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這一句,逼得黃夢清抬起頭來,她先前溫柔睿智的表情不見了,代之以得意與狡詐。 “你是從何時知道是我的?” “從你把我叫進黃家開始?!倍糯簳杂址_兩張現(xiàn)狀牌——逆位的節(jié)制與逆位的男祭司。 “怎么就如此之巧,田雪兒來找我算命之后,接連又來了三個短命鬼。黃家有那么多丫鬟,若是你無意中透露給當時的貼身丫鬟,勾起她的興趣來也是有的,田雪兒若要與其他的丫鬟分享,也斷不可能偏偏就只告訴了與黃慕云有瓜葛的那幾個,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必定是你在背后搞鬼。”杜春曉反復將那張男祭司牌按了又按,如在與高手對弈。 “可我要搞這個鬼作甚?”黃夢清將賬本合上,只一心一意聽她講解。 “起初,我也不曉得你的用意,但后來明白了。我初進黃家的時候,你說懷疑那些兇案系一個人所為,且在我耳邊說了一個人的名字,你可曾記得?” 黃夢清點頭道:“記得,我跟你說的名字正是慕云。” “之后,你又處處表現(xiàn)得像是非常仰慕黃莫如,似對他有了一些微妙的感情,那都是做戲給我看的。因你太了解我的別扭個性,越是人家覺得好的,我越是厭煩,非要找出他一點不好來,所以自然頭一個去疑黃家大少爺?!?/br> “你確是有這個毛病,不過我還就愛你這個毛病?!秉S夢清挑了一下眉,像是在逗杜春曉。 “在黃家搞體檢,是你給你娘出的主意吧?!倍糯簳砸娝慌蓪櫲璨惑@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于是繼續(xù)追擊,“你曉得在每個大戶人家都會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只要抓到一兩個,便算挖到了寶,所以才讓大太太雇了白子楓。依大太太這樣的鄉(xiāng)下女子,又沒什么眼界,哪里想得出這種東西,必是你吹了風的。當然,做這樣的體檢,起初你只是對黃慕云好奇,他看起來病怏怏的,卻私下與府上好幾個丫鬟有染,于是起了疑心,才特意讓白子楓給他檢查。結(jié)果他果然只是裝病,這大抵是三太太從小教導的,索性說兒子體弱,擔不起責任,倒可避過諸多明槍暗箭,尤其是這兒子還是個野種,于是愈發(fā)低調(diào)。孰料白子楓這一通體檢,將這些秘密都大白天下了,因大太太不懂醫(yī)理,自然看不出血型的重要性,可你是看得懂的。于是你便拿了這些東西與黃慕云攤牌,提出兩人聯(lián)手,將從前不敢想的地位都奪回來,二少爺?shù)囊靶?,就是這么被你勾起來的。” 黃夢清笑著連聲附和道:“他從前確是沒什么出息,幸虧遇上了我?!?/br> “黃慕云雖有了野心,卻到底還是不敢動作,與白子楓的事更令他心灰意冷。卻不料這個時候,你將田雪兒懷孕的事告知了他,他這才惱了,錯手殺了那姑娘。人確是黃慕云所殺,切下腹部卻是你教出來的,他殺人之后,驚慌失措,便來找你幫忙,你提出要將她的腹部切割掉,以免驗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懷孕的事。你明明曉得,這么做的后果是讓田雪兒懷孕的事情愈發(fā)明顯。此后,你又慫恿二少爺將與他相好的其他兩個丫頭也害死,他原本便為自己的身世與不育癥而憤恨,再加上你的挑唆,居然連續(xù)犯下兇案。而這筆賬,你早已算過了,最好是能加諸于黃莫如身上,如若查案查得仔細,也是黃慕云來贖罪,輪不到你頭上?!?/br> “講得精彩,繼續(xù)?!秉S夢清拍手笑道。 杜春曉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繼續(xù)道:“黃慕云的親生父親是誰,也是你關(guān)心的問題,張艷萍初次將死雀放在各個屋子跟前的時候,你便先我發(fā)現(xiàn)了鳥籠的秘密,猜到張艷萍的情夫正是李常登。于是你私下找了李常登,以他親生子的未來為條件,要他將黃莫如逮捕逼供,可惜大少爺竟長了顆花崗巖腦袋,怎么也不屈服,后來只得放了。黃莫如回來之后,也已想到兇案與自家的密道有聯(lián)系,便跟你討了火折子。因那幾日,蘇巧梅搬到黃莫如屋子里來,以便照顧他,如此一來便限制了行動,他只得用迷香將母親迷昏,這才進了密道。因黃莫如向你借過火折子,你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便讓黃慕云黃雀在后,借機襲擊黃莫如,制造他失足跌下樓梯摔死的假象。未曾想,黃家的人都命大,黃莫如竟沒有死,只是失去了記憶。雖然從他身上問不出什么,可二小姐卻發(fā)現(xiàn)黃莫如腳底粘著的幾個蠶繭,她當即想到他應(yīng)該是進了密道,這些繭子是在那里頭踩到的。于是她想將這個事情向保警隊坦白,因你是他們的大姐,可能也是最早發(fā)現(xiàn)密道,并要求他們保守秘密的人,所以二小姐本著尊重,來與你商量,你知道密道的事絕對不能講出去,于是少不得百般哄勸,說只要密道的事一宣揚,黃家的聲譽便也完了。二小姐也只得聽了你的,三緘其口?!?/br> “你可要喝一口茶?講了這許多?!秉S夢清突然遞了茶過來,杜春曉剛要接,卻被她按住,笑道,“小心有毒。” 杜春曉拿過茶盞,一飲而盡,說道:“我不如你疑心病那么重,桂姐就是死在你的疑心病上頭!自二小姐與你商量說出密道的事情以后,你總也不放心,于是去到她那里探口風,卻聞到熟悉的煙味,你曉得‘黃慧如’牌香煙只有我和桂姐兩個人抽,所以生怕是我們其中一個從二小姐那里套出些什么來了。尤其是桂姐,知道的東西最多,雖說幫二少爺打過掩護,可你擔心的是桂姐知道其丈夫?qū)嵤潜荒愕λ赖男Q農(nóng)之一這件事。我聽夏冰講過,她的丈夫曾躲過簡政良的刀斧,逃了出來,無奈最后還是重傷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這樁秘密也暫被埋藏起來,可你就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會把黃家的秘密公之于眾,所以你就指使二少爺對她痛下殺手?!?/br> 不知為何,杜春曉恍惚看到黃夢清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只聽她喃喃道:“我確是疑心病重?!?/br> “還有一枚眼中釘,便是我了,因我也抽這種牌子的煙。其實二小姐私下確是找了我,將密道的事和盤托出,所以我的煙味留在了她房間內(nèi)。桂姐死后,我便來問二小姐可有把密道的事告訴別人,她說沒有,只在我離開后,你到她房里來了一趟,還說聞到了異味。我一聽便知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腳,干脆將計就計,把自己弄得渾身是泥,找到你說發(fā)現(xiàn)了大秘密,你自然想到我與夏冰發(fā)現(xiàn)的是密道。原本你也計劃讓黃慕云下密道追殺我滅口,可因我身邊還有個夏冰,你怕黃慕云應(yīng)付不過來,于是派出了另一個幫手——李常登。” 黃夢清只顧低頭吃茶,并未反駁。 杜春曉繼續(xù)道:“薛醉馳是你手里的最后一張王牌,他在殺死秦氏之后據(jù)說是失了蹤。不過我猜他應(yīng)是躲在藏書樓上,卻被你發(fā)現(xiàn),于是你與他做了交易,說會將黃家兩兄弟送到密道內(nèi),供他報仇。你的想法是,萬一計劃失敗,便索性借薛醉馳之手將他們鏟除。于是薛醉馳便終日在密道內(nèi)游蕩,偏巧黃莫如當時也在密道之中,他便一路追殺黃莫如。而此時李常登在密道里不斷消滅我們留下的記號,試圖讓我們迷路,可我們還是找到了藏書樓的出口,他情急之下,便打算在樓上將我們除掉。所幸二小姐來得及時,救了我們。” “菲菲就是太熱心,才壞了大事啊。”黃夢清一臉無奈,苦笑道。 “其實在這個時候,你還在盤算另一件事,因我們發(fā)現(xiàn)了密道,同時喬副隊長的尸體也被掘出來了,這意味著李常登的惡行也即將大白天下,只要他的罪行暴露,很可能會帶出密道的事,只能殺他滅口!于是你便再設(shè)一計,將張艷萍擄至密道內(nèi)的一個暗間,意欲待李常登潛伏在密道內(nèi)殺掉我們之后,便將他也送上西天,制造出他與張艷萍雙雙殉情的假象,所以你用迷香綁走張艷萍,并將她囚在密室里??上в媱澇隽俗児剩畛5且宦纷粉櫸覀儚拿艿肋M到塔內(nèi),竟被黃菲菲打死了,你只得回轉(zhuǎn)去那間密道里的暗室,將張艷萍殺死?!?/br> “三娘的死別賴我頭上,莫如自己都承認了?!?/br> “那是為了保護你?!倍糯簳砸会樢娧?,“虎毒不食‘母’,二少爺再冷血,也斷不會對自己的親娘下手,所以他在看到張艷萍的尸體時才如此悲痛。你可記得他當時拿手指著你們,其實是在指著你,他知道是你做的,這才自己扛下來了。若真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又怎可能問我張艷萍的尸體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隨后又認了罪呢?” “那就奇了,他這么無情的人,怎會來保我呢?”黃夢清已有些動容,捏在手里的茶盞發(fā)出輕微的顫聲。 “因為你之前曾告訴過他,你懷孕了?!?/br> 杜春曉揭開未來牌——正位的皇后。 “黃慕云讓女人懷孕的可能性小,卻不是完全沒有。因你與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是可以有肌膚之親的,為了cao控他,你還是與他有了關(guān)系,且懷了身孕。所以他不肯公然指認你是殺死他親娘的兇手,還要護著你!他對著張艷萍的尸體悲痛欲絕的時候,你擔心他失去理智,把你供出來,于是上去講了一些極有意思的話,說什么‘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應(yīng)以大局為重’,還有‘都是一家人’,‘過去的事已過去了,可要多想著點將來’,‘你身子又不好’,每一句都是在勸他考慮你肚里的孩子,所以才反復強調(diào)什么一家人、什么將來,還有他的身體情況。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靜,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親骨rou,暗示他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將所有罪狀一并承擔下來??墒沁@個道理?正因為你肚里有了他的種,才成為主宰他命運的‘皇后’!” 黃夢清拿起皇后牌,長嘆一聲,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懷孕的事?” “因為你讓我來這里做客,不全是為了協(xié)助你的計劃,還是來照顧你肚子的。按黃家的規(guī)矩,你要與家人分開,同客人坐一張桌子,這樣,原本在一張桌上吃飯的家人便注意不到你食量的變化,偏我又是出了名的‘大肚彌勒’,所以哪怕飯量急增,也都疑不到你頭上來,都以為是我吃的。平素那些點心零嘴也是,若還是你一個人在屋子里,吃的東西卻翻了倍,自然會讓人起疑,可若是我與你一道吃,便沒人以為你胃口大增。唯一知道你情況異常的人,只有我?!倍糯簳渣c了點自己的鼻子。 黃夢清強笑道:“你倒果真是明察秋毫?!?/br> “這不是什么明察秋毫?!倍糯簳該u頭道,“這是女人天性,對互相吃了多少東西心里都有意無意記著本賬,并不是刻意的。還有,我曾一度奇怪自己天天與你在一道,你又是怎么與黃慕云幽會的。直到翻了你那只放潤膚膏的匣子,才知道,你將迷香也用在我身上了,想和他密謀了,便將迷香放在蚊香罐里點了,待深夜讓黃慕云進來用嗅藥將你喚醒??捎浀梦遗c你講過,在你這里睡得特別香,只是人變得懶懶的,回到書鋪反而要失眠,這恰是迷香留下的后遺癥?!?/br> “你可說完了?”黃夢清臉上已結(jié)了冰,“其實讓你說這一通,也無非是過個癮,反正也沒什么憑據(jù)?!?/br> 杜春曉卻當即反駁:“有證據(jù)的,證據(jù)便是你肚里的孩子。我之所以在祠堂里沒有揭穿你,是想看看黃慕云的態(tài)度,若他將弒母的罪行也一并認下,說明是想保著你的,我給他一個機會供出你來,他卻沒那么做,足見他對你和肚里的孩子都是有情的。你如今要招贅,亦是為了在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讓他的骨rou平安出世吧?!?/br> “可惜,這恐怕已是做不到了。”黃夢清冷然道,“要入贅的那戶人家,也是挑剔得很,絲毫容不得這樣魚目混珠的事?!?/br> “那你又將如何?”杜春曉心已抽緊,暗自懊悔自己當初的慈悲。 “我要如何,你還不知道嗎?” 黃夢清站起來,走到門前,遠遠看花圃里那一叢枝葉光禿的月季,初秋的涼意已沁入骨髓,帶一絲輕盈的寂寞。她雖在妊娠期,卻一點不見豐腴,體格反而瘦弱下來,側(cè)影已纖薄如紙,腹部因被下擺寬大的褂衫罩住,顯得愈發(fā)形銷骨立,這不是一個心安理得的孕婦該有的姿容。她是那么地憂郁而刻毒,似乎離幸福又遠了幾萬步。 杜春曉道:“早知如此,就不該放你這一馬,你到底還是為了所謂的大局,要把這塊骨rou除掉的。也是我眼拙,竟看不出你的野心來,這次祠堂里的碎牌位,宴廳中被灑了血的屏風,恐是你用來暗算二太太的把戲。唯有做這樣下三濫的事,將來才能讓你當這個家?!?/br> “你覺得我能力不如那兩個弟弟?一直以來,我都是不服的,所以必定要做出一番成就來?!彼嚨鼗剡^頭來,眼里燃著兩團火苗。 杜春曉隱約聽見斷弦之聲,似是某些純潔的過往,就此碎成了齏粉,她曉得自己確是該離開了。 三天以后,青云鎮(zhèn)又多了一樁既香艷且殘忍的談資,說是黃家大小姐私自服藥墮胎不慎,失血而亡。 夏冰也在荒唐書鋪里嘮叨了一大通,杜春曉只是沉默,半日才開口,問道:“她那藥是哪里來的?又不能公然去藥房配?!?/br> “聽說是專供妓女流胎用的,也不知跟哪個缺德的窯姐買的!”夏冰不住嗟嘆。 杜春曉腦中浮現(xiàn)出桃枝清麗哀怨的面孔,眼角一滴愁淚,該是為黃慕云凝的。 尾聲 夏季一過,杜春曉便食指大動,吃了兩大碗八寶飯,隨后長長地打了一個飽嗝。書鋪是一如既往地臟,唯柜臺周圍勉強還能站得住人,其余的空地都是夏冰的天下,他正拿著拖把打掃,用力之猛,似要將地面剝下一層皮來。 “你說要不要給我工錢?我自打不在保警隊做事以后,成天就在這里幫忙,你還不知足,只知道吃!” 他縱然怨聲載道,她還是只顧摸摸肚子,坐在那里翻一本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