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秦爺探身一看,笑了。 ※※※ 倘若上海灘還有人能不經(jīng)施常云本人同意,自由出入看守所強行“探望”他,那便只有秦亞哲了。除上庭之外,施常云平時都很閑,他也曉得,案子會一拖再拖,直拖到眾人將他完全遺忘,終有一日,《申報》記者和那古怪的女人都會棄他而去…… 怎樣才能不被他們拋棄呢? 施常云一連幾天都在考慮這個問題,所以面對洪幫的二當家竟有些心不在焉。 “你若把那東西給我,我想辦法把你弄出去,你放心,必定比你爹砸錢的法子有用?!鼻貭斦剹l件素來是開門見山,于他來講,那不是與對方商量,而是決定抑或命令??伤雎粤?,如今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極可能判死刑的重犯,對于沒有未來的人來講,跟他談條件往往是徒勞。 “秦爺跟一個死人要東西可是說笑了,反正我是沒什么能給您的?!?/br> “施少,我曉得你現(xiàn)在是身無旁掛,但人再無旁掛,也有弱點,所以把東西交給我,你身上罪孽還輕一些?!鼻貭斊铺旎牡刂v話繞了些彎子。 施常云抬頭看了一下墻角結(jié)網(wǎng)的蜘蛛,喃喃道:“這么說你也不知道小胡蝶的下落……” “是。”秦爺點頭道,“我們都找不到小胡蝶。” “那就繼續(xù)去找,不要想從我這里拿到一丁點兒好處?!笔┏T评湫?,“秦亞哲,別人當你是二當家,我還不曉得你什么貨色?事體已經(jīng)是這樣了,何不讓大家都安生一點?” 秦爺?shù)哪樢鸦抑厝绻嗔算U,只是身板紋絲不動。 “怎么?想殺我?殺呀!我的命早該沒了。或者……要讓我嘗點兒苦頭?那也成??!我施二少沒吃過什么苦頭,死前受點兒磨難也是應該,對不對?” “不要嘴硬!”秦爺站起身來,他覺得施二少已經(jīng)瘋了,心里有些埋怨燕姐的主意,尤其背后還響起一連串錯亂的胡話:“來殺我呀!快來呀!再不殺可就來不及了,因為我快被拉出去斃了!啊哈哈哈……” ※※※ 唐暉坐在休息室里,看眼前的美人兒對鏡化妝。 美人兒手持眉筆,已描畫了有半個鐘頭,畫了擦,擦了畫,光禿的眉宇上有些紅了,她再用指尖揉一下,將皮膚下的血液化開一塊,然后再畫。因辰光太長,她偶爾從鏡子里對他微笑一下,似歉意,又似蜜意。她頭發(fā)已梳得油亮,做頭師傅用挑子在腦后拉出蓬松的卷花兒來,恰巧碰住一丁點兒旗袍硬領,兩只吊墜耳環(huán)系不起眼的珍珠,戴在她耳垂上卻光彩照人。你看不出她的年紀來,只覺兩只顴骨是三十歲的,唇又是十七八的,趿著繡花布拖鞋的兩只腳透露著二十出頭的風情,脖頸因被硬領圍住,無法作證,然而她時時轉(zhuǎn)一下面頰,檢查粉施得是否勻稱,那一回首,一勾頭,竟又有些四十歲的滄桑。 倘若換了杜春曉在場,必然能識破她到底幾歲吧! 他一動不動,腦子里卻已轉(zhuǎn)到“云深不知處”了,她千萬不能對他笑,一笑便似兇器,將他的心臟戳到陣陣刺痛。從前不曾有這樣的女子,會讓他無故痛楚,總覺得能看著她,已是損了她,倘若碰了,不定會有怎樣的毀滅! “你要吃茶,還是咖啡?昨兒有人送了一點過來,巴西咖啡豆?!鄙瞎佾k兒對他翻江倒海的內(nèi)里渾然不覺,抑或是習慣了,于是視而不見,只溫溫笑著。 他搖搖頭,喉嚨其實是干的,但又怕飲茶飲到失態(tài),還是作罷。 “小顧,去把紅茶拿過來,我們要喝一點?!?/br> 她不理他的反應,放下眉筆,攏了攏頭發(fā);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上妝完畢,兩道眉又彎又細,對稱得恍若天生。小報上傳上官玨兒化妝要費四五個小時,大半便費在那眉眼上了。 于是二人吃了一點茶,唐暉把杯子里的檸檬片嚼在嘴里,她看到,皺眉道:“你還真不怕酸?!?/br> 他忙不迭咽下,神情即刻窘迫起來:“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了?!?/br> “這么說,你家里必是有錢的吧?”她訕訕笑道。 他不答,只喝了一口茶,清香的茶水在嘴里蕩漾,因孤兒身份終令他難以啟齒。 “怎么?有心事?” 總是她在問,他卻句句無法給出答案,這大抵便是面對心愛的女人時無法從容的表現(xiàn)。他瞬間有些恨自己不夠坦蕩,只得垂下頭,勉強道:“沒……只是最近有個朋友失蹤了,到處找不到?!?/br> 她往腕上噴了一些香水,端詳鏡中已變得有些虛幻的容顏:“也不要太擔心了,若煩出病來,誰給我寫《香雪?!返膱蟮滥??” “上官小姐過獎了,那么多人寫,自然不在乎少我一個。” “不,你寫得好,我放心?!?/br> 這一句講出口,他情緒反而有些失落,因知道她已覺察了他的情意,于是便加以利用??伤譄o從指責這行為,她本身便是個戲子,要靠利用別人及被人利用來討生活的。 “再說——”她往臉上掃了最后一層脂粉,淡淡道,“若失蹤的是你的女人,就等在原地好了,她若覺得還是你好,自會回來?!?/br> 他似被閃電擊中,一時間竟失了神。 【6】 張熾抬著五碗面走過半條街,去給麻將館送餐,步子軟塌塌的,好似幾天沒有睡覺。事實上,他確是夜里沒有睡好過,總覺得那外國人一對灰眼珠正在暗處時刻監(jiān)視。 “不要聲張!要不然儂要吃夾頭的!” 孟伯在他耳根子上釘下的那句話至今想起還會略感刺痛,連帶他身上難聞的老人味一道從記憶深處飄來,將張熾逼得幾近窒息。盡管他至今不曉得要吃什么“夾頭”,但從孟伯充血的眼球里,他看出了一點有性命干系的端倪,于是幾乎是軟著腿摔出門去的。 麻將館一如既往地鬧猛,香煙味讓張熾不由得憋了一口氣,漲紅了臉挨個兒數(shù)桌子,找到后就擺面收錢,卻被遞茶水的伙計一把拎住,罵道:“做啥一天到晚來這里送面?趕我們的生意是哇?” 同豐面館的老板確是有一套的,讓伙計一到飯點便去各個賭場轉(zhuǎn)一圈,看看有沒有要吃面又懶得起身的。原本這買賣該是便宜了賭場自家的,無奈生意太好,早顧不過來,于是里頭一般只備些干點心,吃不出味道來的。尤其鐘表店后頭賭花會那一家,更是沒得時間,便也沒有攔著。但麻將館是個女人開的,難免小氣,便讓自家伙計偶爾上來為難。所幸張熾也見慣陣勢,反而嬉皮笑臉回道:“你們還看得上這點兒小錢?真是笑話?!?/br> “今朝不是跟你講笑話,在這里壞我們生意,老早要受罰了!” “要罰去罰我們老板,你們老板娘又不敢過去理論,活該被欺負?!睆垷胫坏糜仓^皮回道,心里正急于回去交賬。 孰料對方竟一把抓住他的領口,絲毫沒有姑且的意思。 “兄弟,這可不好玩了,要做啥?”他隱隱有些生氣,正欲提醒那家伙還欠著他幾塊大煙錢,還來不及出口,便被拖進麻將館后頭的弄堂里去了。 ※※※ 弄堂里有一個人正等著他,瘦高、溫和,眼鏡片后的一雙眼卻是極賊,再回頭看,麻將館的伙計已不知去向。 “小哥兒莫要慌張,只是跟你打聽個事兒?!?/br>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張熾看到來人便已猜到七分,所以對方話一出口,他便急著要逃。 夏冰忙摁住他的肩膀,往他衣袋里塞了兩塊大洋,笑嘻嘻道:“你既已知道我要問什么,勿如早些告訴我,大家都別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