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她顯然已有些進入狀態(tài),將自己想象成與死者生前系“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guān)系了,眼神亦跟著沉迷起來。 唐暉借機試探道:“可不是那些無良小報亂嚼舌根么?不過有一個小報,曾經(jīng)登過您與上官玨兒的一張照片,竟是你們都十三四歲時的模樣,坐在一條東洋船上,穿的是和服,您可有印象?” 一張黑白剪報已亮到琪蕓眼前。他直勾勾盯住她的雙眼,因為戲演得再怎么好,眼神卻是不會騙人的。 孰料琪蕓卻哈哈一笑,從包里拿出一根通體碧綠的翡翠煙桿,慢騰騰地拿出銀質(zhì)煙盒,打開,抽出一支煙裝上,然后便架在手上不動了。唐暉怔了一下,慌亂翻起西裝口袋,想找出打火機或者火柴。然而想起自己不抽煙,所以沒有這些隨身帶的東西,當(dāng)即便發(fā)窘了。琪蕓搖一搖頭,正眼不瞧便將打火機遞給了他。他誠惶誠恐接過,替她點上。 “也不曉得哪里弄來兩個日本姑娘的照片,就說是我跟她。你們信了也好,多在報紙上寫兩筆,就當(dāng)幫我再打響一點名氣。可憐上官小姐已經(jīng)山高水遠(yuǎn),光給我做做文章就可以了,莫要連累上官小姐,可好?” 一番話,倒是講得唐暉有些下不來臺面了。所幸職業(yè)習(xí)慣練就了他的厚臉皮,所以仍舊追究下去了:“我也是不信,才拿這個來逗琪蕓姐開心的?!彼⒓魣笕喑梢粓F丟出車窗,“話說,琪蕓姐必是經(jīng)常與上官小姐一起吃茶談天搓麻將的吧?” “因為拍戲的緣故,倒是一起吃過兩頓飯,其余時間都是各顧各,不來往的。你別看我就這么個人兒,平常懶得很,能在家待著就絕不出去?!?/br> “那您平常到上官小姐家去,都玩兒些什么呢?” 琪蕓當(dāng)即面色一緊,道:“這話說得可是放屁呢,我平素沒事不去上官那里,因她脾氣略有些孤僻,也不大喜歡別人打擾?!?/br> “這可就奇了?!碧茣熞妼Ψ饺肓颂?,便壞笑道,“那琪蕓姐這幾日又是怎么找到上官小姐的住處,過來憑吊的呢?” “哼!”她冷笑道,“還不是那藤箱焦尸案抖出來的?把她和施逢德的事兒傳遍天下,住處也曝了光,我便照著雜志上寫的找了去唄?!?/br> “可是……上官玨兒服毒的那天,聽聞在送救途中,因施逢德的車子爆了輪胎,只好更換車子,換的好像是您的車——” 琪蕓嘴里“嗤”的一聲,笑道:“你這又是哪里聽來的混話,也信?” “原是不信的?!碧茣熀俸傩Φ溃翱缮瞎傩〗阍且瓦M大醫(yī)院治療,施老爺怕修車子來不及,偏生您正好路過那里,便臨時換了您的車先將她送入日本人開的急救診所??汕僧?dāng)天的值班護士是我一個朋友,她說看得清清楚楚,是您和上官小姐的母親跟在施逢德后頭,施逢德則抱著垂死的上官小姐,四個人一齊抵達醫(yī)院的。您當(dāng)時雖然蒙了頭巾,還戴墨鏡,可到底是大明星,氣度不凡,還是被認(rèn)出來了。我那朋友原來就是個影迷,下了班沒事就往電影院跑,家里滿坑滿谷的明星畫報,難不成還會看錯了?” “必定是看錯了,或者你原本就在撒謊編造!”琪蕓深深吸了一口煙,口紅印在翡翠玉煙嘴上變成淡淡的桃紅。 “你又怎知是我撒謊編造?” “若你那醫(yī)院的朋友說的話是真的,她也只會看見我,絕不會知道施逢德的車子中途爆胎,可是這個道理?” “琪蕓姐果然蕙質(zhì)蘭心!”唐暉由衷地拍了幾下手,“不瞞您說,那個說見到您的值班護士的確不是我什么朋友,只是我為了追蹤報道上官玨兒自殺一案,花了些小代價從她嘴里套出話的。至于施大老板的車子爆胎,也是聽上官玨兒的母親講的,她也講到您是恰巧開著車經(jīng)過那條路,與他們撞了個正著,于是主動提出幫忙。只可惜上官mama從不看電影,當(dāng)下沒認(rèn)出您來,我就少不得要費些功夫,從側(cè)面再打聽細(xì)一些。” 琪蕓搖頭長嘆一聲,道:“果然啊……可見女人都過不了你這一關(guān)?!?/br> “所以琪蕓姐可有時間,我們一起吃個茶,再慢慢談?wù)勥@個事情?一來您見同行有難,驅(qū)車相助,也是一樁美談,若寫在報紙上,還能給您增光。二來上官玨兒的死,事關(guān)重大,咱們把她彌留之際的來龍去脈整理清爽了,也算是為她做了一件好事。如何?” 話畢,車子已停在琪蕓的住宅門口,系一幢二層的古舊樓房,出人意料地寒酸。大抵是剛走紅不久,又未受什么大老板恩寵,所以手頭并不如別人想象得那么寬裕。 琪蕓與唐暉下車,走到門前,她卻擋住他,笑道:“唐大記者,這事情今朝就到此為止,逝者已逝,再多追究也救不過她的命來,所以都罷手吧。再不罷手,恐怕——” 她驀地收住話尾,娘姨這時已打開門側(cè)身讓她走進來,還未等唐暉開口,便又將門關(guān)上,似是把他當(dāng)普通的狂蜂浪蝶一般防備。 唐暉只得回轉(zhuǎn)身來,對著暮色淺笑,那笑里既有酸楚,又似乎已決定要赴湯蹈火。 【2】 “你臉上身上的傷究竟哪里來的?” “去城隍廟那里等新出籠的蟹黃小籠包,結(jié)果擠得太厲害,摔了一跤,頭上身上都被踩了,才這么樣的?!?/br> “那怎么還會被踩斷牙根的?” “我沖在太前面,也沒防備,不但小籠包沒吃著,錢包又被偷了。我哪里肯放過,便一路追小偷,卻不想那小偷轉(zhuǎn)身便給了我一拳,這才打斷了牙根?!?/br> “你從來就沒有錢包,錢都是零零散散放衣兜里的。” “我……我就是因為心血來潮買了只荷包耍,才被小偷盯上,倒了血霉!” “可你明明被搶了錢,又怎么還帶了一百大洋回來?” “你娘的,你到底要不要吃我?guī)Щ貋淼纳徣馗嗬???/br> 連日來,杜春曉與夏冰對話最頻繁的便是這些個內(nèi)容,一個窮追猛敲,另一個卻抵死不招,就這樣猜來避去,不亦樂乎,直到她以怒氣沖沖的語氣煞住他的疑問。 除了追問杜春曉身上的傷,夏冰如今最忙的事情便是與小四共同查找邢志剛的下落。邢志剛將畢小青的手指寄到秦公館之后,整整三天沒有動靜,待第四日,在秦公館的信箱內(nèi)側(cè)又無端出現(xiàn)一行用白漆寫的地址:云江路三百八十一號。 夏冰與杜春曉于是趕往云江路,那里離淞江碼頭不遠(yuǎn),系外地人坐船來滬登岸后,要去中介所找工作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魚龍混雜,極不安定,一踏入街區(qū)便能覺出區(qū)別于花花世界酒色繁華的粗鄙氣。不過這兩個人似乎是習(xí)慣與下九流混在一處,穿著氣質(zhì)都還是鮮明的外地人特征,所以并不觸目。杜春曉甚至還買了一包瓜子,邊走邊嗑,任夏冰一人在注意那些或被店面招牌封死,或已斑駁陸離的門牌號。 走了三圈,沒有三百八十一號。 “莫不是寫了耍我們的?”夏冰右腳底心起了一個水泡,氣便也開始不順了。 “你說,咱們要不要找個別的活兒呢?你的偵探社,我的書鋪,都是門可羅雀,過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回青云鎮(zhèn)老家種桑養(yǎng)蠶去了。要想不丟這個臉,還是先行找些別的活兒,把回家置房購田的錢給賺了……”杜春曉像是對自己講的話認(rèn)了真,沿路竟一直在看貼在墻上的招工啟事。 夏冰對她的反應(yīng)也有些迷糊起來,賭氣道:“你不用激我,要回去的到頭來也是我,你這么能,哪里還有回去的道理?” 她知他有些脾氣,站在一張卷了邊的招工啟事跟前,笑道:“你說要是這個活兒做好了,咱們是不是就能在上海立足了?” 夏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竟是一張招募餐廳服務(wù)員的告示,當(dāng)下又惱又笑道:“你可是被斯蒂芬迷住心竅了?巴巴兒想去餐館端盤子!” “端盤子倒是不想啊……賺錢卻是要的?!?/br> 杜春曉指著那招工啟事上用黑毛筆刷的一個大大的“叁捌壹”,臉色頗為得意。 招工紙揭下來,背面寫著:凌晨三點,吳淞口碼頭,將金條放于第三個石墩下。勿忘! “瞧。”杜春曉將招工啟事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我就說,咱們發(fā)財?shù)臅r機到啦。” 誠如小四所說,平常人一入夜便不能靠近吳淞口,那是“小八股黨”與“大八股黨”爭紅土的地盤。所幸秦亞哲私下周轉(zhuǎn)了一通,承諾說當(dāng)晚不會有事,只是八十根金條哪里是這兩個不事重活的人能用板車推得動的?夏冰正在犯愁,杜春曉卻似是已算準(zhǔn)了,笑道:“運送這些金條,必定要走水路。邢志剛想得倒也通透,知道秦爺?shù)馁I賣都是船上做的,想是這次就要他陰溝里翻船,才選得那么搭稱?!?/br> 一語驚醒夢中人,夏冰不由心焦起來,直覺今晚不可能那么快把事情辦妥,要一次性將金條全部拿走,邢志剛也非派一條大船不可??墒?,當(dāng)晚寒風(fēng)凜冽,烏篷船都歇岸了,大只的駁殼船亦鮮少有見在航行中的。然而燈火明明滅滅,都低調(diào)得很,連馬達聲均是細(xì)微如蚊子叫,刻意行得極慢、極隱蔽,如江上幽靈。 金條用木箱安放,置于艙內(nèi),船身異常吃重,杜春曉蹲在船頭,冷風(fēng)刮紅了她的鼻尖,兩只眼睛也吹得淚汪汪的。油燈掛在篷子一角,火苗與玻璃罩子不斷碰撞,有些鬼氣森森。 “時間還沒到,先進去坐一坐?”夏冰死死裹住身上的短棉襖,已被凍得齜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