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鳳娟千恩萬謝,臨走還塞了幾個大洋給大姨婆,被她推了。 ※※※ 楊樹根書念得不多,記性卻極好,腦子又活絡(luò),在醬油店里做生意都用不著算盤幫忙,于是賭桌的活也是極快便上了手。只有一點不大好,他自己也喜歡賭兩把牌九,無奈賭坊定下過死規(guī)矩,荷官一律不準(zhǔn)私下賭博,否則要被斬手指掃地出門的,他只得忍了。但來日一久,他便看出些門道來。荷官天天看錢財流進流出,哪有不心癢的,于是都私自在縣城外頭不遠(yuǎn)處造了一個干打壘,領(lǐng)到薪水的,輪班下來之后有手癢的,便三五結(jié)伴去那邊過癮。因各種伎倆都略知一二,誰也甭算計誰,都是虛張聲勢、硬碰硬。因楊樹根略通些推拿,拍好了一個領(lǐng)班的馬屁,于是便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個錢去玩過一次,雖只贏了些香煙錢,也夠他高興的,于是這幾日又琢磨著要再玩兩把。 賭坊總是在天蒙蒙亮的六七點鐘打烊,也不用趕客,他們到了那個鐘點自然會走。接下來,便是放工后的荷官找樂子的時辰,也有匆匆回去睡覺的,但到底不多,大家還都被賭坊內(nèi)散發(fā)的提神香味吊著精神。于是楊樹根也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與幾個荷官一道出門,因怕顯眼,自是往后門走的,想翻過那石墻出去,孰料剛踏進后院,卻見走在前頭的領(lǐng)班臉色煞白地折回來。 “有……有人……死了……”那領(lǐng)班顫巍巍指了指后院方向。 楊樹根仗著膽大,便走出去瞧了,空地上只豎著一根木樁子,空空蕩蕩,積雪在陰沉沉的天色下顯得尤其臟。 “沒人哪!”他以為領(lǐng)班開玩笑嚇人,便轉(zhuǎn)頭笑道。 “上……上面……” 樁子上,正坐著一個駝背人,亂發(fā)飛揚,松垮垮的厚棉衣下擺被風(fēng)吹得一掀一掀。 他徑直跑到木樁底下轉(zhuǎn)了兩圈,才喃喃道:“哎呀,媽呀!這人,是怎么死在這上頭的?” 借著晨曦微光,他終于看清上邊的是個老太婆,穿著墨綠褂襖,兩只粽子形狀的小腳輕輕晃動,嘴巴癟癟的,正用茫然的雙眼盯著他。他想了半日,方想起鳳娟講過幽冥街上的一個穩(wěn)婆識破過她懷孕的秘密,于是驚恐之余還略略松了口氣。 然而到了杜春曉那里,事件便不是那么簡單了。 ※※※ 大姨婆一死,杜春曉便將在賭坊做事的女人都叫攏過來,除去被這噩耗搞得心神不寧的譚麗珍。她說話也是開門見山:“各位姑娘,誰若是肚子里有了,今天傍晚之前,私下到我這里來給個交代?!?/br> 話一說完,女人堆里便竊竊私語,有憤憤不平的,有啞然失笑的,有沉默不語的,也有大驚小怪抓著身邊的人講個不停的。其中一位脾性潑辣些的,當(dāng)下便為難道:“哪有讓人交代這些丑事的道理?這不是壞人名節(jié)?” “名節(jié)?”杜春曉冷笑道,“在這里成天被客人摸屁股,就不壞名節(jié)了?少廢話啊,識相的到點之前來我這里,到時若沒有,你們曉得我算牌準(zhǔn)得很,當(dāng)眾讓你們挨個兒算一遍,把事情揭出來,那可有得瞧了!春喜,你喜歡哪個男人的事兒可是我算出來的?銀巧,你前兒把祖?zhèn)饔耔C丟了,可是我用牌給你找著的?還有菊芳、唐喜、花姑,你們可都聽好了,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你明明也沒給我算準(zhǔn)……”一個用火鉗將發(fā)梢燙枯的姑娘嘀咕了一聲,全場啞然,似乎在掂量杜春曉這份要挾的可信度。 “沒算準(zhǔn)?”杜春曉摸著下巴沉吟道,“我記得你問的是你跟東街頭那個……” “沒沒沒!準(zhǔn)的!準(zhǔn)的呀!”那姑娘即刻神色驚慌地附和,將身子縮到了最后邊。 “好了,我再重復(fù)一遍,怕有些沒帶耳根子來的聽不清,傍晚吃飯的辰光過來找我,否則后果自負(fù)?,F(xiàn)在,都散了吧?!?/br> 杜春曉輕飄飄坐下,將塔羅牌置于桌子中央,仿佛擺了一套刑具。 結(jié)果傍晚時分來交代的,只鳳娟一人。 “并不是存心要瞞著,只是我們也是暫時在此處落腳,未曾想這里這么荒涼,待過些日子還要找個安生些的去處的。我與樹根的事情若是告訴了老章,他必定不讓我們一道進來做工的,這才撒了謊,只說都未成家,互相也不大認(rèn)得。” 想是這姑娘對杜春曉的行動有些摸不著頭腦,說話時眼珠子都不敢往上瞟,只盯住兩只腳尖。杜春曉正捧著碗吃飯,一面吃一面聽講,嘴巴從未閑著,小刺兒趴在炕上奮力啃一塊排骨,扎rou還笑他“挺有狗樣兒”。 “那大姨婆可知道你懷上了?” 鳳娟微微點了點頭。 杜春曉冷笑道:“也是,你終日在譚麗珍房里頭,終會在穩(wěn)婆跟前顯形?!?/br> “如今大姨婆卻死了……” 鳳娟傻里傻氣地補了一句,倒讓杜春曉覺得她單純,于是安慰道:“我不過是有些事要查,所以問問。你莫要掛心,還與從前一樣便可。” 對方的神情這才松快了些,忙不迭跑出去了。 杜春曉此時也吃完了飯,擦過油光光的嘴之后,桌子一拍,道:“咱們很久沒去圣瑪麗教堂看那幫小兔崽子了吧!” 【6】 圣瑪麗教堂的晚餐會是費理伯最期待的,因莊士頓給了他一個生日——也就是今天,所以他能額外吃到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飯,莊士頓還會在他的《圣經(jīng)》上放一小包芝麻糖。費理伯有時候覺得,他之所以會活過十三個年頭,挨過一個又一個饑腸轆轆的日子,就只是為了每年的這一天,比復(fù)活節(jié)過得還精彩。因為復(fù)活節(jié)他們準(zhǔn)備儀式、舉辦彌撒得耗費大半天,人早已累到虛脫,哪還有力氣吃東西。 但今天的費理伯卻沒有動過一口擺在面前的蛋炒飯,它聞起來很香,安德肋看著他的眼神里滿是詛咒,費理伯猜想如果他在這一刻突然死亡,安德肋做的第一件事絕對是搶過他的飯碗大吃特吃,而非抱住他哭泣。所以費理伯用一抹譏笑回贈安德肋,對方果然愈發(fā)惱怒,吞了一下口水,問道:“你不吃嗎?” 安德肋果然按捺不住,滿心希望費理伯說身體不舒服,把美食推開。 孰料費理伯搖頭道:“我等一下吃?!?/br> 他很討厭安德肋盯著他,像狼在獵物四周不懷好意地徘徊,而且他已餓得頭暈眼花,倘若安德肋趁神父不注意的時候過來搶,他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力氣。所幸安德肋吃完自己的那份后,便與祿茂一起離開了,他便偷偷松一口氣,將蛋炒飯倒入一個布袋子,裹在腹下,走出了用餐室。 不知為何,這幾天的風(fēng)刮得特別大,中午日頭很烈,一到傍晚便開始陰冷,雖不刺骨,卻總歸還是會叫人心灰意冷。布包里的溫?zé)崾澄镒屬M理伯有了一點力量,在天變得全黑以前,他必須用身體保證它不會變冷。飯里的油腥滲透布包粘滿他的兩只手,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間,坐下,將手上的油漬舔舐干凈,遂在布包裹外邊又加了一層黃紙,再將它塞進被褥。這樣做是為了盡量讓食物的油香不至于在房間內(nèi)彌漫,被阿耳斐聞出來。雖然他并不擔(dān)心這位外形文弱的室友,卻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 做完夜間祈禱,費理伯未脫長衫便躺進被炒飯捂得稀濕的被窩里,盤算著等待夜色降臨。雖然他已經(jīng)異常疲累,但一想到那件事,五臟六腑便遏止不住地歡騰。在這樣隱秘的激動里挨了很久,他隱約聽到阿耳斐平衡緩長的呼吸,猜想對方已經(jīng)睡著,于是從被窩里挖出那包食物,穿上布鞋,悄悄出門。 他真的很餓,內(nèi)心卻已奏響幸福的凱歌,因為他也許無法把蛋炒飯吃個過癮,但吃到冰糖也是一樣的。所以……想到這里,他整個人已如踩在云端。 穿過小徑的時候,費理伯慶幸沒有下雪,雖然冷空氣每每擦過皮膚都會產(chǎn)生刺痛。他想用深呼吸取暖,卻更加地冷,只好盡量把臉縮在斗篷里,用布蓋住口鼻。 踏入鐘樓的每一步都讓費理伯齜牙咧嘴,感覺手中那團食物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溫度,他不由得急切起來,于是加快了速度。 一條人影閃過,頭發(fā)很長,腳步悄然而急促,往紅磚砌成的樓梯上移動。 “jiejie!”費理伯壓低嗓門喚那人影。 她似乎沒有聽見,繼續(xù)往上走,他只得跟住她,嘴里不停喚“jiejie”,然而她的行動總比他要快上許多,所以身影只能讓他看清個大概。即便是那一丁點的線索,卻已令他興奮,甘愿追隨一世,于是他緊緊抱住蛋炒飯,死死跟住。 頂層的銅鐘靜靜垂掛于正中間,在雪光的反襯下變成詭異的幽藍(lán),仿佛里邊至今仍掛著西滿的人頭。 “jiejie?”費理伯將飯團舉起,“給你送吃的啦。jiejie?” “jiejie”沒有答他,只是縮在鐘后,一只被凍得有些僵硬的枯手緊緊抓住外翻的鐘壁。 費理伯忙上前把飯團遞出,那只手像是嗅到了蔥油香,五指忽然變得靈活,抓過了飯團,便沒有動靜了。費理伯小心挨近了一些,又挨近一些。他并沒有更大的奢望,只想在下去偷吃冰糖以前再看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