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冒出來的話不僅讓族老悚然一驚，他自己也是嚇了一跳。

    “你、你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什么時候的事兒？”族老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他卻在這幾乎是質(zhì)問的聲音中沉默了。

    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方才，就在他說句那句話的時候，閃過他腦海的是那張眼睛上纏著紗布的小臉。

    云娘。

    他忽然站了起來，也沒留下一句話便朝外跑去，只剩族老在后面氣得捶了案幾。

    他出了門才發(fā)覺自己真是走得太匆忙了，居然沒有騎馬，這么徒步過去不知道要多費(fèi)多少時間。但現(xiàn)在再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跑下去。

    他就這么穿行在熙熙攘攘的瓏安街上，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的坊，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條路這么漫長。

    他不知道他在跑些什么，他只是想要見到她，快點(diǎn)見到她。

    這樣，他就能確定一件事情。

    一件最近一直在他心中蠢蠢欲動的事情。

    他敲開了顧府的門，謊稱與顧三郎有約，不等下人反應(yīng)過來便徑直進(jìn)去了。昨夜又下了一場雪，湖中的水都凍住了，有小女孩在湖邊試探冰的厚度，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他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只目標(biāo)明確地朝那個地方跑去。

    然而當(dāng)他終于跑到了他們約定的地方，卻只看到青松柏樹和一地的積雪。

    她不在那兒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此刻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個時辰了。

    他整整遲到了兩個時辰。

    她一定以為他爽約了，以為他昨日不過是隨口說出來哄騙她的，以為他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他想去找到她，跟她辯解，說明他失約的原因。可僅存的理智卻在拼命地提醒他，這樣冒冒失失地跑去找她，會給寄人籬下的她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顧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中。族老早已氣得摔門離去，臨走前撂下話來，讓他自個兒滾回清河去跟族長交代。年前沒有到家，崔氏就沒有他這個不肖子孫！

    他對此只能苦笑.

    后來的幾天他一直避著顧三郎，也許是怕看到與云娘相關(guān)的人就會忍不住愧疚，也許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從顧三郎那里詢問云娘的情況，總之他就這么躲著。

    如果不是顧三郎把他堵在了家門口，恐怕他會一直這么躲下去。

    “說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要這么冷落我！”顧三郎一臉苦情，仿佛被拋棄的怨婦。

    他有些窘，“我哪有冷落你！”說完這個詞，他忍不住一個哆嗦。

    顧三郎憤慨道：“你還想騙我！這幾天你在國子監(jiān)見著我就跑，敬儒、仲平都看出來了，還跑來問我是不是跟你鬧了矛盾！他們說我脾氣不好，沒準(zhǔn)哪里做錯了事惹得你不快還不自知，不分青紅皂白就催我來道歉。我今天倒是要問個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他被質(zhì)問得無地自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顧三郎看他這樣，知道他確實心中愧疚，心里這才算舒服了一點(diǎn)。心氣一平，他也懶得再逗他，總算說了句正經(jīng)話，“說實在的，你這陣子這樣，是不是因為我那位三堂妹？”

    他一驚，矢口否認(rèn)，“你胡說些什么？”

    顧三郎點(diǎn)點(diǎn)頭，“看來我猜得沒錯。”

    他張口結(jié)舌。

    顧三郎經(jīng)過他，自顧自入了正堂，不客氣地讓下人給他沏茶，然后仿佛主人一般招呼他坐下，“我最喜歡你這里的紫筍茶，回頭你給我包一點(diǎn)我?guī)Щ厝ァ！?/br>
    好的紫筍茶十分難求，他這里也就剩一點(diǎn)，剛想拒絕就聽到顧三郎慢悠悠補(bǔ)充道，“我正好給云娘也送一點(diǎn)過去。”

    他沉默。

    見他這樣，顧三郎夸張地挑起眉毛，“不是吧？居然真的有用！”

    他有把柄在人手上，只能默不作聲、任他羞辱。

    顧三郎哈哈一笑：“我正愁給云娘送個什么禮物過去讓她開開心，不如就借花獻(xiàn)佛了吧。反正你也欠她一個解釋?！?/br>
    他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忍不住道：“你知道了？她告訴你的？”顧三郎這口氣，很明顯是知道他曾經(jīng)失信于云娘。

    “恩。我去看她，她悄悄跟我打聽，問我是不是有朋友出了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只得細(xì)問。這一問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信任的好友居然暗中和我meimei定下了約定，要教她彈琴！這不是關(guān)鍵，最關(guān)鍵的是他約了我的meimei，最后卻爽約了！害得她在冷風(fēng)里站了將近兩個時辰！”顧三郎說得義憤填膺，時不時向他投來譴責(zé)的目光，“我一怒之下，直接告訴他那家伙沒事，活蹦亂跳好得很！他沒能赴約委實是人品問題，你以后都不要再理他了！”

    崔朔心頭一緊。自己當(dāng)日沒能按時赴約雖也算事出有因，但顧三郎說的其實也沒錯，他根本無從反駁。她聽他這么說了，一定對他很失望吧。

    見他神情黯然，顧三郎愉悅地飲了口茶，欣賞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騙你的?！?/br>
    他猛地抬頭。

    “我跟她說，你確實是因為突感風(fēng)寒，連床都起不來，才沒能赴約的。等你病好了，一定會專程登門向她致歉，請求她的原諒?！?/br>
    他愣了許久，終于明白自己被人耍了一遭。不對，是耍了好幾遭！

    “你這么說，她信了？”有些狼狽地別過頭，他低聲問道。

    “信了啊。正好她也病了，大家一起生病，也很合理嘛！”

    “她病了？怎么回事？”他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顧三郎被他嚇了一跳，“就、就是那天啊，她出門的時候忘記帶斗篷，以為你一會兒就來，到時候可以換個背風(fēng)的地方。結(jié)果你老不來，她擔(dān)心你到了找不到她，就一直站在冷風(fēng)里等你。要不是后來大夫來了，侍女叫她回去拆眼睛上的紗布，恐怕還會繼續(xù)等下去。白天吹了那么久的風(fēng)，當(dāng)晚還通宵練琴，第二天彈完琴后勞累過度，一下子就病倒了?！?/br>
    他被顧三郎話里的內(nèi)容驚到。她一直在冷風(fēng)里等她，可是他偏偏沒去。然后當(dāng)天晚上，她還練了一宿的琴？

    “第二天的考試，她彈得怎么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也許是為了讓負(fù)疚感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顧三郎卻給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哦，我當(dāng)時不在場，不過我聽人說了，彈得很好。當(dāng)天師傅考的是名曲《寒潭月影》。你也知道啦，那首曲子的指法比較復(fù)雜，當(dāng)初我練的時候還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你別這個眼神，好吧我承認(rèn)，我天生沒有彈琴的天賦。不過你不能否認(rèn)那曲子確實難?。?jù)說那天整首曲子彈下來，一個音沒錯的，就她一人。”贊嘆道，“雖說曲中意境還領(lǐng)悟不了，但以她這個年齡來說，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很不錯了。說真的，我以前只覺得我這個meimei溫柔善良，沒想到她居然還這般倔強(qiáng)不服輸。當(dāng)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松了口氣。

    還好，他雖然不在，好歹她沒有因為自己的失約而出丑。

    她做到了，即使沒有他，她也做到了。

    短短一夜練會《寒潭月影》，那么困難的事情，被她身份尊貴的親戚們拿出來刻意刁難。可她沒有害怕，更沒有屈服，硬是咬著牙齒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實力和韌性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比起堅強(qiáng)勇敢的她來，自己實在太過懦弱。

    他甚至不敢承認(rèn)自己對她的感情。

    深吸口氣，他慢慢抬起頭，直視著顧三郎，認(rèn)認(rèn)真真道：“如果我說，我想娶你的meimei，你會答應(yīng)么？”

    顧三郎見鬼一樣看著他，愣了許久才拔高了聲音道：“你說真的？”

    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說真的?！?/br>
    74

    他是真的想娶她。

    這個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然而話一出口他就明白,這就是他希望的。

    他不想聽從族里的安排,娶一個面目模糊、不知性情的女人，和她相伴一生。

    如果是那個靈慧堅強(qiáng)的小姑娘,如果他能娶到她,以后的漫漫人生，都會變得不一樣了。

    他可以教她彈琴,她那么聰明，一定一學(xué)就會。他們可以一起游歷天下,在青山綠水間合奏他們共同喜歡的曲子。他還可以帶她回江南，回到她長大地方。其實上一次聽到她彈《懷人》,他就想問問她，是不是很想念家鄉(xiāng),想念家鄉(xiāng)的朋友？

    無論她想去哪里，他都會陪著她。

    他們會過得很快樂。

    顧三郎被他的決心打動，答應(yīng)幫助他。然而年關(guān)將近，顧府人來人往，顧云羨又剛剛在人前出了那么大個風(fēng)頭，更是備受關(guān)注。

    他再沒尋到單獨(dú)見她的機(jī)會。

    不過他并不心急。一生那么長，他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和她好好相處。他要當(dāng)面向她致歉，告訴她自己當(dāng)日沒能赴約的緣由，祈求她的原諒。

    更何況，他也希望可以在一個從容的時間見到她。她之前眼睛上一直纏著紗布，從沒看清過他的樣子。他希望他們第一次真正見面的時候，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而在那之前，他必須處理好家族的事情。他決不能讓她因為自己而受到什么傷害。

    啟程回清河之前，他再次去了顧府，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她一次。

    隆冬時間，夏日里可以泛舟垂釣的碧湖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個冰湖，供人嬉戲。

    她與幾個顧府的小姐一起，在湖上滑冰。北方的女孩大都是自小在冰上玩耍，滑冰的動作如舞姿般優(yōu)美?？伤齾s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厚的冰層，被侍女扶著站在那里，一步都不敢多走。

    他站在不遠(yuǎn)處的亭子里，靜靜地凝視著她。這個方位剛好很隱蔽，再加上女孩子們玩得興起，誰也沒注意到他。

    他覺得這樣很好。沒有旁人的干擾，他就可以放心地看看她了。

    她穿著一件大紅貂毛滾邊的斗篷，他從未見她穿過這樣鮮艷的顏色，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原本是側(cè)對著他，一陣風(fēng)吹來，將她的頭發(fā)吹得散亂，她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撫弄頭發(fā)。

    有女孩子在遠(yuǎn)處揚(yáng)聲道：“三娘，你怎么光站著不動?。俊?/br>
    她應(yīng)聲回頭，粲然一笑，“我看你們玩就好了?！?/br>
    白晃晃的日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仿佛最通透的玉石，一眼就能望到最深處。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

    原來，她的眼睛是長成這樣的。

    原來拆掉紗布、露出整張臉的她，生得這樣好看。

    明眸皓齒，巧笑嫣然。

    她就那樣站在冰面上，天地一片潔白，而她一身火紅，仿佛從冰上升起的一團(tuán)紅云。

    深深地烙進(jìn)了他的心里.

    他在半個月后回到清河，正好趕在大年三十之前。族長平靜地把他叫進(jìn)書房問話，而他面對著這個打小畏懼的男人，第一次從容不迫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不能娶您想讓我娶的人，我已有心上人。年后便會請父親為我提親，希望族里可以準(zhǔn)允?！?/br>
    族長沒有動怒。事實上，他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伸手便把一份文書扔給了他，“這上面是你未來妻室的籍貫家族、生辰八字，你看一下，做好迎娶的準(zhǔn)備。”

    他沒有動，唇邊依舊是平靜的笑容。他早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yīng)。沒有關(guān)系，無論多么困難，他都不會畏懼。

    他要娶她。這是他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強(qiáng)烈希望辦到的事情。他不會放棄。

    這樣的堅持，是她教會他的.

    他的不懈努力終于使得那邊松口，答應(yīng)給他一個機(jī)會。

    新年之后，他帶著族長的承諾回到煜都。

    他知道，族長能同意最要緊的原因，還是得知了他的心上人是煜都顧氏的小姐。雖不是正支嫡系，好歹不是什么小門小戶出聲。再加上他態(tài)度實在堅定，便索性給了他一個面子。

    原本父親想跟著他一起到煜都，正好提親，卻被他拒絕了。只因他費(fèi)盡心機(jī)把家族這邊擺平了，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忙得熱鬧，云娘卻連他是誰都還不知道。