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安德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娘,我是天寶啊,你不認(rèn)得了?” 他正欲驚呼,卻被祿茂搶在前頭,只見他捧住費理伯的頭顱,牙齒不停地磕碰,結(jié)巴道:“他……他……眼睛……” 費理伯那扁薄的腦袋上,兩只眼眶開了血洞,嘴唇被繩子扎上吊起,呈一個橢圓的“o”形。 “娘……娘啊……” 若望傷痕累累的軀體蜷成一團(tuán),銀發(fā)深深埋在臂彎處,兩枚蝴蝶骨幾乎要刺穿他粉白的皮膚,蜈蚣形的脊椎在背上劇烈起伏。 安德肋拿驚恐萬狀的眼神與祿茂對視,半刻之后便似有了默契,于是雙雙逃離花房,穿過小徑,往圣瑪麗教堂的大門沖去。他們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生怕漏出一個字便被魔鬼嗅到蹤跡。白霧自鼻孔噴出,在空氣里不停飄散。此時天空微微有些降雪,雪子時不時刺痛他們的面頰,讓他們變得異常清醒。 到了!那扇門就在前面!到了! 他們撲向沉黑的門閂,用最快的動作將它扛下,剛推開幾寸,外頭的世界只露出冰山一角時,背后卻傳來一個聲音。 “你們要干嗎去?” 拄著拐杖的雅格伯站在后頭,一臉的迷惑。 ※※※ 譚麗珍生怕被寂寞吞噬,所幸有杜春曉陪她。她不明白緣何先前潘小月跟前的紅人兒,算命極準(zhǔn)的老姑娘,居然一夜之間淪為了階下囚,與她一道被關(guān)在這里等著經(jīng)歷碧煙臨盆時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可顯然杜春曉比她要更倒霉一些,兩只手不知怎么腫得像饅頭,均用紗布包著,吃飯時筷子都拿不好,只能撈些面條之類。即便如此,杜春曉還是神色從容,該吃便吃,該睡便睡,叫人誤以為她不是被關(guān)起來,卻是住在自家,逍遙得很。 “你就不怕呀?”譚麗珍腦子里至今都是碧煙在舞臺上被扒開兩腿高聲尖叫的慘景,至于分娩之后的她何去何從,她更是不敢往細(xì)里去想,唯恐自己陷進(jìn)更深的抑郁里去。 “怕。”杜春曉頭也不抬地道。大半時間內(nèi),她都靠在鋪上休息,因譚麗珍的肚子日漸笨重,兩人擠一道睡覺的辰光,杜春曉都是竭力往角落里縮,給她空出地方來,這個細(xì)心的舉動令譚麗珍感動異常。 “你……你莫不是……”她驀地想起自己被關(guān)進(jìn)來的原因,不由打量起杜春曉的肚子來。 “是,我有了?!倍糯簳渣c頭道,“從前服侍你的鳳娟也有了,所以如今她正享受你之前的待遇,直到快瓜熟蒂落時,才會被關(guān)到這里。” “那……那咱們?yōu)槭裁础?/br> “咱們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真相吧,所以倒霉事兒碰上的也早一些?!倍糯簳詰醒笱蟮卮蛄艘粋€哈欠。近些天來她總感覺小腹內(nèi)有一股排放不掉的氣,大抵便是生命之初似有若無的狀態(tài)吧。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譚麗珍帶著哭腔道。 “你可是私自出去過了?” 譚麗珍點一點頭。 “那便是了?!倍糯簳阅贸鲆粡埢实叟?,道,“在斯蒂芬定下的規(guī)矩里,懷上的女人都是不穩(wěn)定的家畜,養(yǎng)著她們,讓她們吃吃睡睡,肥了以后等著挨宰。所以家畜不能有思想,更不能四處走動,只要有一次被發(fā)現(xiàn),便會被提前關(guān)起來,直到……” “那要怎么辦?我不想死!也不想孩子死!”譚麗珍顧不得身子笨重,撲到杜春曉腳下,緊緊抱住她的雙腿,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不怎么辦,安心待在這里,養(yǎng)好身子,迎接新生命的誕生??!” 斯蒂芬的聲音自簾布后傳來。 譚麗珍怔了一下,不由松開了手,杜春曉方站起來,走到鐵門前,撈起簾子。他穿一身墨綠絲絨西裝,下巴上剃須水的氣味清新宜人。 “狗改不了吃屎,在上海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轉(zhuǎn)了性子,未曾想還是干這下作的勾當(dāng)。”杜春曉有些咬牙切齒。她就是無法在這男人面前控制住感情,刻骨的怨恨、灼熱的愛意,如今正一絲絲、一條條自靈魂深處爬出來,繞滿全身,于是她變得毫無城府,瞬間化作被傷痛啃噬的平凡怨婦。 “我不信佛,所以不相信有來世?!彼沟俜衣柭柤绲溃拔覜]有轉(zhuǎn)性,難道你轉(zhuǎn)了?” “這個你管不著!” 斯蒂芬的雙手穿過鐵條,猛地掐住杜春曉的脖頸,將她拉到自己跟前,他們近得皮膚都能觸碰到彼此的呼吸:“我當(dāng)然要管!十四年前就是因為我不管,你才變成這樣!怎么?你覺得我惡心?我從前很殘忍是不是?那你呢?你就善良了?你難道不是比我殘忍一百倍????!我之所以在上海招惹你,就是想要一個答案!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杜春曉別轉(zhuǎn)頭去,竭力不去看他。 “怎么?不敢看我?你不是號稱行俠仗義的女神探嘛!如今上海灘應(yīng)該到處都是你的傳說吧?我就想看看你這位轉(zhuǎn)了性的大偵探到底有什么臉說自己正義!”斯蒂芬眼角發(fā)亮,竟似掛了一滴淚。 “哈!哈哈!”她笑得有些癲狂,臉上表情卻還是木木的,“你且摸著良心問一問,當(dāng)年我那么做,可是無緣無故?若非你做那樣的事,我又何必下此狠手?到頭來,還得怪你自己呀。” “可是……”斯蒂芬腔調(diào)已近哽咽,“你就沒有后悔過?” “沒有!”杜春曉這次回應(yīng)得極快極堅決,“我杜春曉這輩子做過許多錯事,唯有這一件卻從未后悔過。說到底,那都是你活該!” 斯蒂芬壓在她脖上的手終于松了,仿佛被利劍刺中,緩緩?fù)肆艘徊?,布簾亦隨之降下,再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得他刻毒的聲音自布簾后傳來:“喬安娜,你應(yīng)該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等時候到了,你再說后不后悔!” “你們……你們怎么了?那洋人……跟你……你們……”譚麗珍已興奮得有些結(jié)巴了。 “你可知道為何他跟我講話,都不避著你么?”杜春曉轉(zhuǎn)回鋪上歪著,已恢復(fù)氣定神閑的神態(tài),“因為他早已把你看成死人了?!?/br> 【8】 倫敦的每一個夜對喬安娜來講都很難受,因為總是下雨,那些有幾個錢的男人都會去安靜些的酒吧買醉。那里不容易下手,而且她無法用濕淋淋的身體挨近那些人,他們會一腳把她踹得老遠(yuǎn),然后笑罵:“滾開!黃皮膚的豬!” 但是,這只“豬”要吃飯,她無法忍受饑餓的折磨。自打被學(xué)校開除以后,為了躲過家里安排的親事,她只能選擇失蹤,在這個四處都是巷道的陰暗城市里游蕩。然而她還是覺得有些親切,因為那些布滿殺人犯與流鶯的巷子,像極了青云鎮(zhèn)的窄弄,讓她覺得頗為親切??墒侨绻裢聿幌肟崭谷胨?,就必須找一家暖和的、進(jìn)去半個鐘頭就能烘干身上那件該死的棉布裙子的酒館兒,吧臺上最好趴著幾個不省人事的男人,口袋里有剛發(fā)的周薪。 這樣想著,她決定去一家從未去過的酒館試試運氣,原來的幾家已經(jīng)將她列入黑名單了,她必須找新的目標(biāo)。于是,喬安娜進(jìn)到路口那家亮著桔燈的鰻魚酒館。那里原先是個醫(yī)生開的私人診所,后來因為醫(yī)生死了,他妻子就把地方租給了現(xiàn)在的酒館老板。進(jìn)去之后,喬安娜的心便不由緊抽起來,里頭有些太過干凈,每個客人都彬彬有禮,交談中還夾雜一些法語。 她剛坐下,便有穿整潔背心的侍者過來遞上沒沾一滴rou汁的菜單,她只能硬著頭皮叫了一杯淡啤酒,邊喝邊搜尋獵物。很快,她便相中了一個坐在角落里看報紙的男人,雖然報紙擋住了他的臉,但上身西裝內(nèi)袋里那只錢包的形狀卻是呼之欲出的。于是她走過去,壓下那張報紙,看到一張?zhí)柹竦拿婵祝彷p的像用金絲紡出的卷發(fā),淡如湖泊的藍(lán)眼睛,唇角漾起訝異的漣漪。 “要不要算算運氣?”她強(qiáng)壓住狂跳的心,假裝沒有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而是坐下來,將塔羅牌放在桌上。 “謝謝,不用了?!彼Y貌地拒絕,聲音像一杯砂糖散在咖啡里。 “試一下吧,先生!”她哀求道,“只要一個便士!” 他看了她一會兒,收起了報紙,聳聳肩道:“好吧,試試?!?/br> “要算什么?”她急切地想要給他一個未來,那未來里最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