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小刺兒也不聽,堅持跟著,木板下輪子轉(zhuǎn)得“嘩嘩”作響。 那間傳出哭聲的屋子果然做成木頭籠子的形狀,四五個孩子在里邊縮成一團(tuán),開門的當(dāng)口有一點(diǎn)光漏進(jìn)來,他們反而像受了驚嚇,躲得更遠(yuǎn),三個看起來像五歲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亂的長發(fā),辨不出性別,好不容易才看清他們不是盆骨變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腳萎縮,兩只手雞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后高高隆起一個山丘;另兩個像是不曾斷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頭顱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轉(zhuǎn)過身時才發(fā)現(xiàn)后腦殼像削平了似的。 見識到“煉獄”一般的場景,杜春曉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實(shí)是再不逃,眼淚便要出來,那只名喚“往事”的黑手又自暗處伸來,擒住了她的喉管。嬰兒的啼哭,倫敦陰郁的巷道,貴婦的汽車駛過貧民區(qū)時對乞討的孩子視而不見的冷酷,目光yin蕩的紳士與襯裙里散發(fā)尿味兒的妓女一道對著舞臺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發(fā)出的號叫越是撕心裂肺,他們就越是興奮…… 她極想認(rèn)清楚那只黑手的來源,它正緩緩爬過她的脖頸,在她耳邊撫弄,往那只耳孔內(nèi)灌入熟悉的低語:“喬安娜……” 她瞬間僵在這逼仄的記憶里,無可自拔。 ※※※ 扎rou和夏冰都對杜春曉帶回來的小刺兒束手無策,尤其是扎rou,聽聞買這樣一個“廢人”還花了巨資,當(dāng)下一蹦三丈高,罵道:“姑奶奶你瘋啦?帶這么個孩子回來,你當(dāng)真養(yǎng)他一輩子呀?” “且想不到那么多呢?!倍糯簳源_是心里沒底,只又不肯服輸,于是低頭向正泡在澡盆子里的小刺兒道,“既然我買了你,今后你就得聽我的,你也不必管我叫娘,稱jiejie便是。” 小刺兒當(dāng)即領(lǐng)悟,高聲道:“jiejie!” 正替小刺兒搓身的夏冰被他這一叫,倒是笑了:“未曾想這孩子還挺機(jī)靈。” “不機(jī)靈便要挨餓?!彼粗〈虄罕成峡v橫交錯的鞭痕,語氣也緩和了不少,“小刺兒,在我這里不想挨餓的話,倒是不必出去討飯,只需老實(shí)回答我?guī)讉€問題?!?/br> “jiejie請說!不過,小刺兒晚上要吃蛋炒飯!”小刺兒竭力仰著脖子,不讓自己的臉淹進(jìn)洗澡水中。 這一看似正常的舉動,卻讓三個人都不由得笑起來。 “成!就蛋炒飯!”夏冰爽快答應(yīng),先前因杜春曉自作主張買了個“麻煩”帶出的不快也早已煙消云散。 “小刺兒,你今年幾歲?可記得爹娘?” “不曉得,五爺說歲數(shù)用日子來記忒麻煩,所以小刺兒愛說自己幾歲都成,最好是千歲千歲千千歲。小刺兒也不記得爹娘,懂事兒起就是五爺帶著的。” “會數(shù)數(shù)不?” “會!這個哈爺有教,交賬的時候用?!?/br> “可數(shù)得出至今有多少跟你一樣的娃娃被拐進(jìn)來,又被賣出去了?” 小刺兒想了好一陣,眼珠轉(zhuǎn)了幾圈,才答道:“小刺兒沒數(shù)過?!?/br> “那五爺和哈爺買賣的那些娃娃,都是多大的?” “都不大,抱著的,能哭的娃娃?!?/br> “像你們這樣的,一個也沒賣出去過?” “沒有?!毙〈虄簲蒯斀罔F道,“聽阿龍哥講,像我們這些天殘地缺的,傻子才會買去!可是,小刺兒會看人,jiejie絕對不是傻子!” “嗯,說得對。這位姑奶奶絕對不是傻子,還比傻子更要強(qiáng)些!”扎rou借機(jī)嘲諷了一把。 杜春曉竟破天荒地沒跟他計較,反而問扎rou:“那件事可打聽出來了?” “急什么?該來的自會來。小叫花子都來了,還怕別的有什么不會來?” 扎rou突然有些高深莫測起來。 【4】 “娘來了??!娘在這里?。?!” 潘小月涕淚滂沱,懸崖底下的云霧正緩緩上升,她隱約感覺很快便可以踏在霧上,走到對面去,那里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喚她。背后的松林里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眨動,那些眼睛的主人嘴里發(fā)出凄厲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張得筆挺,在樹間沖刺、回旋,很快便要飛出樹林,向她追來!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云霧已經(jīng)沒過腳背,柔軟如酥糖。 “娘來了!娘在這里!” 懸崖對面的那個矮矮的黑影仿佛是命中的最后一道光,看不清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來,抑或其他重要的東西,能將她渾身的罪惡洗滌干凈。 于是她急急踩上去,腳下果然空了,隨之整個人猛然下墜,想呼救,卻只張嘴發(fā)不了聲,只能任憑自己在靜默中墜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體并未有凌空飄浮的感覺,疾速往上躥升的巖壁、棲在斷裂枝頭的禿鷲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體。 不要!不要! 她終于在驚恐中睜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動,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大聲喘息,床單與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濕,壁爐仍是冷冷的,不見一點(diǎn)火星。扎rou那顆頂著雞窩亂發(fā)的頭顱很快擋住吊燈與她對視。 “怎么啦?做噩夢?” 扎rou撓頭的姿勢讓她覺得厭煩,于是起身掀開被子,一聲不響地走到壁爐邊欲找火柴點(diǎn)燃取暖。他卻上前來將她的胳膊環(huán)住,擠縮在扎rou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數(shù)道散射狀的“閃電”,匍匐在白皙卻松軟的肌體上。他記得偷看杜春曉給阿巴洗澡的時候,在那啞巴腹部見識過類似的紋路,只是更淺淡一些。這個瑕疵在他們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關(guān)系里顯得并不重要,雖刻意了些,卻也是體貼的。 “進(jìn)被窩里來,外頭冷!” 他見她赤身裸體,便有些不舍。雖然兩人之間沒有“愛情”那回事,rou體交纏卻是事實(shí),期間那些羞于啟齒的默契互動,在干柴烈火之后卻必須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裝不去念想的。 “扎rou,胸口那個,疼么?”她覺得剛剛態(tài)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話來講,勉強(qiáng)算是討好。 他亮了燈,看自己胸口的蝴蝶,愈合的疤痕晶瑩得異常詭異。當(dāng)初靠削割rou體締造的美,再怎么精致也終有一些觸目驚心。 “疼?早過去了?!彼祥L及拖地的棉睡袍,縮著脖子跑到壁爐邊,與她一同蹲下,模樣有些像諂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條龍倒也說得過去,怎么刻的是只蝴蝶?夠母的?!边@圖案每每迫近她時,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涌出,教她又愛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動身子,笑道:“爺大好男兒的風(fēng)采,你也見識過了,誰敢笑話爺母,看爺怎么收拾丫!” 她想笑,卻又忍下來,表情也跟著柔和,有了普通婦人的婉轉(zhuǎn)與樂觀,那是扎rou從前不曾見識過的潘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