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叫碗面去，羊rou面?！笨匆娝衽_上那兩只空碗，他才覺出自己的餓。

    杜春曉懶洋洋地抬起頭來，說道：“不必打掃了，反正我也要挪地方了……”

    “挪地方？要挪去哪里？”夏冰忙扶住眼鏡，瞪大眼睛問道。

    “去這里，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有人肯為此丟棄性命的繁華勝地?！?/br>
    她用指尖敲著柜臺上那本《上海畫報》，封面上一位燙卷發(fā)，穿胭脂色旗袍的美人兒正對著夏冰甜笑，眼神如此勾魂。

    第二部 名伶劫

    楔子

    “又來了！又來一具死尸哩！”

    杜春曉站在黃浦江邊，手里捏著半只啃過的燒餅，嘴里的碎渣隨口水噴出，沾滿灰呢洋裝領(lǐng)口。毛衣袖子上也是絲絲拉拉，斷成幾截的線頭隨風飛舞。幾個老姑婆捂著嘴做驚恐狀，討飯的小赤佬穿著墊滿報紙的破皮鞋在旁邊又笑又跳，看似膽壯的男子亦畏畏縮縮躲在后頭伸頭張望。

    “你猜里頭哪幾個是包打聽？”杜春曉拿手捅捅夏冰的手臂，她的嘴唇被秋燥折磨得皮開rou綻，只好不斷舔舐。

    夏冰指了指離江邊石墩最遠的一個小矮子，干黃皮膚，鴨舌帽壓得極低，將一雙眼睛都遮起來了。他再指指杜春曉，食指都要戳到她額頭上來了。杜春曉因追求洋氣，特意在“紅玫瑰”剪了個齊劉海的學生頭，可惜疏于打理，發(fā)端已七翹八翹，原該變得年輕的一張臉反而倍顯蒼老。

    杜春曉捉住他的食指，狠狠“呸”了一聲，繼續(xù)看江上漂過的尸體。

    那些尸身都白澄澄的，在水面緩緩往下流浮動，雙腿微微分開，長發(fā)披于兩側(cè)，水藻一般四散。因是背面朝上，只能看到兩片青白的屁股蛋子，分不清男女。但杜春曉掏出一張女祭司牌，笑道：“都是短命的男鬼啊，連日來見那些‘鳥兒’也見得忒多了?！?/br>
    夏冰當即紅了臉，怒道：“你的意思是，你見多了‘鳥兒’，過了癮了，所以也想我看看別的？”

    “看別的什么？”她突然將充滿煙熏味的嘴貼近他耳邊，賊笑起來。

    他沒有回應，只是扶了一下眼鏡，脖子已憋成熟蝦色。不曉得為什么，自來到上海，杜春曉雖還是不修邊幅的模樣，卻平添幾分性感，這是他在青云鎮(zhèn)不曾領(lǐng)略過的。她似是天生屬于花花世界，再怎么無所謂，都能融入到那個風景里，反而在那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上顯得突兀。他就是愛她這個欲求鮮明，又知足常樂的樣子，一些陰暗的底子卻藏得很深，如她手中的牌一般變幻難解。

    二人來到上海的最初半個月里，唯一樂趣便是站在黃浦江邊看死尸。因租的房子系在石庫門弄堂里，房東成日懷疑他們不是正式夫妻，卻苦于抓不到證據(jù)，只得看在錢的面子上租了。但還是囑咐隔壁的李裁縫替她看著，仿佛已當即將他們定性為“狗男女”。所幸杜春曉并不在意，反倒隔三差五去找那裁縫聊天，蹭報紙看，由此得知黃浦江上浮尸群起，已成一道“壯麗”觀景，這豈有錯過之理？所以幾次拉了夏冰去看。

    十多天以來，江上漂過的浮尸已達五十七具，均是清晨七八點左右由上流一路往下，赤身露體，正面或朝上或朝下，精瘦干癟的肋骨根根豎起。杜春曉每日將死神牌攥在手心板里，秋風一打轉(zhuǎn)，法國梧桐樹葉便紛紛落地，給霞飛路上的露天咖啡座添麻煩。夏冰手里捧著熱飲，卻遲遲忘了下口，只等杜春曉開牌。

    “既然這里死尸成災，勿如你也做些私家偵探的生意。你看這張，正位的正義牌，可是要你行俠仗義。那逆位的皇后，可是說你將來與女人交道打得多些，發(fā)紅顏財，好得不得了！還有還有，未來牌竟是正位戰(zhàn)車，可喜可賀，那黃浦江里的浮尸案，就待你這半路殺出的勇士來破了?！?/br>
    杜春曉這一通信口開河，說得夏冰熱血沸騰，當即便要去辦理私家偵探的牌照。只是法租界規(guī)矩不多，卻都是要用錢來打通的，何況洪幫勢力龐大，要拉幾個包打聽都得看他們臉色，想到這一層，他不禁面露難色。

    杜春曉自然清楚他的顧慮，忙笑道：“翻翻你褲袋里，那是什么？”

    他一翻褲袋，竟掏出一沓鈔票來，正欲追問，她卻按住他道：“莫問來路，反正也不太見得光?！?/br>
    夏冰聽了，竟啞然失笑：“但凡你能坦白說來路不正的，必是永世都追查不出源頭來的，我自然不問。只是關(guān)于那樁浮尸案，我若能破，那就成了上海灘驚天動地第一個奇人。咱們才來的這里，都還是最受排擠的外來人，哪里有本事做這樣的……”

    話音未落，她已將戰(zhàn)車牌結(jié)結(jié)實實貼在他嘴唇上：“少廢話，把證辦出來，早些開張。還有那浮尸的事兒，若時機準，少不得落在你我頭上，準備準備不會有錯?！?/br>
    夏冰只得吻住那張戰(zhàn)車牌，再不說半句質(zhì)疑的話。

    她亦是滿心期待，歷代能找私家偵探辦事的，多為富家太太查丈夫有無出花腔，抑或姨奶奶擔心被棄，紅舞女為早日攀上高枝欲摸清金主底細之流，怎能不與女子交道打得多？那可是實打?qū)嵉膿u錢樹。至于說他們能破了浮尸案，便完全系她個人臆斷了。只是看著那些尸首均是蓬頭垢面，沒一個修剪過頭發(fā)，且十多天來，從未有家屬來認過尸，唯一解釋便是那些死人均是乞丐流浪漢，早斷了六親的。而這些人的生死素來被他人置之度外，巡捕房的人從不會放在心上，反倒是江湖來路的偵探，低調(diào)輕便，最宜接手。

    “書呆子，我那荒唐書鋪，可是要與你的偵探社并開的，要曉得裝神弄鬼騙算命錢也是門生意！”

    “這里哪有人曉得你會這鬼把戲？”夏冰滿臉不屑。

    “那大嘴巴的李裁縫曉得不就行了？”

    杜春曉的鼻頭皺成獅狀，雙眸明亮如星，一瞬間便成了毫不煞風景的自信“美人兒”。

    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

    〔“可牌告訴我，是唐先生一直用關(guān)小姐的錢啊。”杜春曉揚了揚那張“女祭司”，“你看，女人做主，女人承擔未來，只可惜明月溝渠，白費心思了?！薄?/br>
    【1】

    燕姐每呷一口茶，夏冰的頭皮便一陣發(fā)涼，怕她隨時會把碗盅子砸到墻上。這茶是杜春曉買來的，最次的茶葉，外加杯子一直被她拿來泡煉乳，洗得也不夠干凈，所以換了正常情況下，他斷不會拿出來待客。只這一次，人來得突然，且是偵探社開天辟地頭一樁生意，所以一切都是倉促的。

    杜春曉一直趴在旁邊的長條皮革古董沙發(fā)上假裝打瞌睡，兩條腿高高架在扶手上，但眼睛卻是半睜的，因這女客著實吸引住她了。燕姐穿玫紅色洋裝配同款緊身半裙，一雙鮮紅高跟鞋上鑲滿水晶，那水晶與胸前一簇天鵝形狀的別針大小雷同；頭上戴一頂黑底無檐帽，三根油亮亮的翎毛直沖云霄，濃亮卷發(fā)束得牢牢的；半彎劉海下一對細紋環(huán)繞的眼睛是帶毒的，掃射之處無不遁形，因嘴唇邊的皺褶已呈散射狀，口紅順著紋路往外蔓延，所以喝茶都極不方便。

    然而夏冰還是誠惶誠恐，燕姐畢竟讓他開了張，且那買賣還做得不小，要他找一位綽號“小胡蝶”的紅牌舞女。小胡蝶原名關(guān)淑梅，今年剛滿十九，身材苗條，說話帶蘇北口音，但因是歡場老手，上海話也講得頗靈光，一般人不太聽得出來。照片攤在夏冰跟前，果然是紅唇黛眉的靈秀女子，妝也不濃，兩只酒窩深深凹陷，仿佛要把人摁進里頭醉死。

    “就是她，找著了，只告訴我們她在哪里便好。先付三百塊定金，人找到了再付三百，儂看好哇？”燕姐眉宇間愁浪滾滾，付錢倒是挺爽氣的。

    “我看看照片?！倍糯簳缘降兹滩蛔。龅貜纳嘲l(fā)上坐起來，三兩步走到夏冰的辦公桌前，拿起了照片。

    燕姐并不介意，徑自從手袋里拿出香煙來抽，杜春曉借機要了一根，兩個女人由此互望一眼，瞬間因共同喜好而互生好感。

    “她是何時不見的？之前可有提過要回老家，或者結(jié)婚之類的事？可有情人？”夏冰盡量顯得正式些，眼鏡架子都配了最新款的，雖然戴上以后相貌也并沒有變得好看一點。

    “半個月前，突然有一天不來上班了，到她住所去找，也不見人，大衣櫥里有些行頭都不見了，還有幾雙鞋沒有了，像是臨時有事出了遠門。不過你也曉得，百樂門的姑娘不是說來就來，想走便走的，賺了錢翻臉不認人是不行的。再說了，幾個老板點名要她，就算她不來，總要有個交代的咯？”燕姐一提到“交代”二字，吸煙力度亦不由加重。

    “失蹤前可有什么異常情況？比如為了男人，或者有露過要上岸的口風？”夏冰還是極認真地扶了一下眼鏡，手里拿著小本子不停地在記錄。

    燕姐冷笑，拿眼角瞟他：“你哪里懂什么上岸？以為真是想上就能上的？也要看場頭勢的好不好？這小賤人背了一身的債，她想逃，債主也不讓她逃的呀。所以趕緊尋到她，告訴我在哪里便成，其他就不要問了?！?/br>
    正說著，杜春曉已將簇新挺括的一副塔羅牌遞到燕姐跟前，笑道：“咱們這里還附贈占卜算卦的業(yè)務，您要不要來一卦？免費。”

    燕姐一見那牌，笑得更開了：“這東西我從前陪洋人玩過，倒有些準的?！?/br>
    “要算什么？”

    “這還用問？”燕姐復又斜著身子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杜春曉。

    還是二十二個“老朋友”，燕姐駕輕就熟洗過牌，推給杜春曉。杜春曉將牌分成三疊，再合攏起來，順時針方向擺直、靠邊，抽出四張，布菱形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