脾氣古怪的人，程葦杭的弟子都不愛和人說話，我當(dāng)時(shí)也不例外。何況我們都住在不同的地方，實(shí)在沒有什么來往。我們學(xué)的東西都不一樣，我沒有自己的東西，一直在模仿。盧菡是最像程葦杭又最有自己主意的，所以也是她最得意的門生?！?/br>
    唔，原來張諫之也不是樣樣頂尖呢……

    白敏中覺著他的經(jīng)歷很有趣，遂接著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程葦杭病了，病得很重，就讓我們都走了。”

    又沒有住所了嗎？

    張諫之也不避諱，只道：“離開程葦杭發(fā)現(xiàn)日子很難過，即便有手藝傍身，亦會被人欺負(fù)。那時(shí)世道亂透了，不想被人欺負(fù)就只能讓自己厲害起來。”他語速漸漸放慢：“后來的事……有些殘酷，所以——”

    他終于抬起頭，神情坦然地看了一眼白敏中，將手中的書合上了：“我暫時(shí)不想翻?！?/br>
    白敏中今晚得出這么多信息已是很心滿意足，忙點(diǎn)點(diǎn)頭，狗腿般地雙手捧著自己的作業(yè)交過去：“請指點(diǎn)一下。”

    張諫之單手接過來，又取過一只筆，在她的練習(xí)紙上畫圈。翻來翻去，也就圈了七八個，大約是他認(rèn)為寫得還不錯的，隨口道：“小時(shí)候沒有人敦促你練字么？爹娘，祖父母？”

    白敏中下意識地輕抿了抿唇：“我爹沉迷術(shù)法不管這些，我母親過世得早，祖父很早就離家了，祖母……我沒有見過?！?/br>
    “沒有見過？”

    “恩。”白敏中神色有些黯然，“若說遺憾的話，從未見過祖母也不知祖母是誰，算得上一樁?！?/br>
    張諫之似乎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不愉快的話題，卻只能干巴巴地說出一句：“也許，會找到的?！?/br>
    白敏中伸手揉揉臉，看看那少得可憐的圈圈：“看來還要努力啊……”

    不僅這個，還有只學(xué)了皮毛的格斗……

    張諫之說到做到，第二日一早，外面天還未亮，便過來敲她的門，喊她起床。

    白敏中翻個身，將頭埋進(jìn)被子里悶了一會兒。她好困，困到腦子都成漿糊了。屋外的敲門聲又響了三下，她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瞅瞅窗外，估摸了一下時(shí)辰，眉頭深鎖。這個時(shí)辰起來練的話，等到去官廠，中間得練足足一個時(shí)辰罷。

    她晃晃腦袋，聽見敲門聲又響了三聲，下了床胡亂抓了抓頭發(fā)便去開門。

    張諫之一身短褐式樣衣裳，很是精神地站在門口，瞅了瞅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某只懶蟲，抿了唇很嚴(yán)肅地開了口：“難道要我替你換衣服么？”

    作者有話要說：小黃：我在硬盤里都快被憋壞了啊公公??！不要雪藏窩??！求你?。?/br>
    ☆、六六

    原本還迷迷糊糊的白敏中一聽見他這話,腦子霍然清醒,眨了眨眼，嘭地將門給關(guān)上了。她迅速換好衣服將頭發(fā)束起來,開門發(fā)現(xiàn)張諫之已然往庭院走了。她飛快跑去井邊洗了個冷水臉,仰頭見成群結(jié)隊(duì)的候鳥。

    白敏中深吸一口氣,一路小跑,到張諫之面前倏地停下來,像個好學(xué)生一般，還很是禮貌地鞠了個躬。

    張諫之不為所動地站著，眼底有細(xì)微情緒流動，但神情卻依然嚴(yán)肅，聲音帶著早晨特有的清寒：“我記得上回教過你進(jìn)肘壓肩罷。”

    “哦。”白敏中點(diǎn)點(diǎn)頭。

    “試試?！睆堉G之言罷站著不動,對面白敏中也一動不動。她似乎還在回想先前學(xué)的動作,卻被張諫之冷喝了一聲：“大早上起來讓你發(fā)呆的嗎？”

    白敏中連忙拍拍臉，凝神走近一些，張諫之很是配合地伸右拳作攻擊狀。她回想先前學(xué)的，這時(shí)應(yīng)當(dāng)先是撥擋對方，然后上步進(jìn)肘壓肩，切掌向下。她腦子里順利過完動作，便立時(shí)伸左手抓張諫之右腕，隨即換上右手扣他手腕，左手則迅速進(jìn)肘壓肩……用力往下壓發(fā)現(xiàn)張諫之居然巋然不動！

    白敏中一張小臉白了白，抬頭望著張諫之，手上還是保持著這個動作。張諫之則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面上無甚表情：“這招目的在哪兒？”

    白敏中結(jié)結(jié)巴巴回說：“讓對方重心不穩(wěn)……”

    張諫之瞅瞅她：“眼下誰重心不穩(wěn)？”

    “好像是我……”若非張諫之這時(shí)握住她胳膊，估計(jì)她站不穩(wěn)也就倒掉了。

    張諫之輕壓了一下眼角：“繼續(xù)?！?/br>
    白敏中小聲辯解道：“我覺得我力氣不夠……”

    張諫之卻道：“有蠻力就行么？多動點(diǎn)腦子，用巧勁制勝。”

    白敏中癟癟嘴，屈肘想去壓他的肩，但無奈個子太矮，比劃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勝算也沒有。小丫頭默默轉(zhuǎn)過身，說：“我去扎馬步好了……”

    張諫之立時(shí)伸手去搭她肩膀，沒料這小丫頭居然咬牙猛地一拖他的手，另一只手幾乎是同時(shí)穿過他腋下，勾住了就要背摔張諫之。

    張諫之也沒料到她方才那氣餒樣子是裝出來的，但她到底氣力上差了一些，試了好幾次，結(jié)果都拽不動張諫之。張諫之不想打擊她，遂給她放水，竟當(dāng)真很是配合地摔了。

    小丫頭下手很絕，摔了對方還要屈其肘死命壓著，張諫之便只能忍著，佯作不舒服地咳了兩聲，一雙清眸對上白敏中投過來的目光。白敏中看著他的眼睛愣了愣，手上陡然一松，張諫之隨即就扭轉(zhuǎn)了敗局，反之將其壓在了地上。

    白敏中兩只手均被扣住，張諫之淡淡瞥了她一眼：“今日第一課，兵不厭詐?！?/br>
    原本是她先耍詐，結(jié)果最后還被張諫之給擺了一道，白敏中頓時(shí)沒了聲兒。

    “起來?！睆堉G之松了手，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沒料這丫頭飛快爬起來就至其側(cè)后方，使出一招鎖喉絕技來。張諫之偏頭瞅瞅她，手已是扣住了她手腕，使了使勁：“選偷襲的辦法要挑適合自己的。”他低頭瞅一眼白敏中的腳，這丫頭都已經(jīng)是踮著腳在做如此高難的動作了，看著都教人覺得委屈。

    白敏中繼續(xù)徒勞掙扎中，卻忽傳來了敲門聲。管事聞聲匆匆忙忙前去開門，張諫之則松了手。

    大門一開，明安腳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張諫之微微蹙眉，卻又將手背至身后，問道：“有事嗎？”

    明安看了一眼他身旁站著的白敏中，抿了抿唇。

    張諫之轉(zhuǎn)過身去，似乎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徑直便往房間去。明安隨即跟上去，白敏中猶豫了一番，最終也跟了上去。

    她到底是太想知道當(dāng)下他們到底在謀劃什么，若張諫之不趕她的話，她就姑且……厚著臉皮聽一聽。

    張諫之推門進(jìn)了屋，走到架子前取下外袍，似乎是打算換□上這身衣服。明安很是自覺地退了出去，他剛邁出去便將門給帶上了，白敏中反應(yīng)過來，已是看到房門被關(guān)上了。

    她站在房里，張諫之背對著她脫外衣，小丫頭心不在焉地扭過頭：“明安過來會有什么事呢……我上回不知聽誰說，他去豐澤了是嗎？難道是豐澤的事情嗎……”

    她頭雖然偏在一邊，余光卻不斷地往那邊瞥。他身上只穿一件單袍，很是坦然地倒了兩杯水，遞了一杯給白敏中，自己則握著小瓷杯靠在茶幾旁邊琢磨著什么事情。

    末了，他只說了一句：“你的冊子收好了么？”

    白敏中全然心不在焉：“唔，收好了?！?/br>
    他淺抿了一口茶，這才將瓷杯擱回了茶幾，換上平日里穿的外袍。

    白敏中咽了咽沫，將杯中涼茶飲盡，自欺欺人地伸手扇了扇風(fēng)，好像這樣一來臉就不燙了一般。

    張諫之領(lǐng)她出了門，讓她趕緊去吃早飯，并叮囑了管事備馬車送她去官廳。自己則帶著明安去了書房。

    但白敏中跑去伙房拿了塊餅充饑，卻壓根沒急著去官廳。她跟管事說時(shí)辰還早，走著去還能鍛煉身體，便低頭匆匆走了。白敏中走到巷子拐角處便停住了步子，低頭啃起餅來。

    明安通常不會在這里待很久，估摸過會兒就要出來了。白敏中想問他一些事，遂在這兒等著。

    她吃完手里的餅，又等了好久。太陽漸漸升起來，她聽到那邊巷子里傳來腳步聲，便扭頭一看。明安似乎也看到她，不急不忙地寡著一張臉就要從巷口走過去。

    “明安師傅等一等。”她忙喊住他。

    明安停住步子轉(zhuǎn)過身來，看了她一眼，語聲寡淡：“你想與我做交換？”

    他這個偶爾能洞穿旁人想法的心思，有時(shí)候倒省卻了一些言語上的啰嗦。白敏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明安卻對這個交換沒有太大興趣，他輕抬眉：“若你想知道什么，以這樣的交換形式得來的消息其實(shí)最不可靠，總有人會告訴你。我說的事情未必都是真相，所以你用不著指望我。至于那本冊子——”明安眼下倒對那本冊子冷靜了許多：“好好收著，別再弄丟。我的確求死，但不是現(xiàn)在。”

    他說完便轉(zhuǎn)過身，換了個方向離開了。

    白敏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掐算了一下時(shí)辰，匆匆忙忙地趕去了官廳。

    賬房也有不識趣的家伙打探前一日長平郡主生辰宴的事情，但聽說沒出什么岔子也沒什么鬧劇，不由都略略失望了一番。

    中午吃飯時(shí)，幾個要好的同僚坐一塊兒，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人議論起書畫來。聊著聊著，其中一人道：“不知程葦杭程先生是否還在世呢……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消息了罷?！?/br>
    “應(yīng)當(dāng)……不在世了罷。這些年這么亂，程先生也不過一介女流，且說早在戰(zhàn)亂前便已病重，此后深居不再見世。說起來……”

    “怎么？”

    “那位叫盧菡的，不正是程先生的弟子嗎？”

    “盧菡？忽提這位做什么？”

    那同僚神秘兮兮地湊至其耳邊，似乎是在說什么了不得的秘聞。

    白敏中在一旁聽著看著，猜他這會兒說的正是齊王皇帝及盧菡的那些事情，便不再好奇，繼續(xù)埋頭吃飯。

    程葦杭。她昨晚聽張諫之提到這個名字時(shí)便覺得熟悉，她是真的在哪兒聽到過嗎？感覺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聽說過了。

    她一陣納悶，繼續(xù)埋頭吃飯。

    然她這頓飯吃得并不安生。她一半還沒吃完，主事忽然匆匆忙忙趕過來，說齊王府來了人，請白敏中過去。齊王府？難道是長平請她去？

    她心中預(yù)感不妙，猶豫了一番，放下了手中飯碗。

    齊王府特意來了馬車接她過去，態(tài)度也是極好，那侍女溫言道：“郡主聽聞白賬房熱衷美食，近來王府多添了幾位名廚，會做許多新鮮的菜式，特邀白賬房過去一試?！?/br>
    但白敏中眼下心里壓根想不到吃上面去。

    馬車一路平穩(wěn)行至齊王府，侍女放了腳凳扶她下來，引她往后宅去。

    而此時(shí)的小廳內(nèi)，長平身邊卻聚了好幾位官家千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長平抬手示意她們安靜一下，隨即道：“你們這般吵著，我也聽不清楚?！彼D了一頓，忽看向其中一位：“趙慧，你們家的那位丫頭昨日怎么就被嚇傻了？”

    這位趙慧正是昨日領(lǐng)頭打人那丫鬟的主子，父親是個老將軍，如今手無實(shí)權(quán)，在齊地養(yǎng)老罷了。

    趙慧神秘兮兮地開口道：“昨日那野丫頭，居然跟秀玲說什么，井里有人在等著她，還說什么、什么睡不著是因?yàn)榇矌ど蠅毫怂闹还怼茄绢^說那話的眼神很是駭人吶，總之秀玲昨日整個人都有些糊涂了，今早西廂那老婆子說秀玲起不來了，一下子就病了，像是招了邪一樣?！?/br>
    旁邊的幾位千金都有些怕怕的，其中一位更是皺眉小聲說：“姓白那丫頭看著怪邪乎的，不然……張先生那樣的人怎會被她迷惑？難道……她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